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生命中的一些事
流行音乐,用李皖的说法,不是流行的音乐。
记下这些琐琐碎碎的事,隐隐约约地呈现流行音乐与生命、与人和人之间的联结和沟通,有着内在的关联,并以此作为李皖乐评的一种私人性反应。
《李皖的耳朵》(外文出版社,二〇〇一年)一书里有一篇文章评介平克·弗洛伊德乐队著名的《墙》,最后一段文字,李皖说到了自己:“有一段时间,我不停地听《墙》,感受深刻的罗杰·瓦特,内心不由受到了震荡。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感动。”我读这些话,像读自己写出的话。我算了一下,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差不多就在同样的时间和年龄,《墙》对于我也是这样。我听的还不是唱片,而是两盒磁带,是一个朋友转录的,我又转录下来。我还把那宏大的诗篇(歌词)复印下来。
当年借给我磁带的朋友,就是如今约我谈谈李皖书的人。朋友,你不会忘记吧?你还记得在吉他的切切私语中,一个孩子是怎样向妈妈哀哀求问的吧:
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扔炸弹/ 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喜欢这支歌/ 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的球打烂/ 妈妈我是不是必须建一堵墙/ 妈妈我是不是必须投票选总统/ 妈妈我是不是必须信任政府/ 妈妈他们会不会把我关起来/ 妈妈我是不是正在真的死去
那时侯我曾经冲动得不顾自己的能力想把这部诗歌翻译出来,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我不知道李皖二十五岁的时候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冲动。后来,我看到他翻译的《摇滚1955—1999》(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里面有平克·弗洛伊德的《动物》。
《摇滚1955—1999》是长沙的周爱华先生寄给我的,我们至今未曾见面和通话,我却觉得我们因为一本音乐书而处在无形的联系之中。
我读李皖,和许多朋友一样,是从《读书》上的“听者有心”专栏开始的。那时就想,这人是谁呀?怎么读他的文字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呢?后来听说是复旦毕业的,就更感亲近了。直到前些日子,朋友拿《倾听就是歌唱》(四川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给我看,顺便提醒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我和李皖曾经在一个排球班练过两年排球。想想那是一九八五、一九八六年的事情了,我们是大一、大二的学生。我记得我是在三教的大教室里第一次听到李宗盛的歌,《爱情少尉》,是从那里开始,听了他更多更好的歌。我在李皖的文字里看到不断出现的一些名字,罗大佑、李宗盛、黄舒骏、崔健、张楚等等,就像看到了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岁月和共同体验过的感受。音乐,汇集和凝聚了共同的东西。
很晚我才从《“六十年代”气质》(许晖主编,中央编译出版社,二〇〇一年)这本书中读到李皖《我们这一代》这篇文章。一九九四年我写完《张楚与一代人的精神画像》,并没有很快发表,而是等到一九九六年才收到自己的一本随笔集里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篇没有反响的文字,没想到李皖谈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由此起笔。我们共同关注着一些问题,并为此而困扰。
我很愿意从李皖的文字中看到他自己,这常常是一个带着丰富的自我感受性进入音乐的形象:“那一段时间,我因为工作繁忙,整日在长江两岸奔波来去。几次听张楚的《姐姐》都是在路上:汽车爬上大桥又冲下大桥,《姐姐》的旋律一泻而下,将内心深处各味情绪搅得乱七八糟。随着那只拨动琴弦的手,我感到心里有一些又大又重的东西一颗一颗掉下来。”无论有没有这类直接自我叙说的文字,李皖的乐评,差不多总是隐现着他自身的状态,很多人喜欢李皖的乐评,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不仅由此感知评述的对象,而且可以触摸乐评人的心灵状态,并产生和他沟通交流的愿望。
李皖不止一次地谈到诗与歌孪生兄弟般的联系,在当代中国,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失传的传统。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至少,李皖在很多时候把流行音乐当成诗来对待。我编《中国新诗:1916—2000》也存了一点自己的偏见,譬如,选余光中的《乡愁四韵》,没说出来的原因是,它是罗大佑的歌,罗大佑刚刚开始创作时用音乐重新赋予了它另外一个生命;我选了海子的《四姐妹》,不知怎么,读这首诗,总联想起朴树的歌《那些花儿》,虽然我也知道它们那么不同,可我也感受着它们是那么可以相通。当年借我磁带的朋友谈到这个诗歌选本时用了“倾听”这个词,说有了倾听才有完整的诗歌生活;歌唱也需要倾听,需要李皖式的耳朵,更进一步,李皖说,倾听就是歌唱。听听吧,生于七十年代的朴树唱得那么哀伤又残酷——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那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李皖敏感于青春的表达,他甚至敏感于:“(歌手)想说的话,想唱的词,是他自己也无法知道的啊。”
青春没有了,时代也不同了,当年复旦中央食堂前的海报栏依然是海报栏,可是那时候令青春和思想激动的心灵信息,已经让位给五花八门的学生商品广告和为将来“成功”而准备的实用术推广,每次走过,心里总不免有些复杂和黯然。可是当我在课堂上从北岛的诗讲到崔健的歌而激起强烈反应的时候,当一个学生偶然从变黄的书里发现老师还谈过张楚因此而顿感亲切的时候,我又体会到生命的联结和沟通。流行音乐,正是这样一种与生命深刻关联的东西。李皖的乐评,也联结、沟通和汇聚了一个个普普通通的生命和生命中的琐事与经验。
二〇〇二年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