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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昭凤 妈妈的“黄豆四重曲”

我们的父亲母亲Ⅱ 作者:何晓


孔昭凤 妈妈的“黄豆四重曲”

今日,在搞迎年彻底卫生时,耳畔突然就回荡起童年里,妈妈每年腊月挂在嘴边的似吟似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儿时,之所以企盼妈妈的这一吟诵,是因为,一年到头,妈妈从吟诵这段民间谚语起,便不会再轻易责骂孩子,并且,随着年节的临近,好吃、好穿的也会相继而来。哥哥姐姐们都在盼杀猪宰鸡,而我只对吟诵中的“二十五,磨豆腐”情有独钟。

现在,豆腐几乎是餐桌上最廉价的菜品。可在那个困难年代的农村,豆腐还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吃到的呢。而我的妈妈,每年春节都能变戏法般亲手制作出老豆腐。

童年时光里,生产队还不许农民有自留地,更不许农民搞多种经营。但那时,我家住在方圆一公里没有人家的山坳里,妈妈每年都偷偷地在山坡上开出一块地:春天撒上豆种,秋天便能收回一袋子黄豆。

妈妈把黄豆视若珍宝一样藏在矮屋里一个带盖子的瓷缸中,等到腊月二十四晚上,才揭开瓷缸盖子,揭开层层包裹,首次启用黄豆。妈妈首先用秤称出20斤黄豆,拣出豆荚碎和小石子等杂物后,把干净无杂物的黄豆哗啦啦倒入水桶,再往水桶里注满山泉水。那一桶黄豆,潜伏在水桶里,经过一个晚上卿卿我我的拥挤沉睡之后,在次日早晨,粒粒都变得丰盈圆润起来。腊月二十五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妈妈便给吃饱喝足的小毛驴围上眼罩,套到石磨上。小毛驴听话地一圈又一圈拉磨前行,妈妈则极其耐心地把泡好的黄豆加上适量的山泉水,一勺一勺添加到磨眼里,间断地、再准确无误地把流淌到磨盘上的黏稠豆浆,适时收拢到一个干净的水桶里……

这样的程序一直要重复持续到所泡的黄豆全部磨完,所需的时间要足足一个上午呢——第一次从书本上接触到“磨光阴”一词时,我的思维,立马就跳跃到了当年跟妈妈一起磨黄豆的现场。

妈妈把磨好的黏稠豆浆挑回家,加山泉水稀释后,再将一张大大的白色网布的四角用绳子系在与家里大锅对应的房檩上,在空中悬起一个大网兜。这时,妈妈会指派最有力气的四哥,用水瓢把稀释好的豆浆盛到网兜里。于是乎,锅之上,网兜之下,便会凭空流淌出一股乳浆般的小瀑布。

当网兜里豆渣渐多时,妈妈适时盛出豆渣放到干净的盆里留作他用。待所有的豆浆都过滤一遍后,便开始起火烧锅。锅里的豆浆表层开始起泡“眨眼睛”了,妈妈会把我们所有的小孩子都赶到远处观望。妈说,即将沸腾的豆浆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会溢锅沸走,她要全神贯注盯着锅里的豆浆,在豆浆沸腾的一刹那,灭掉锅底下的火。

然后,是按比例点卤水。待满锅的豆浆华丽变身为无数朵棉絮状的豆花儿时,妈妈的脸庞也会随之绽开花儿样的笑容,随即将一朵朵豆花儿盛到一个个铺着纱布的专用模板盒里。每个模板盒子装满后,再用纱布把豆花儿“集合”扯出棱角来包好,一个模板压一个模板,如此层层叠叠地在最上层恰到好处地嵌入一块木板,木板之上压一重物。待到豆腐模板下不再滴水时,一盒盒老豆腐便大功告成了。

妈妈对自己制作的老豆腐的质量要求几近苛刻:每当豆腐做好后,妈妈都会随手取一块豆腐来称,如果秤钩能勾起,则意味着来年将有好收成,妈妈的脸上便会笑靥如花。

当晚,妈妈会先拿出一方豆腐敬天地,然后,切好两盘豆腐让家人蘸酱尝鲜。接下来,将一部分豆腐切片,在大锅里用小火烙成琥珀色的豆腐干;将一部分豆腐切成无数个一寸见方的豆腐块,拿到雪地里制成冻豆腐;将剩下的豆腐泡在一个清水盆里保鲜。如此,正月里来客时,妈妈亲手做的豆腐,至少可以烹饪出三个菜来款待客人。

那个年代,妈妈这大年里的山水老豆腐,是最令众亲友称羡的啦。

前面提到的豆腐渣,现在的人几乎都当废品扔掉了,妈妈却是变废为宝地充分利用了起来。

农历二十五,做豆腐的庞大工程完工后,妈妈不停歇地把豆腐渣放在大锅里温火煮熟,煮的过程中,还要不停地用锅铲翻锅,为的是保证豆渣煮熟又不粘锅。翻锅是个力气活儿,妈妈三九天里脱了棉袄还能累得满头是汗。

