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之歌

河之歌:罗选民译文自选集 作者:罗选民 著


第一编
人类与自然:散文与诗歌

导读

我的译文自选集按体裁和主题大致分为四个部分:“人类与自然:散文与诗歌”“诙谐与崇高:小说与戏剧”“直觉与阐释:美学与哲学”“修身与思辨:教育与政治”。

第一部分主要收集了六篇短文和六首诗歌的翻译。最早的《青尼罗河》发表在20世纪80年代初,最近的散文翻译的发表是在2017年,时间跨度达三十多年。我用“人类与自然”作为这一节的标题,表达了我期盼人类与自然的和谐与发展。散文和诗歌的翻译,虽文字不多,但语言精练,寓意深刻,意境高远,读者的期盼很高,对翻译的要求自然也很高。在翻译中,我少用华丽的辞藻,也少用四字句,因为这些对一篇清新自然、贴切传神的散文和诗歌翻译往往是有害无益的。

在这一节,我选录了六首译诗,分别出自西班牙克洛斯的圣约翰、法国新托马斯神秘主义女诗人拉依撒·马利坦和法国诗人彼埃尔·勒韦迪之手。前三首从英文转译,后三首诗从法文译出。之所以选这几首,因为这些诗属于首译。前面三首我严格遵循了原诗abaab的韵脚,从结构和意义上尽量贴近原作。之所以没有采取归化的翻译,因为我希望把诗歌翻译作为一种实验。后面的三首法文诗翻译,则是无知无畏之举,预设了诗的意境和超验的感觉,力求在精神上与原文产生一致,让读者感受到语言的张力和轻快,从而和诗人、译者产生共鸣。

但在散文翻译中,我会注意人物描述的细微和贴切,让人物和事件自己去说话。在《河之歌》的结尾翻译是:

歌声里渗透着痛苦的呻吟。这是一种绝望的叹息,撕心裂肺,惨绝人寰。这是灵魂在极度痛苦中的呐喊,只不过带着音乐的节奏罢了。那最后的音符是对人性的终极哭诉。生活太难,太残酷,这是最后的绝望之反抗。那就是河之歌。

作为译者,我希望读者在欣赏这些译文时犹如欣赏一幅幅主题不同、色彩迥异的油画,聆听一曲曲神思飞扬、扣人心弦的演奏。把读者的心智、五官和体验都调动起来,这恐怕是散文和诗歌翻译应该获得的效果。在某种意义上,翻译家、作家、画家、音乐家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只是讲述故事的外在形式不同而已。

河之歌

[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沿着河流一路都可以听到这歌声。这是桨手的歌声,响亮有力。他们奋力地划着木船,顺急流而下,船尾翘得老高,桅杆猛烈地摆动。这是纤夫的号子声,他们在拼尽全力逆流拉船时,声音会更加急促,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果拉的是乌篷船,那可能有十几个人;如果拉的是扬着横帆的华丽大木船过急流,那就得有几百人。船中央站着一个汉子不停地击鼓,给他们助威,让他们使劲。于是纤夫们使出浑身气力,就像被魔咒驱使般,腰弯成了九十度。有时在极度费力的情况下,他们就全身趴地匍匐前进,像地里的牲口。顶着河水无情的阻力,他们拉呀,拉呀,拼命地拉。领头的在队伍前后来回奔走,看到有人没有拼尽全力,就用劈开的竹条抽打他们裸露的脊梁。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否则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就这样他们还唱着激昂又热切的号子,这是汹涌澎湃的河水的号子。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语来描述这股劲儿,这里面带着心脏的拉扯,肌肉的撕裂,还有人们克服无情大自然时所表现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绳子可能断开,大船可能又会被荡回,但他们最终能涉过湍流,在疲惫的一天结束后,热闹地吃上一顿饱饭,也许还可以抽一枪鸦片,舒服地幻想一番。然而最令人揪心的是岸上的苦力唱的歌,他们得背着从船上卸下的大包,沿着陡峭的台阶,一直走到城墙那里。他们不停地上上下下,伴随着无尽的劳役响起有节奏的呐喊:嘿,哟——嗨,哟。他们赤着脚,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脸颊直流。歌声里渗透着痛苦的呻吟。这是一种绝望的叹息,撕心裂肺,惨绝人寰。这是灵魂在极度痛苦中的呐喊,只不过带着音乐的节奏罢了。那最后的音符是对人性的终极哭诉。生活太难,太残酷,这是最后的绝望的反抗。那就是河之歌。

