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的曲笔
我们都知道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公元200年(东汉建安五年),“曹公(曹操)东征,先主(刘备)奔袁绍。曹公禽羽以归,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袁)绍遣大将军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剌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初,曹公壮羽为人,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谓张辽曰:‘卿使以情问之。’既而辽以问羽,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及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三国志·蜀书》)
而一出老戏《古城会》,已经很久不曾搬上京剧舞台,这出“关公戏”便不大为人所知。戏中主要矛盾就是因关羽降过曹操,而被张飞误解,非要宰了他不可。关羽一生,了不起,后世封为关帝,但土山降操一事,总是对中国人的“节操”观,是一种挑战。一般说,外国人在弹尽粮绝之后,通常就投降,不以为奇,也不以为耻。中国人最重节操,对祖国的节,对民族的节,对母亲大地的节,乃是人生在世,顶天立地的第一要务。唯有宁死不屈之义,哪有忍辱偷生之计?如今年过花甲之人,大概还记得一首《苏武牧羊》的老歌。起首那句“苏武流胡节不辱”,言简意赅,音律铿锵,犹能唱得上来。记得住的原因,不是这首歌,而是这首歌所唱的主人公。
公元前100年(西汉天汉元年),苏武被汉武帝派往匈奴,为特命全权大使。单于诱降,苏武不从。死可以,降免谈。“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单于遂将他递解到漠北不毛之地,大概是贝加尔湖一带。不关,不杀,也不放,看你降是不降?哪想到苏武是条汉子,与他的朋友李陵战败以后,投降匈奴,大大不同。“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中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毛尽落。”(《汉书》)
单于以为如此这样地挫折,他该绝了回汉的念头,谁知苏武在那里坚持了十九年,“饥吞雪,饿吞毡”,始终不肯臣服单于,终于获得释放。回到咸阳时,出使时汉武帝赐给他的节杖,杖端的毳毛都掉光了。然而,这个节仍是祖国,仍是民族,仍是母亲大地的象征。所以,后人在唱这首歌时,对于歌词中的这个“节”,就不光是他手中所持的,证明其使节身份的“节杖”了,而是延伸开来,成为气节的“节”,志节的“节”,贞节的“节”,守节的“节”,成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象征。
虽然,护着刘备妻小,平安返回;虽然,过五关,斩六将,重归旧主。但他在土山放下武器,却是回避不了的。晋人陈寿作《三国志》,笔墨间把这个“降”字巧妙地免了。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怎样绕开这个对关羽来说是很不体面的字眼,着实费难。要是不写其投降归顺吧?有背历史真实;要写其输诚纳款吧?难逃抹黑之嫌。我可以想见元代这位同行,下笔时那不禁踌躇,煞费周章的尴尬状。若是痛批狠揭,声讨问罪,必有损于关羽的正面人物形象;若是只字不提,忽略不计,他老人家“投诚”、“降顺”、“竖白旗”、“举起双手”的事实,也难交待得过去。尤其在两宋礼教的桎梏,思想禁锢,一个女流之辈,尚且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呢,何况“汉贼不两立”,关羽怎么能降操呢?
你不能不服气罗贯中的高明,亏他挖空心思琢磨出来一个“降汉不降操”的这样似乎义正词严,似乎冠冕堂皇的借口,得以搪塞过去。其实这完全是扯狗屁了,曹操听张辽汇报以后,哈哈大笑,连称可以可以。谁不明白,“汉即操,操即汉”也,不过是关云长在自欺欺人罢了,这种曲笔法,遂成为曲线救国论的遮羞布。
无论如何,对强调节操的中国公众来说,关羽投降曹操的政治污点,怎么解释也是难以自圆其说。可想而知,就更难说服当时在芒砀山落草的张飞,他的拜把子兄弟。即使打出“降汉不降操”的“曲线救国”理论,即使封金挂印,破关斩将,张飞也是非要将他杀了不可,方能消了这心头之气。关羽无法辩白,苦恼万分,怎么办?他确是未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是竖起白旗,真正投降了的。正好,蔡阳追杀过来,用脑袋为关云长洗清自己,创造一个难得机会。于是,我们在京剧《古城会》上,红脸关公与花脸张飞,唱得一个好不热闹。一唱两兄弟尽释前嫌,重归于好,二唱关老爷节操形象,得以彰显。
尽管如此,有一位乡野夫子,在关帝庙题了一副不同寻常的楹联:“匹马斩颜良,偏师擒于禁,威武震三军,爵号亭侯君不忝;徐州降孟德,南郡丧孙权,头颅行万里,封称大帝耻难消。”中国有很多关帝庙,凡匾额,凡对联,无不颂其武艺功勋,褒其忠贞刚烈,敬其义薄云天,赞其光明磊落。这位作者,竟然不跟在别人屁股后边同声附和,能够两分法地做出持平之论,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