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账

矮纸斜行 作者:张新颖 著


流水账

还没到年底,忽然想做今年的读书流水账。

人是个怪东西,读书人怪的也不少。有人把读书当成了掌握秘密武器,他读了什么书,决不会全都告诉你的,这意思,就好像不能把家底告诉外人;还有人喜欢以读书来显摆,显摆的人,有真读得多读得好的,也有不怎么样的,就像摆阔的,有真有钱的,也有不那么有钱的。我的想法是,有钱人显摆钱比读书人显摆读了几本书,更有道理一些。今年没读几本书,想显摆没有资格,况且又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事;读的几本书大都是市面上见得到的,没有什么秘籍,所以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今年得到的第一本书是《贾植芳致胡风书札》,线装影印,所收书信写于抗战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正是贾先生的青壮年时期。我跟贾先生读书时他已经七十多岁,到如今已经十三四年,我熟悉的是老年的贾先生;读他年轻时候,譬如转战中条山的间隙写给胡风的信,另一种现实环境真切地留在纸上,很多地方今天不易想象;可是从中看到的那个年轻的写信人,与我所熟悉的贾先生毫无隔阂,或者说,那个年轻人一直活在、如今仍然活在这位老年人身上。

年初读过的另一本印象深刻的书是费里尼的电影笔记《我是说谎者》。

马国亮的《良友忆旧》是很快就翻完的,亲切,实在,好读,拿起来不想放下。我特别注意到其中的第八十六节,记作者到汉口访问周恩来,谈到托派的问题和陈独秀的事。

同为好书,读起来有快有慢。读台湾王汎森的《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谱系》,很有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虽然是一本需要多处细心揣摩的学术书,还是几天就看完了。读的时候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慢一点,慢一点,一个说快一点快一点。日本学者伊藤虎丸的《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薄薄的一本,却断断续续读了半年多才读完,而其中深微处,也不敢说就领会了。

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读了一半就放弃了。我想是我读这本书晚了,如果十年前遇到,说不准会着迷。就像应该在不同的年龄遇见不同的人,与书的缘分也一样。

读得比较顺畅的翻译理论书有以赛亚·伯林的《俄国思想家》和赛义德的《东方学》。《东方学》是重读,《俄国思想家》是很久就想读而终于读到了。读的不顺的是德里达的《书写与差异》,只读完上册,似懂非懂是个体面的说法,其实懂的少,不懂的多;下册放在书桌一摞书的最上面,什么时候有勇气和耐心翻开来就难说了。还有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应该不是一本很难读的书吧,我读得磕磕绊绊,恐怕译文有欠斟酌。

当下的文学,读了严歌苓的小说集《谁家有女初长成》和长篇《扶桑》,读了魏微的小说集《到远方去》和长篇《流年》。夏天读《流年》,重新体会了一种久违了的读小说的愉快经验。

罗大佑的《昨日遗书》也是我很想读的,读到了,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但也不失望,就像对一个老朋友。

因为教书和研究的关系,重读了一些文学作品,沈从文的《边城》,巴金的《寒夜》等等。有一些篇幅不大,却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和人的咀嚼,譬如冯至的《十四行集》,经得起一首一首讲解和反复的讨论;还有当代的,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翻翻我的讲课记录,竟然讲了五个课时。虽然说讲给外国人听要多费些时间,主要还在于它本身能吸引人留连低徊吧。

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旧书新印,虽是小册子,却有能力缩短现代人和一个久远年代伟大诗人之间的精神距离。我在客地教的学生,不论男女,都喜欢喝酒,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他们讲李白的喝酒诗:“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这个,他们不能领会;“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这个,当然是夸张,但态度、豪情、气魄,他们也无从想像。

在客居的宿舍里,以前的人留下一册厚厚的海明威作品集,包括三部长篇,《太阳照常生起》《永别了,武器》和《老人与海》。这三部作品我十六七年前上大学那会儿读过中文译本,现在没有事的时候读读英文原文,也能唤起青春时代的一些零星记忆。不过到目前连第一部作品还没读完。没事拿起来读两段有事就放下的,还有《旧约》,似乎读懂了一点什么。

还有什么?想不起来了。记忆力越来越坏,我就想,忘掉也好,不忘掉该忘掉的,也记不住该记住的。

有一本熊秉明的《诗与诗论》,以前就读过,书是朋友送的,读过之后还常常翻翻,也就常常想起这位朋友,今年回家过暑假回来时又特意把它带了来。熊秉明是大艺术家,并非专门的诗人和诗论家,我却很喜欢他不多的诗和诗论,如《静夜思变调》《一首现代诗的分析》。几年前读浦江清清华园日记,特意摘录他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一日记童年熊秉明的一条:“熊之二公子秉明,自南方来,携来其本乡拓本数十分赠戚友。熊公子方七岁,而言语活泼,且能作铅笔画,聪慧非常。”俗话说从小看到老,这是一例。艺术家熊秉明在巴黎教了十年中文,“这是黑板,这是粉笔”地教中文,有一天一个学生很同情地问:“您这么教着,不厌烦么?”“不——”“我安慰她。”他有这么一首短短的诗,题目叫《珍珠》——

我每天说中国话

每天说:

这是黑板

那是窗户

这是书

如果舌头是唱片

大概螺纹早已磨平了

如果这几句话是几粒小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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