贫瘠的春天

[美]赛珍珠

农民老刘坐在自己仅有的一间房门口。那是二月末一个温煦的黄昏,他瘦削的身体已经感知到春天的来临。他怎会知道正是这时候树木的汁液开始颤动,泥土中的生命开始苏醒呢?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可是在往年,这本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他本可以指着屋子四周的柳树,给大家看就要抽条的嫩芽。但是现在树已经没有了,严冬饥荒时被他全砍了,一棵一棵地卖了。或者他本来还可以指着父亲年轻时亲手栽种的三株桃树和六棵杏树,给大家看那粉嫩的花苞。这些果树正值壮年,每年都会结下累累的果实。但是这些树也没有了。最重要的是,往年他还会指着麦地给大家看。在这块地上,他冬天种麦子,因为那个时令没法种水稻;快入夏时,他就会插秧种稻子,而且收成很好。水稻是他田里的主要农作物。但是今年地里啥也没有。没有离离的麦子,因为该种麦子的时候,田地被洪水淹没了,现在地都开裂了,像刚干不久的黏土一样。

好吧,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要是还和往年一样,他的水牛还在,耕犁还在,他应该早已经出门去耕种那片已经开裂的土地了。他很想念犁地,想念平整耕田的样子,是的,就算他连一颗可以播撒的种子也没有。但如今他没有水牛了。要是先前有人劝他把他的水牛宰了吃,他一定会痛骂那个人是个王八犊子。他的水牛可是耕地能手,丰收时还可以帮着拉石磨碾谷子。但这都是过去时了。他已经吃掉了自己的水牛。他和他的妻子、父母还有四个孩子一起把水牛给吃了。

但是,在那个昏暗的冬日里,他们吃完了储藏的最后一点粮食,树也砍光卖了钱,能卖的都卖了,连从洪水中救出的那一点点东西也都卖了,除了房梁和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还能怎么办?剥掉衣服来填肚子有意义吗?而且当时牲口也已快饿死了,因为洪水已淹没草地,连煮牲口的骨和肉所需的柴草也得走很远才能捡够。那一天,他看到自己年迈的父母面如死灰,听到孩子们哭泣不停,眼见小女儿奄奄一息,他被一阵惨痛的绝望钳住,变得失去了理智,然后鼓起虚弱的气力,做了他说过永远不会做的事情。他到厨房拿起刀,走出去,把自己的牲口给宰了。那一刻他绝望地呻吟着,好像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对他而言,这是最后的牺牲。

但这还不够。是的,他们又开始遭受饥饿的折磨了,但已经没有什么可杀的了。村子里很多人南下投奔别的地方,或者到河流下游的大城市去乞讨。但农民老刘绝不乞讨。而且他觉得反正大家迟早都要死,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剩下的唯一的安慰。邻居来求他,让他跟他们一起动身;是的,他的邻居看到自己的老父亲已命归黄泉时,甚至提出愿意跟老刘一道背他的父母赶路。但老刘拒绝了。这样也不错,因为两天以后他老母亲就死了。要是死在半路上,他只能把尸体扔在路边,否则还得耽误其他人的时间,让更多人因此死去。现在呢,虽说他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花了整整三天才挖出一个够深的土穴来掩埋母亲干瘪的身躯,但毕竟他可以把她安好地埋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在母亲下葬之前,他和老婆吵了一架,就为老人尸体上那点可怜的衣服。他老婆是个硬心肠的女人,假如老刘同意的话,她就要让婆婆光着身子下葬,这样一来扒下来的衣服就可以给孩子们穿。但是老刘还是给母亲穿了内衣和裤子离开,尽管那都已经是破布了。当他看到冰冷的泥土盖在老母亲的皮肉上时——喔,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悲哀,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然后他又亲手将他的老父亲、幼小的女儿和一个从未长结实的小儿子一个个埋入泥土。

