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读与思

蒙田的猫:秋水散人随笔 作者:张德明


第一辑
读与思

里尔克与《穆佐书简》

1920年,葡萄收获的季节。里尔克随心所至,来到瑞士瓦莱山区一游。初次见到这地方,他“仿佛就被一种奇特的魔力镇住了”。因为这个山谷简直就是他喜爱的西班牙和普罗旺斯两种景色的奇异融合:“河谷如此宽阔,气势恢宏,点缀着一座座小山岗,远方是莽莽的群山,绵延不断,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场景。”而尤令他心动的,是穆佐古堡——那座中世纪的遗物,建于13世纪,设施和家具大多是17世纪的。在他看来,“这里的屋子透出某种农夫的诚实、某种粗犷、没有什么隐念……”,迁居其中,仿佛披上一副古老的甲胄。于是,他决定留下。1921年夏,他开始隐居此地,“凝聚心神,进入最紧迫的孤独”——如他多年后写给薇罗妮卡·埃德曼的信中所说;再度拾起那一组被他视为使命的诗歌,因一战爆发而中断了十年之久的《杜伊诺哀歌》。

他对自己的创作并非没有信心,但又觉得始终把握不住工作的方向。他同时用两支笔写作,一支写诗,另一支写信,他的信比诗写得多,写得流畅,写得生动,更见真性情。因此,要进入里尔克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光得读他的诗,更应该读读他的书信。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天才诗人艰难的成长,他的孤独、寂寞和彷徨;他对不同的通信对象采取的不同态度;他在神性和凡俗之间的挣扎,以及在痛苦与欢乐交替中情感的起伏跌宕。当然,他的书信与诗歌之间的互文关系,更应该是我们考察的主要目的和意义所在。

诗是人与神性的交感,书信则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里尔克是如何穿行在两者之间,努力使其达到平衡的呢?显然,这里需要的,不光是诗才,还需要一种江湖艺人般灵巧的跳跃、转身和腾空翻转的功夫。凭借天才诗人的直觉和自信,他知道,这些书信不会被收信者扔进字纸篓,而是会被精心保管和收藏起来,成为日后人们的研究对象。他确信,像他的诗一样,这些书信也将进入永恒。因此,他必须像写诗一样地对待写信这回事儿。

如此认真并充分地对待书信写作,与里尔克的另一态度有关,即对评论界的深刻怀疑。在回答一位仰慕者的信中,他如此写道:

很久以来我就不再公开谈论与我相关的书……有关我的情况,我倒是在书信中向更亲近的人倾诉得更多,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样做的效果有时比一篇评论更可靠。

与此同时,他也拒绝参与任何诗选。因为对于诗人来说,“仅仅通过工作本身的进展和独具的良知标准,把我写出来的东西弄清”,这一点更为重要。

还有关键的一点,里尔克害怕或担心读了别人对他的评论后,会干扰或打乱他为自己规定的生活和艺术节奏,甚至进而失去自己的中心。因为他相信并确认,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中心,而“一个艺术家一旦找到了自己生机勃勃的活动中心,对他最重要的就是守住此中心,由此中心(它确实也是他的天性以及他的世界之中心)最远也只前行至他的一直被静静地向外推动的作为之内壁;他的位置不在、从不在、甚至一刻也不在观察家和评论家的近旁……”

这中心是什么,是基督教、上帝抑或耶稣?没有那么简单。里尔克对宗教的态度是独特的。在他看来,“宗教乃是某种无限简单,无限单纯的事体。它不是认识,不是情感的内涵(因为一个人探究生命之时,一切内涵从一开始就已被认可),它不是义务和放弃,也不是限制,它是在宇宙那完满的旷远里;一种心之方向”。宗教是“心之方向”,这是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最明快的宗教定义。

那么这个方向具体来说是什么呢?是爱。里尔克说,“人们首先得在某处找到上帝,对他有所经验,作为如此无限、如此非常、如此神秘的实在;尔后须是畏惧,须是惊奇,须是没有呼吸,最终须是——爱,至于尔后人们将他领会为什么,这几乎已无关紧要”。

心有了方向,灵魂中有了爱,就能坚守与忍耐,就会把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视为一种使命。“创造艺术是一项最朴实和最艰巨的工作,但同时也是一种命运,而作为命运,它比我们每个人都更伟大,更强悍,直到最终不可估量。”在搬进穆佐古堡后不久,里尔克在给友人的信中如是写道:

现在我已决心完成这些使命,哪怕最低限度的向外分心也会有所妨碍,因此我必须承受最严格的孤独。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怀着沉重的心情疏远了人们。

在我这古旧的楼房里(况且里面格外荒凉),我所缺少的恰是壁炉的火焰。多少个夜晚,去年在贝格城堡,我独自守着壁炉,望着炉火,望入内心和自由。

关于使命,还有一个原因,是诗人对自己贵族之根的探寻。无论如何,里尔克心目中,贵族具有的纯正血统和古老土地,是对抗变动不居的现代性的确定性保证,因为“这个时代过高估价自己的‘新’却忽视可传承的事物”。在致哲学博士利奥波德·封·施勒策的信中,里尔克如是写道:

