故乡的伤残与梦想
我的故乡在黑耳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她既没有什么名山和大川,也没有什么物质资源和宝藏。但记得从清末开始,她在官方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乐善场。
共和国建立的第二年乐善场就成了乐善乡,从此随着共和国的成长而成长,名字变了又变,从乡变成公社,建了区公所,后来区公所不建了,再由公社又变成了乡,最后因乡而转镇,乐善二字成为烙印,标志着故乡黑耳场。
黑耳场的人在外漂泊,时时乐善,处处乐善,唯在思乡情切时,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是黑耳场。外人若问黑耳场在哪里,黑耳场的人会说,离邓小平的故乡很近,离美丽的嘉陵江不远,重庆若打雷,黑耳场听得见声响。
这样回答故乡在哪里,表面上很光鲜,深层里却无奈。在提倡“文化自信”的今天,黑耳场人却无法坚守“故乡自信”,心中始终残留着丝丝暗伤:人问故乡思故乡,我借他乡述故乡。
故乡究竟怎么了?故乡在无可奈何中受了伤,变了样。许多值得保留的东西也在变化中丢掉了,丢得那么彻底,丢得那么匆忙。
在“扫迷信、破四旧”的运动中,故乡赶走了和尚,拆除了菩萨像,从此丢掉了两座庙宇,在庙堂里建起了一座小学学堂,还有乡公所、区公所办公的地方。
在最高指示大于一切的时代,故乡的人一手举着红宝书,一手建起了语录塔,高高地矗立在镇东头的尖石顶上,而且,还在街中间的场中央建起一个戏台样的语录台,供干部们、知青们在赶场天里站在台上做演讲。时不时有些坏分子被抓起来,绑在台上,让他们垂头丧气地亮亮相。记得有那么几次,住在黑耳场上的熊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把不顺眼的小伙伴当成坏分子,押解到语录台上。
时间过了好久的样子,传来了改革开放的话语,黑耳场不少人也纷纷往外走,说是要把江湖闯一闯。场上有小青年穿起了喇叭裤,留起了大鬓角,扛着卡带录音机叫三洋。三五成群跑到场口附近去转悠,哼着歌曲走在乡间小路上。
就在喇叭裤还在流行的时候,黑耳场的不少后生考上了中专和大学,与外出闯江湖的伙伴一道离开了故乡,去了远方。
从此,黑耳场就成了多少人在多少年后心中的老家,间或令人朝思暮想。
在外的游子偶尔回到黑耳场,看到的情景与昔日的光景完全是两样。生意场多了,商店多了,人也多了,可认识的人却少了又少了。即便如此,所有认识的人,问候的方式不约而同,意思都一样:你在哪儿开厂?你在哪儿当董事长?
这境地,没在什么地方开厂,没在什么地方当董事长,仿若自己的家乡不再是朝思暮想的故乡。
顿然感悟,黑耳场不再是乐善人的黑耳场。那做着生意,卖着东西的许许多多人,在黑耳场的精神世界里硬是挖出了一条貌似财源滚滚的追利江。
今年清明,我又回到了黑耳场,再次迈步回家,不小心踏进了那条追利江,生出了一些感慨,感慨中寄托了一个梦想。
梦想的故乡不是一条追利江,江边的人啊不再你追我赶,拼命挣扎总朝着一个方向。
梦想的故乡是一片净土,净土上的人啊没有愁容,春天里知道遍地有花开,夏日里听得见蛙声与蝉鸣,秋天里喜欢那熟悉的金黄,冬日里酿好酒,迎接杀猪与宰羊。
梦想的故乡之人,仍然像过去那样,总习惯为他人着想,绝不会把自己的事情赖在他人身上。
梦想中故乡的黎明,先有鸟声阵阵,再迎来书声琅琅。
梦想中故乡的黄昏,人们踏着斜阳在欢快地歌唱,知道美好的明天必定来临,幸福的生活甜得像蜜糖一样。
梦想的故乡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人们不再只知道打麻将。即便打麻将,不再有那无辜感叹:我记得昨天的麻将,却感受着今天的炮响,曾希望明天自摸加暗杠,可昨天的明天偏偏又把炮放响。
梦想的故乡,至少也要像我的老师陈嘉映先生所梦想的那样。“虽有贫富,但贫富尚能相望。能者多劳,也多得点儿,但别把好处都独闷儿了。这不是出于平等主义的大理想,只是盼着从无限聚敛的噩梦惊醒回到真正舒坦的平安梦里来。室内装修五星级,一出门就是泥洼子,从要饭的人丛里挤上自己的奔驰车,谁会自我感觉很爽?”
梦想的故乡,不再是一个要么愁眉苦脸要么咬牙切齿的地方,而是一个有主见的、高高兴兴的、名副其实的乐善之乡。少有所学,壮有所为,老有所安。故乡的人自由自在,故乡有自信,在外的游子乐意把故乡的美名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