这就是这场冬日的饥荒从他们身边所夺走的。饥荒还差点夺走所有人的性命,幸亏洪水过后,随处可见的水塘里发现了小虾,他们便捞来生吃,虽然都因此得了一种难以痊愈的痢疾,但他们一直这样吃到现在。大概在最后一天,他老婆挣扎着出去,挖到了一些刚发芽的蒲公英,因为没有柴火,所以也只能生吃了。味儿苦,但在吃腻了没有滋味的生虾后,这苦味倒还感觉不错。是的,春天来了。

他一屁股坐下,望着外面自己的土地。如果他能要回他的水牛,如果他没有把耕犁当柴火烧了,他现在就能耕地了。每当他想到这些(他每天都想很多遍),他就觉得十分无助,就像扔进洪水的一片孤叶。水牛不在了,犁也不在了,连一根木头一节竹子都没有剩,他还有什么呢?冬天里,有时候他还会心存一丝感激,因为洪水虽然冲毁了很多人家的房子,却至少没有把他的所有房屋都冲坏。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值得他感激的,没有,甚至他都不感激自己还活着,自己的老婆还活着,还有老大老二两个孩子。他感觉到泪水慢慢涌上眼眶,就算在埋葬母亲那天,看着泥土撒落在母亲的躯体上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还因为母亲辞世时尚有破布遮体而感到安慰。但现在,他无以慰藉。他喃喃自语:

“我没有种子可以种地。土地就在那儿!我要是有种子,我会用我的双手去刨地,土地就会有收成。我知道我的地肥。但我没有种子,地里什么也没有。是的,春天来了,可我们还会挨饿!”

他呆望着这贫瘠的春天,没有一丝希望。

负重的牲口

[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刚开始看到有苦力挑着重担在路上行走,你会觉得这是个愉悦的场景,冲击着你的眼球。他穿着破衣烂衫,一身蓝,从靛蓝、天蓝到泛白的乳蓝,但很应景。他费力地走在稻田间狭窄的田埂上,又或是爬上绿色的山丘,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他身上不过一件短外套和一条裤子。倘若他有一套起先还是完好的衣服,后来要打补丁时,他却没有想到要选用同一颜色的布块,手头什么方便就拿什么补。为了遮阳避雨,他戴了顶草帽,隆起的部分像个灭火器,帽檐又宽又平,看上去有些怪异。

你看见一长溜苦力走过来,一个接一个,每个人肩上挑一个担子,两头挂着两个大包,构成一幅惬意的图景。从水中的倒影看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十分逗笑。他们路过时你观察他们的脸,要不是东方人神秘莫测的说法已植入人心,你肯定会说他们面容温厚坦诚。当他们到了路边的神祠,在菩提树下放下重担,躺下来,快乐地抽烟聊天,而且如果你也尝试扛过他们一天要挑三十多英里路的重担,你会很自然地敬佩他们的忍耐力和精神。两千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挑重担的,所以他们干得很开心也不足为奇。事实上,你自己都能看到他们打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挑担了,因为你会遇到小孩子肩头挑着扁担,两头挂着菜筐,踉踉跄跄地蹒跚前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变暖,这些苦力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走着。有时一个苦力要停下来休息,便把两头的包放地上,扁担还留在肩头,这样他就要稍稍蜷蹲着休息一下,这个时候你会看到他那可怜疲惫的心脏在肋骨间跳动。你看得一清二楚,样子恰似在医院门诊室看见心脏病人的心脏跳动一样。看到这一幕会让人有些许莫名的伤感。你再看他们的脊背,担子长年累月的压迫,留下深红的疤痕,有时甚至有溃口的疮疤,很大,没有绷带包扎,没有衣服隔挡,直接就在木扁担上摩擦。但最奇怪的是,就好像大自然力图让人适应他被交予的这些残酷用途,一种反常的畸形出现了,苦力们肩上会隆起一个包,就像驼峰一样,这样担子就可以顶在上面。但是尽管心在狂跳,疤在怒吼,不管苦雨还是烈日,他们永远都行在路上,从黎明到黄昏,年复一年,从童年到迟暮。你看到那些老人骨瘦如柴,皮肤松弛地耷拉在骨头上,干瘪枯槁,脸上满是皱纹,像瘦猴一样,头发灰白稀疏,在重担之下跌跌撞撞,一直走向坟墓的边缘,那是他们最后休息的场所。但苦力们仍在赶路,不能算跑,也不能算走,就是快速地侧身而行,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好选个下脚的地方,脸上露出紧张焦虑的神情。他们继续前行时,你眼前再也不是什么惬意的图景了。他们那种疲于奔命的努力让你感到压抑,内心充满怜悯,但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对啄木鸟