维持传统——我不是指表面的习俗,维持真正来自源头的东西……凭各自的天分聪明或盲目地延续传统,这恐怕正是我们(现已注定献身于过渡时期)最关键的使命。为完成使命作出一份自己的、比较切实的贡献。

里尔克对那些致力于家族史研究的人们给予了高度评价。在致盖奥尔格·莱因哈特的回信中,诗人赞扬他写的家族史研究论著具有“朴实而纯真的价值”,“从一本这样的书中,读者可以获得多少关于人的情况啊,同时怀有某种感觉,此感觉又会对个人更加沉静的本性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并大有裨益”;诗人强调,在此书中,“往昔之寂静拂荡而来,渗入当代之寂静,因此几乎不可怀疑,家族精神和这种意识……(不但)继续影响此书首先涉及的那些人,同时又给予告诫、启迪和安慰”。

在致豪普特曼·奥托·布劳恩的信中,里尔克说,他从童年时代就对自己家族的历史感兴趣,“是的,曾经有段时间,在我八岁或九岁时,这种兴趣已经发展为一种不可比拟的嗜好”。这是受他的伯父影响的结果,在伯父去世后留给他的遗物中,有一大捆文件,是那些受他委托的专业人员完成的家族档案资料,诗人曾带着这些资料一路辗转到巴黎,可惜,由于战争和逃离,这些档案后来被拍卖、贱价抛售了,只保留了一个带有古老的族徽“灵”的印章。但对自己家族史的追寻,成为诗人挥之不去的情结,始终幽灵般徘徊在其心灵深处。像许多贵族出身的作家或艺术家一样,里尔克对自己的出身非常自豪,他相信,属于他的那一支里尔克家族出现于1276年,作为克恩腾公爵们的封臣,很早就有旁系移居萨克森和波希米亚。他推想,在萨克森的一座庄园里,里尔克家族的某个旁系想必维持得更长久。“这些地方属于我们氏族的过去,就是说,也与土地和环境的无数影响一道促进了氏族的形成。”“我的癖好,就是建立同最伟大最强悍的发源之物的那种联系。”

《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第十七首,显然是这种带有浓厚的贵族意识的使命感的产物:

最底下的远祖,混乱,

奠基一切的根,

隐藏了起源,

从不现出真形。

头盔与猎号,

银发翁的叮咛,

兄弟之间交恶,

女士犹如弦琴……

枝桠挤压枝桠,

没有一支舒心……

有一支!上升呵……上升……

但它依然崩断。

高处的这一段

把自身弯成古琴。(张德明译)

古老的家族,犹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基深厚,无从辨认其出身。诗人从中听出了猎人的号角和银发的祖先们的音容笑貌与爱恨情仇,每一枝都在奋力向上。而诗人所属的这一枝,虽然在高处崩断,却弯曲成了古琴,暗示了诗人目前坚守的身份。欧洲文学史上为数不少的作家、诗人和艺术家,似乎都喜欢追溯自己的家世,把自己说成是某个贵族的子孙后代。如普希金说自己的远祖来自彼得大帝的一位非洲黑奴,康拉德保留着其波兰祖先的贵族纹章。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追溯自己的家族在十月革命之前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优雅的修养。远古的征战杀伐退化为现代的舞文弄墨,究竟是贵族世家的悲剧,还是喜剧?是作为其孑遗的诗人值得炫耀的文化资本,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怀旧叹息?

在给友人的信中,里尔克不止一次地讲到了自己这种出于天命和家族的责任,而独自承担起的坚守与忍耐。像一位中古的骑士或修士,或者更不如说,一名自我囚禁的囚犯,诗人坚守在古堡中,拒绝世俗的诱惑和应酬。为此,他缺席了女儿的婚礼和之后外孙女的洗礼,甚至还拒绝了别人送给他的一条狗,因为他感觉到“要是我接受这样一个同伴,恐怕就连它也会引出更多的关系。面对任何有要求的动物,我都认为它是绝对有理的,其结果便是,等我发觉它耗尽我时,我又必须痛苦地抽身撤回”。

就这样,诗人一心一意坚守在古堡中,等待着天国的神恩降临,来释放他的创造能量,同“最伟大最强悍的发源之物”重建那种古老的联系——

我年复一年何等渺小地待在这里,枯守着我打算做或委派我做的工作。

这份“委派”的工作是什么?就是他中断了十年之久的《杜伊诺哀歌》的写作。他说,“哀歌未存在,就好比我的心残缺不全”。“穆佐的孤独”之所以“给人以期盼”,就是因为它似乎在冥冥中对诗人作出了承诺,在此地完成他在此世的使命——哀歌。

我能至今——而且能继续——在我古老的塔楼里坚持下来,为此我得表扬自己,天天表扬自己。……我明白坚守在此是最正确的,只要还没有一股真正能承载而且可大致依赖的激流推动我在此抛锚停泊的生命之舟。

手持诱人的书卷,四周是那么的静,简直难以想象,于是我通常午夜过后还迟迟未眠。高高的墙垣之间有许多从未发现的空隙,一只老鼠在里面过着小日子,这也为增多那个秘密作出了一份贡献,这片大地神秘的黑夜,永远忧虑,正是靠此秘密滋养。

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里尔克如是说:“只要本己的和最本己的东西进入那里面,就已获得无限变化和转换。我们将它提升到某种有效性可以达到的最高程度,正是为此,生命和命运才被特别托付给我们——艺术工作者。”这是在安慰、鼓励那位涉世未深的艺术学徒?还是在告诫自己,加持自己的信念?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因为他自己年轻时,正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谁若是培养自己的感觉,使其最单纯最深切地关注世界,什么样的一切是他最终不能成为的呢?”在写完这一句之后,他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强调说:“如此看待事情,不是最美好和最丰富的吗?”