豆渣炒好后,妈妈把豆渣与早已备置好的炒玉米粉按照比例搅拌在一起,然后,就轮到四个哥哥上阵比武啦。妈妈让四个哥哥把搅拌好的混合物,用力揉搓成一个个“铅球”,成形的过程要经过摔、揉、拍、团、滚等多道工序,为的就是让“球体”夯实浑圆。如果做得不瓷实,球体就会内里发霉。为了保质保量,妈妈严格要求每个哥哥在各自的“作品”上签名留存。以便来年拆封使用时评优劣。于是,哥哥们便铆足了劲儿等着评先创优,谁都不肯出次品。

“铅球”做好后,妈妈会整齐码放在一个装有稻草的筐里,再覆盖一层稻草后,把大筐悬挂在厨房的大锅上方的房檩下,任凭大锅一日三餐散发出的蒸气熏。

大人孩子暂且把那一筐“铅球”忘到脑后的日子里,妈妈还会两次用到黄豆。

立春的前一周,妈妈会再次启用黄豆。经过一夜的山泉水浸泡后,妈妈把饱涨的黄豆集结到一个专用的木盆里——那个木盆妈妈是不允许我们任何人私自触碰的,每天必须由她一个人亲自喷水、查看、打理。待到立春那天,一小盆黄豆便蓬勃出了一大盆春色盈盈的豆芽。那一天,我家的餐桌上,必定是烙春饼卷豆芽。在我的记忆深处,妈妈的春饼卷豆芽,是天底下最可口的美味,没有之一。

二月二那天,妈妈会把装黄豆的口袋打开,盛出一小盆,在锅里炒至每个豆豆伸腰开节儿,然后出锅,再裹点儿白糖,平均分给我们兄弟姐妹一人一份。妈妈说,吃了“金豆开花儿”,预示着新的一年好运程,一家老小笑哈哈。儿时的我,无暇顾及未来和远方,只知道,那糖豆是眼前最解馋的零食了。于是,一家人吃的时候,自然是边吃边笑的啦。

待到万物萌发的农历三月,妈妈会选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让哥哥踩着梯子把那筐被遗忘了很久的“铅球”搬下来。我和姐姐分工合作,姐姐先把每个“铅球”体表的霉绒扫净,再用小刀把“铅球”蓝黑的表皮削掉。脱掉了丑陋外衣的“铅球”,由内而外地渐显美丽的珊瑚色。我负责用小斧头把姐姐处理好的美丽“铅球”劈成若干个乒乓球大的碎块,这便是美若珊瑚的“酱引子”啦。这是我童年里最爱的家务之一,总觉得自己是在参与一项特别神奇的大事儿:年前,那么一堆丑陋的“粑粑”状的污糟物,经过几个月的冬眠之后,咋就能变成如此鲜艳美丽的酵母呢!

做豆瓣酱之前,要提前两天泡黄豆,那一天,妈妈会把缸里所有的黄豆全部泡上。待豆子涨发好后,便放到大锅里加水焖煮。每粒黄豆都熟烂软糯了,妈妈却并不急于起锅,而是让已经熟烂的黄豆在大锅里盖着锅盖继续捂着。熟豆子经过一个晚上的酣睡之后,原本浅黄色的豆粒,不知啥时候竟悄然穿上了锦袍。

早晨起来,妈妈便把冷凉后“穿了锦袍的黄豆”,用水桶和那些被我剁碎的酱引子一起,挑到山脚下的大石碾子那里,让小毛驴拉着石碾把黄豆和酱引子分别碾碎;回家后,加细盐一起搅拌均匀,一起酿到大大的专用瓷缸里,再撒上厚厚的一层粗盐;最后,妈妈会沿着缸沿儿,糊上一层牛皮纸,以避免苍蝇造访。之后的日子里,便不管不顾了,任由时光流逝到六月六,便能自然发酵成一缸梨香味十足的大酱了——直到那时,妈妈才会首次开缸起酱。

每个月初,妈妈会亲手用勺子定量盛一小坛子酱出来,放到橱柜里以方便平日里食用,紧接着再把大酱缸用牛皮纸封好。那酱缸被爸爸誉为“我家最为神圣的精神高地”,除了妈妈,别人不得私自开启。

于是,一家人的贫困日子,因了妈妈的这缸豆瓣酱,而平添了幸福的滋味。那些年,我家餐桌上的大葱蘸酱、蘸酱菜、酱焖鱼、酱焖茄子、炸酱面,等等,都是用妈妈酿造的豆瓣酱来当作料的。

“我爱黄豆,因为,黄豆的黄,是妈妈的黄;我爱妈妈,因为妈妈的黄,是黄豆的黄。”这是我小学时写的一篇作文中的语句。当时,老师用红笔给这段话标注了醒目的线,并注明:太绕,太啰嗦。可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习惯性地把黄豆丰富的营养价值与妈妈那双万能的手联系在一起,几近膜拜地尊崇着。

很多年后,我曾经问过妈妈:您是咋练就了那套对黄豆再加工的本领的?妈妈若有所思地说:“那算啥本领啊?就是被苦日子磨就的呗!”

这一个“磨”字啊……

黄豆,在别人家,或许只是一款可有可无的杂粮,而在妈妈巧加工后,却成了困难岁月里,我家必不可少的幸福添加剂。

年关临近,深切怀念把黄豆视为至宝的妈妈!妈妈姓黄,是黄豆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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