佚名

那天下午,读罢赫德森的《绿厦》,我沿着公路溜达。公路在我农场的另一边,那是在木伐林毁后新建的。曾经,湿润的六月让森林里的大叶枫、赤杨、柳树和梣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如今远望去,延伸至远方的公路好比一把灰色的利剑,将整片绿荫密林从中一劈两半。此时,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对优雅有趣的鸟儿形象,就是赫德森的小说中埃布尔带着莉玛奔向她出生之地时看到的那一对。

画面似乎在脑中继续浮现,我看到眼前有一对举止奇特的啄木鸟。雄鸟紧抓杨树干枯的树干,雌鸟仅露出头和肩。显然,他们正用最富有激情的方式,享受交配的乐趣。一发现我,雄鸟用他特有的飞行方式从林中俯冲而下,起伏间飞进了像绿色砧云一般高出森林的树丛中。

此时,雌鸟留在树干后,只露出头和颈,盯着我,屏住气息,纹丝不动,俨然一副惊弓之鸟状。三辆汽车呼啸而过,犹如发疯的巨型甲虫,而她还是丝毫未动。

我挤进茂密的凤尾蕨中,距她已不到二十英尺。雌鸟依然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雄鸟归来,为她献上一条又肥又白的肉虫,其感觉显得极为荣耀。吃上一口,双方就要叽喳上好一会儿,此外,他还充分展示了作为雄性应有的礼节。总之,“在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苏格兰乡绅如此,啄木鸟也一样。

我继续向凤尾蕨里头走去,发现雌鸟实际上就在她的窝里。她从那儿探出头和颈部。我小时候就研究过不少枯萎枫树上的小洞,很清楚这些小洞足足有六英寸深,而且当雌鸟堵在洞口时,一定有某种特殊原因。要问她在做什么,那一定在孵蛋了。

很快我发现,雌鸟并没在孵蛋。在一个井然有序的家庭里,每位成员要承担起一定的义务。因此,她负责孵蛋,而他呢,通俗点说就要负责“养家糊口”。他的任务显然没有完成。因为他离去的身影还没完全消失在林中,雌鸟就发出又急又尖的叫声,显然企盼着更多的食物。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里,她一直这样,偶尔嘴巴张得很开,好似喘不过气来。千呼万唤之后,他还没回来,这时雌鸟便换了手段,把叫声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树林间回荡。

可是,为她觅食者并没回来。显然,天凉的时候虫子不如平日多。她的脖子伸出洞口很长,一遍又一遍呼唤着他,显得非常紧迫。她还时不时地歪着头倾听外面的动静。她失望了,愤然回身待在巢中。不一会儿,她再次出现在洞口,又一遍遍发出尖锐的呼唤声。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后,雄鸟叼着条肉虫,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她从他嘴里夺下肉虫,囫囵吞下。不过,美味还没进到胃里,她便像泼妇一样斥责起自己的丈夫。

雄鸟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便飞到树干另一边的枯树枝上,避避风头。而她以为雄鸟去那里游手好闲了,于是便站稳脚跟,伸出头去,转动着脖子,继续斥责唠叨。

像多数被数落了的爸爸们一样,雄性啄木鸟看起来跟平时一样淡定,如同在说:“你就唠叨吧,反正我压根不当回事儿。”然后,雄鸟飞进了森林,她也就马上把头缩回窝里了。雄鸟刚飞走时还是毛毛细雨,而这会儿已然暴雨倾盆。雄鸟的身影还没完全消失在林子里,红冠头顶就探出洞口,双眼上方的浅橙色条纹好似两道冷峻的横眉,她又开始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了。我注意到洞口下缘略呈V字形,既可向阳采光,又可避风遮雨。

啄木鸟爸爸这次还是没能在预期的十分钟内返回,于是啄木鸟妈妈便发挥了怨妇的老派做法,变得愤怒而焦躁。有只不知好歹的长足虻刚掠过她的嘴边,就被她那乌黑锐利的喙恶狠狠地钳住。纯粹是怒火中烧,她居然还要吃洞口枯木的碎屑。可稍作品尝之后,她就感到无比恶心,于是吐了出来。