有时,他觉得自己犹如汲水的少女,虽费尽心机,水罐依旧空空如也。但他坚信,既然最终我们最必需的就是忍耐,所以更好地学习忍耐……只要耐心地等待,奇迹就会发生,因为——

他是水:你只需做成纯净的碗盏

用两只情愿伸出的手掌,

然后你就跪下:他便源源不断,

超过你的最大容量。

里尔克激赏或赞扬的诗人、艺术家为数不多,因为他对精神质素的要求太高,一般的所谓流行艺术家入不了他的法眼,除了他的导师罗丹外,还有一位法国人是个例外,那就是象征派诗人瓦莱里。里尔克在给不同友人的信中,都谈到了他,认为瓦莱里是当代活着的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个。关键的一点,或许说两人心有灵犀之处,就是坚守。某种程度上,瓦莱里的坚守比里尔克更持久、更深沉。整整二十五年,这位法国中学教员埋头教英语,学数学,潜心于诗艺,并最终发表了他的《海滨墓园》,一鸣惊人,令里尔克折服不已。里尔克翻译了他的这首作品,并不断向友人推荐和介绍它。在给友人多里·封·德米尔的信中,他将自己翻译的瓦莱里的诗篇《棕榈树》中的一段,附在信中,并特意加以说明,认为这首诗“对似乎踌躇无为之时的艺术忍耐,对怎样让果实成熟”,道出了赞赏之辞。

忍耐,忍耐,忍耐,

忍耐于蓝天之下!

我们欠沉默的宿债

准定让我们成熟!

霎时信念有报答:

风起了,鸽子飞来,

某种契机显露,

临风的女人一倾身。

这场雨随即落下,

谁跪在雨中感恩!(林克译)

终于,契机显露。命运之手叩响了穆佐古堡的大门。1922年2月11日晚,里尔克在致玛丽·冯·图恩与塔克西斯霍恩洛厄侯爵夫人的信中,兴奋地写道:

这个赐福的、神恩浩荡的日子,现在我可以向您——就我目前看来——宣告

哀歌

全部结束

十首!

写完这首,——我的手仍在颤抖!就在刚才,礼拜六,十一号,它完成了!

全部在几天里,那真是一阵无名的狂飙,一场精神风暴(像那时在杜伊诺),一切,我全身的纤维和组织,都在咯嚓作响——根本没想到进食,天知道,是谁滋养了我。

但如今它在。存在着,阿门。

就是说我已到达那里,我挺过来了,穿越了一切。

两年后,在给汉斯·卡罗萨的信中,里尔克依旧满怀感恩地告诉这个多年来一直关注他的创作的老友:

(哀歌中)涉及那些1912年(在1918年摧毁的杜伊诺城堡)开始的作品,在其进展和形成中,几年大战的灾难造成了既长又深的中断,于是我以为不得不放弃这项对我而言总之是最为独特的任务。后来在瑞士赐予我的庇护、安静、长久的孤独,当时我未能预见:不管怎样,这些难以言表的有利情况允许我重续哀歌之旧梦,而且如此完美,居然没有一个断片必须舍弃,每道裂痕的愈合都很平稳,强韧而又自然,在我看来,这样一种经历无异于极度的恩赐。

更令诗人欣喜的是,这突然降临的神恩同时给了他两份礼物——让他在圆满完成了哀歌的同时,又新创作了另一部诗集《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而且,这后一份礼物来得是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短短的三天,从1921年2月5日到7日,他就写下了二十六首十四行诗。而且,更令人欣喜的是,“哀歌与十四行诗始终互为奥援,当时我竟能以同样的呼吸鼓满这两面风帆:十四行诗小小的铁锈色帆布,和哀歌巨大的白色桅帆,我现在把这个看成是一种无限的神恩”。

整整十年的断裂无缝衔接,两部诗歌的同时问世,使里尔克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使命,“我们是不可见之物的蜜蜂。我们疯狂地采集看得见的蜂蜜,贮藏在金色的蜂箱里。《哀歌》表明我们正着手于这项事业,就是这些持续不断的转换,把我们所爱的可见之物和可即之物化为我们的天性的不可见的振荡和感动,这种振荡和感动会将新的振荡频率输入宇宙的振荡频道”。至此,诗人完成了神吩咐他的、尘世的工作,可以无憾地告别这个世界了。他用地上的尘土塑造了自己的瓦罐,现在这瓦罐的碎片想起自己原本来自泥土,于是又安静地回归为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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