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寒 凝虾
绿皮火车一夜摇晃。半梦半醒中,我回到家。一进门,空气里就弥漫着花椒大料的香味。
去年年底,姥姥因慢性肾炎病情恶化住进我家,蛋白指标低,要吃鱼虾补充蛋白。
父亲做着白灼虾给姥姥补充营养,一日不停。
白瓷盘里的虾红得像熟透的芒果,青花盘里的虾像是绽放的鲜花,碎花盘里的虾就像头戴花翎的武者……父亲像是定好闹钟,准时把刚出锅的白灼虾特写发到我的手机上。
那一盘盘虾不断向我肚子里的馋虫表达着思念,日复一日。
白灼虾做起来很简单,但父亲只让我打下手。父亲把小盆里冲洗干净的虾子捞到白瓷盘内,一只一只码放整齐。因花眼严重,他不得不把虾子放在手里仔细端详。找到虾背上的第二节和第三节的连接处,他轻轻把牙签插进去挑出虾线,像是怕动作大了,惊扰了虾一样。
父亲有些骄傲地把虾线拿在我眼前晃,“你看,这是虾线,不挑出来吃着牙碜着呢。”我回想,几年前父亲是不挑虾线的,后来我嘀咕牙碜,父亲便开始学着挑起虾线。
热水翻滚起来,锅盖在蒸气的催动下不断发出声响。父亲把盘里的虾一股脑倒进去,虾像活了一般,伸展的肢体逐渐蜷缩到一起,身子也微微发红。
姥姥因病不能过多摄入盐分,父亲便给姥姥先盛出一盘,再给剩下的虾加调味料。
饭桌上,父亲把第一个剥开的虾子送到姥姥碗里,姥姥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兴奋得像个孩子。姥姥因长期服药记忆力减退,人也爱犯糊涂。但每到吃饭,父亲总是一遍一遍地问姥姥想吃什么,再做些可口的给姥姥吃。
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一遍遍问我喜欢吃什么,努力修炼手艺,成为我心中的“厨神”。比如这盘没有腥味、没有虾线的白灼虾,或者是那碟子咸淡刚好的蘸料,都刺激着我慵懒的味蕾。
知道我探亲时间有限,父母都里里外外忙活着。父亲怕我带的东西不够,带我去购物。
路上,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看着父亲的发根闪着银光。即便是染黑了头发,也抑制不住白发的生长,任谁也无法和时间抗衡。
我很久没有看过父亲的背影了。他的背在生活的重压下,慢慢弯下去,没有了往日的挺拔。我想起父亲放进沸水里的虾,在滚烫的沸水中弯下背脊。
我走在父亲后面,父亲的影子覆盖着我的影子。父亲身高一米八,步子大,没有走几步,我们的影子又逐渐分开。
我像一只幼虾,吮吸着父亲所有能给予的养分,一点点从父亲的躯壳里剥离出来,找到新生。父亲在原有的生命里心甘情愿地失去光泽,渐渐苍老。
返程时,父亲给我准备了水果和备用药,大包小包塞满行李箱,执意要送我到车站。
候车室门口,父亲说:“常回家看看。”我点头应着。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和时间不会太多,心里很酸,却还是笑了。
玻璃门把我的影像与父亲奇怪地折叠在一起,就像幼虾未离开虾蜕时的合影。这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我多希望生活可以暂停,或者说能够在此刻停下——让它成为这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这部电影里只有父亲与我。火车不会开走,车票不会过期,我包里的白灼虾还是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