突然间,她性情大变,静坐在那里,好似从没见过我,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柔和好奇,时不时还眨眨双眸,娇媚迷人。继而,她又把头伸向另一边,侧耳倾听些什么。不过,我的耳朵迟钝,没能从充满森林的轻言细语中分辨出什么来。而听到动静的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高声尖叫。不一会儿,只见一只啄木鸟羽毛不整,可怜兮兮地在雨中起伏颤悠,再次停落在窝边的枯树枝上。不过这回,他的夫人已经气过头了,压根不睬他带来的银灰色飞虫,而是发出更尖锐的声音,貌似在嚎叫。朝他一通数落后,她才开始享受觅来的食物。然后虫子刚刚下肚,就又继续对他喋喋不休。

不过,凡事总有个度,即便是啄木鸟也不例外。雄鸟兢兢业业,在森林的某个阴郁角落为她长时间觅食,归来时已浑身湿透、面容憔悴,而今受到这般数落,他突然抖了抖羽毛,飞到几码外干枯的红枫树枝上,开始“反唇相讥”。相比他那毛色靓丽的伴侣,他显得朴素单调,平淡无奇,个子矮小,身体紧实而有效用,一看就是一辈子伺候人家的。从昆虫到人类,无一例外。他出口简单干脆,我猜一定是一针见血了。

接下来啄木鸟妈妈便展现了其高超的博弈天分。她迅速撤冋到窝里,无疑是决心待到“暴风雨”结束。啄木鸟爸爸发现没了听众,气得抖了几下湿透的翅膀,显然感觉自己还是很重要的,无人可以取代。于是,他又俯冲进入林子觅食去了。

圣山

[英]高兹沃斯·洛斯·狄金森

火车到达泰安府时已是子夜时分,其时月满如盘,我们越过田野,穿过几条裸躺着一些睡客的旧巷子,之后跨进了一座嵌在高墙上的大门。途经之处,厅堂、凉亭三三两两,又路过几处空地,那里月光如泄、树影斑驳。上下了一段台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一座柏树成群的庭院。当夜,我们便在一条游廊里休憩,翌日清晨一睁眼,看到头顶的树叶似乎与天相接。我们先行游览了巍峨的寺庙,参观遗迹——这里有唐代的铁器、宋朝的石碑,还有据说在公元前就生长于此的古木,以及刻满乾隆御笔的石碑和一间间破败不堪的厅堂。另外,一座座院落杂草丛生,偶有残垣断壁、大门和高塔。下午,我们便开始登泰山,此山是中国众山之首,也大抵是世界上最常为游人所造访的名山。相传泰山是上古帝王祭天的地方。听说孔夫子于公元前六世纪就曾登顶并感叹“登泰山而小天下”。伟大的秦始皇也于公元前三世纪至此,而乾隆皇帝则于十八世纪在这里题词铭文。三千年来,数百万谦卑的香客在这条陡峭而狭窄的山路艰难跋涉。山路陡峭因其从无迂绕,而是沿一条小河的河床径直而上,通过石阶沿着山体一路爬上,约有五千英尺高。泰山十八盘有双崖夹道,犹如天门云梯,自下向上望去,蜿蜒耸立,险峻丛生,直到与天穹相接,这足以让任何一个狂热的旅者望而却步。我们比较有幸,可以在部分路段乘轿子通过。旅程异常精彩,路过那些低缓的山坡,我们途经了一道道大门和一座座庙宇。杨树叶的影子点缀着草地,成荫的柳树环绕着小溪,溪水一路上好像从一片碧绿的水塘落入了另一片碧绿的水塘。地势较高处散种着几棵松树。此外还有光秃秃的岩石,虽然光秃,却也极美,充满了奇形意趣,这与我在中国其他地区的山中所见到的一样。

中国人更宜于欣赏此类美景。沿山路而上,岩石上镌刻着文字,它们记载的是泰山的魅力与神圣。这其中有些出自帝王之手,十八世纪伟大的艺术赞助人乾隆皇帝便题字不少。到此的游人被告知,那些文字既是书法艺术之经典,又是文学创作之范例。实际上,据中国标准来看,书法艺术与文学创作彼此依存,浑然一体。最受游客青睐的景点,其名字本身就充满诗意。有亭曰“凤凰亭”、有泉称“白鹤泉”、有塔名“灵岩塔”、有山顶之门叫作“云门”。另有更为朴实却魅力不减的一处景致是块刻着“三笑处”的石头,因为有官员聚集于此饮酒时畅谈了三个极其有趣的故事而得名。很有意思吧?的确,中国人颇具谐趣。

登峰之时天已暮黑,于是我们就在山顶的寺庙里留宿。这庙是为道教神祇玉皇大帝而建,因此,我们就在玉帝和他身边诸位神明的塑像注视下休息,但直到月亮升起之时我们方才入睡。那是一轮橙色的圆月,从地平线上升起,轻盈地爬上天空,月光从五千英尺的山顶一泄如注,将山底流淌的河流映成了一条银色的带子。

翌日清晨日出之时,只见北边和东边山群叠嶂,绵延不绝,一直伸向地平线;而南边则地势平坦,五十多条小溪闪着光芒从山谷奔向河流。放眼望去,百山坐落,千峰林立。一千多年前,唐代著名诗人李白与五位友人一同退隐于此,饮酒作诗,史称“竹溪六逸”。我有时在想,他们相聚之时大概也沐浴在这晨光之中吧。我们在山上停留了一整日。随着时间的消逝,这里愈发显现出“神圣之地”的端倪。但何以为“神”呢?在这“神圣之地”,此类问题总是难以回答,因为有多少敬神者,就有多少关于神的理解。泰山的寺庙为不同的“神”而建,有的为泰山本身而建,有的为泰山娘娘——碧霞元君而建。泰山娘娘就像卢克莱修为之献上颂词的维纳斯女神——一处碑文称她泽被万物,霞光万丈,宛如青天——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为女人送子添女,为孩子袪除病痛。有的为北斗星君而建;有的建给青帝,因为他为树木披上绿装。也有建给追云者的,或建给其他神仙。在这诸庙宇中,难道没有天神之位吗?如果真的这样认为,就太缺乏想象力了。当人们膜拜泰山时,他们敬拜的是山上的岩石,还是山之灵魂,或是那无实地寄放的神明?我们相信,日出中站立于此进行敬拜之人,他们敬拜的是后者。那么玉皇大帝只是一座神像吗?在我们留宿的庙宇中,有三行乾隆皇帝的题词:

佐天生万物,护国福烝民,造万世福祉。

这些诗行好似《诗篇》的文字一样,它们的宗教色彩不亚于任何一段希伯来文字。倘若众人在泰山的拜神被以“迷信”之名反对,那么从古至今任何地方的拜神都应以迷信论之。世上任何国家的宗教信徒都是少数人,我想印度则是个明显的例外。但我无法理解中国的宗教信徒为何少于世上任何一国。中国人对华兹华斯式的宗教有着特别的天赋,那种宗教崇尚的是自然之美和美之后所隐藏之物。人们对泰山和中国其他名山的仰慕、寺院和庙宇的选址、精美的石刻以及建之于秀丽景色中的各种亭台楼阁都印证了这种天赋。在英格兰,我们的山之秀美堪比中国的任何一座,但我们的“圣山”位居何处?在古希腊、意大利、现今的中国等所有国度都有迷人的神话传说,那么人类对自然之爱的外在表现又在何处寻觅呢?

伟大的神啊,

我宁愿是个,

沉浸于旧教规的异教徒,

站在这令人神怡的草原,

看着那缓解我内心之苦的世界。

若是生在中国,这位出生于赤裸世界的诗人绝不会发出那样动情的呐喊。

以上游历便引发了我这最后的反思。当那些热爱中国的人——如今在东方被蔑称为亲华派——宣称中国比现代西方更加文明时,坦率却对真相一知半解的西方人都对这个有失坦诚的谬论提出质疑。然而,这些关于泰山的文字或许有助于澄清这一事实。一个将自然之美视为神圣的民族一定是一个能够很好感知生活核心价值的民族,尽管这个民族可能会是肮脏、混乱、腐败、无能的——即使果真如此也无关宏旨,况且从广义上讲这远非实情。数百年前,他们在尚未高度富足的物质基础上建立了伟大的文化上层建筑。西方人则在重建物质文明的同时毁坏了上层建筑。西方文明所渗透的地方不仅带来了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水龙头、下水管和警察,还带来了由罗马帝国首开先河的丑陋、虚伪和庸俗。中国的第一次“西潮”顺着铁路、河流和海岸将病态的广告、波纹状的铁屋顶、庸俗而毫无意义的建筑形式卷入中国,此景令人痛惜。如同在许多古老文明中一样,我在中国看到的建筑,都与自然和谐统一,并为自然之景增添色彩。如今,西方所建的一切都是败笔。我知道许多人都真心认为这种对美的破坏无所谓,他们以为在当下对下水道和医院需求量如此之大的世界,只有颓废的艺术家才会着眼于美。我认为此言甚为荒谬,西方世界之丑陋是灵魂痼疾之表征。这暗示着西方人行为的目的已隐藏于手段之后而难见其貌。而在中国,情况恰好相反,尽管达到目的之手段并不富足,但目的本身却明晰可见。试想中国人如何对待泰山,而不久之后当西方游客大量涌入泰山时,西方人又会有何举动?中国人修筑蜿蜒石径,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美不胜收,而美国人和欧洲人只会在石径上方架构索道,看上去就像一道永难愈合的显眼的伤疤。中国人用优雅的书法在山岩上作诗,西方人则会在上面写满广告。中国人在山上修建寺庙,每一座都像是为美景锦上添花,而西方人则在山上经营餐馆和旅店,好比自然之美颜上多了许多疥疮。我可以自信地讲,西方人定会如此为之,因为他们已经在任何有机会投资的地方采取了相同的举动。不错,中国人需要我们的科学、组织和医药,但倘若认为中国人必须为此付出极高的代价,或者认为在获取我们物质优势的同时,中国也势必同样丢弃我们几乎丢弃的那种精神生活形式——一种优秀而细腻的文化——那就是我们自以为是了。西方总是大谈启蒙中国,而我愿中国也能启迪西方。

青尼罗河

[澳]艾伦·穆尔黑德

“埃及是天赐的国家,是尼罗河的赠礼。”

——希罗多德

青尼罗河十分平静地从埃塞俄比亚北部高原的塔纳湖流出。没有瀑布或急流,没有固定的水流,事实上也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至少这部分平缓的水流要开始一次漫长而又重大的旅程,直下2,750英里以外的地中海。河源的实际出口位于塔纳湖南端的一个湾角里,一位旅行者很可能一点也不会注意到它。河岸不明显地分布为许多露出水面不高的岛屿,岛边丛林茂密,黑色的熔岩砾石点缀其间,灰绿色的河水从岛屿间慢慢流过。除了几位渔翁像水塘上的蜉蝣一样,在纸莎草筏上荡桨以外,此地荒无人烟,并且毫无开化的痕迹。四周一片寂静。你可以看到几只灰色的顽猴在巉岩上嬉戏,还可看见黑白羽毛相间的食鱼鸟在水上10英尺处鼓翅飞翔,然后径直俯冲下来,猛啄在一条鱼上。据说这一带有蟒蛇出没,它们长达20余英尺,身上五彩斑斓。假如机会碰得巧,你可以看到一条沿岸涉水觅食的蟒蛇,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它们往往栖息在低矮的树枝上,利用树叶的颜色作掩护,然后冷不防地抓住并吞噬一只猴子,或是一只下到河边饮水的警惕性不高的小羚羊……

在离湖几英里处,水流在浅滩和礁石上翻滚,浪花四溅。要在这儿行船是危险的;你只能骑上驴子,避开沿河的茂密矮林,紧紧依岸而行。

此地景色极美,是非洲热带与山区风光的结合:刺槐和荷花、榕树和桉树、棕榈和娇嫩的水蕨,雨林中的猴面包树也长得阔叶成荫,不似青尼罗河流至苏丹沙漠时遇到的这种树的光禿禿的样子。至于鳄鱼,我们在上游这块地方离它们还有老远,不过,这儿的鸟类却是不胜枚举。鱼鹰早晨在枝头鸣叫;白鹳的双翅缀有一条漂亮的黑边;鸥椋鸟看起来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鸥椋鸟,因为它们的羽毛闪烁着蓝色;黑色的朱鹭有一张弯刀似的嘴;还有鹈鹕、戴胜科鸟、金丝雀、鸢等。大犀鸟长得同幼鸵鸟一般大,但是更加笨拙,直到飞上天空,才展开它的宽大并带有白羽的双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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