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钟山^[1]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2]，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3]，下为梁志公和尚塔^[4]。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之^[5]，不起。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6]。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闭外羡^[7]，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8]，朱兆宣簿太常^[9]，中元祭期^[10]，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11]。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妃^[12]，是成祖生母。成祖生^[13]，孝慈皇后妊为己子^[14]，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15]，粉一铗^[16]，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17]。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18]，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所^[19]。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20]，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戊寅^[21]，岱寓鹫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22]，冲入牛斗^[23]，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24]，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25]，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注释】

[1]钟山：又叫紫金山，在今江苏南京。

[2]高皇帝：朱元璋（1328～1398），庙号太祖，谥号高皇帝。刘诚意：刘基（1311～1375），字伯温，元末明初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明洪武三年封诚意伯，故又称刘诚意。徐中山：徐达（1332～1385），字天德，封魏国公，追封中山王。汤东瓯：汤和（1328～1395），字鼎臣，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病逝，追封东瓯王，谥襄武。

[3]开藏：指开始修葺坟墓。

[4]志公和尚（418～514）：即志公禅师，南北朝齐梁时高僧，又称“宝志”“保志”“保公”“志公”。

[5]（jú）：古代的一种大马车，这里用做动词，指抬升、拉拽。

[6]舁（yú）：抬。灵谷寺：位于南京东郊紫金山东南坡下，古称“灵谷深松”。灵谷寺初名开善寺，明太祖朱元璋赐名“灵谷禅寺”，并封其为“天下第一禅林”。

[7]外羡：陵墓的外道。

[8]壬午：指明崇祯十五年，即1642年。

[9]簿太常：官名，指太常寺主簿。

[10]中元：中元节，俗称鬼节、七月十五，佛教称盂兰盆节。

[11]舄（xì）：鞋子。去舄轻趾指脱掉鞋子，放缓脚步。

[12]（gōng）：姓氏。

[13]成祖：明成祖朱棣（1360～1424）。

[14]孝慈皇后：明太祖皇后马氏（1332～1382），滁阳王郭子兴的养女，明太祖朱元璋的原配妻子，谥号孝慈。

[15]簋（guǐ）：中国古代用于盛放煮熟饭食的器皿，也用作礼器，流行于商朝至东周。

[16]铗：同“夹”，筷子。

[17]太牢：古代帝王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少牢：古代祭祀用羊、豕各一者，叫作“少牢”。

[18]牺牲：古指祭祀或祭拜用的牲畜。

[19]（xún）：用火烧熟。

[20]魏国：指徐达的后人徐弘基，他是明朝军事将领，袭封魏国公。

[21]戊寅：崇祯十一年，即1638年。

[22]孝陵：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

[23]牛斗：指牛宿和斗宿。典源《晋书》卷三十六《张华列传》。气冲牛斗在星相上预示着会有动乱发生。

[24]朱成国（？～1644）：明末皇族，世袭成国公，死后追封东平王。王应华：字崇间，号园长，曾任礼部侍郎，明亡后坚持抗清，失败后退隐。

[25]甲申：崇祯十七年，即1644年，是年李自成带领起义军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明朝灭亡，史称“甲申之变”。

报恩塔^[1]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2]，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3]，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4]。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5]，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6]，斗笋合缝^[7]，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8]。天日高霁^[9]，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10]，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11]，谓四大部洲所无也^[12]。

【注释】

[1]报恩塔：位于今南京雨花路东侧，是明成祖朱棣为纪念其生母所建。

[2]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1403年至1424年。

[3]功令：法令、律令。

[4]金身：指贴金的佛像。

[5]爽：差错。

[6]忽：计量单位名称，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

[7]斗笋：又叫“斗榫”，指建筑物上连接和拼合的榫头。

[8]斛（hú）：古代容积单位。唐朝之前，斛是民间对石的俗称，一斛等于一石，一石等于十斗。宋朝开始，一斛等于五斗，而一石等于两斛。

[9]霁（jì）：雨雪停止，天放晴。

[10]夷蛮：古代对东方和南方各族的泛称。

[11]顶礼：指跪下，两手伏地，以头顶着所尊敬的人的脚，是佛教徒最高的敬礼。

[12]四大部洲：又称四洲、四大洲、四天下，是中国佛教所认为的分布在须弥山周围咸海中的四大洲，分别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

天台牡丹^[1]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2]，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3]。枝叶离披^[4]，错出檐甃之上^[5]，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6]，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7]。土人戒勿犯^[8]，故花得蔽芾而寿^[9]。

【注释】

[1]天台：今浙江天台。

[2]拱把：相当于两手合围。

[3]五圣祠：旧时江南一带所奉之邪神，俗称五郎神，是花妖山鬼一类的神。

[4]离披：繁盛貌。

[5]檐甃（zhòu）：屋檐上的砖瓦。

[6]楼：指层层叠叠貌。穰：植物的茎。吐：生长。

[7]祟：灾难、祸患。

[8]土人：指本地人。

[9]蔽芾（fèi）：花木茂盛的样子。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1]。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2]，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3]，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4]，捕菊虎，芟地蚕^[5]，花根叶底，虽千百本^[6]，一日必一周之^[7]。癃头者火蚁^[8]，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9]，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10]，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注释】

[1]莳（shì）：移植、栽种。

[2]趾：地基。

[3]春老：指晚春、暮春。

[4]蒲伏：通“匍匐”，在地上趴着前进。

[5]芟（shān）：割草，引申为除去。

[6]本：量词，用于植物，表示株、棵。

[7]周：遍。

[8]癃（lóng）：毁坏。癃头：毁坏最顶端的。

[9]龟（jūn）：同“皲”，皮肤因寒冷、干燥而裂开。

[10]青帝：主东方的司春之神。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1]，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2]；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3]，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4]。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5]。祠中勒唐玄宗《饯行》诗以荣之^[6]。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7]，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8]。《唐书》入之《隐逸传》^[9]，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10]，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11]。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12]。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注释】

[1]宁波府：今浙江宁波。

[2]日之：用“日”来给它命名。

[3]亘：横贯。

[4]贺少监：即贺知章（约659～约744），字季真，晚年自号四明狂客，盛唐前期诗人，著名书法家。

[5]黄冠：道士。

[6]勒：动词，雕刻。唐玄宗：李隆基（685～762），712年至756年在位。唐朝在位最久的皇帝，唐睿宗第三子，母窦德妃。庙号“玄宗”，又因其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故亦称唐明皇。

[7]冲举之术：飞升成仙的法术。

[8]直：只不过。

[9]《唐书》：这里指由北宋欧阳修等编纂的记载唐朝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书《新唐书》，是“二十四史”之一。其中，贺知章被列入《隐逸传》中。

[10]四明：浙江旧宁波府的别称，以境内有四明山（传说山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宿之光，故称四明山）得名。

[11]传舍：泛指古时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

[12]屠赤水：屠隆（1543～1605），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万历五年（1587）进士，曾任吏部主事、郎中等职，后罢官回乡。著有《栖真馆集》《南游集》《江乌苞集》等。

金山夜戏^[1]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2]，余道镇江往兖。日晡^[3]，至北固^[4]，舣舟江口^[5]。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6]。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7]，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8]。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9]，翕然张口^[10]，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注释】

[1]金山：今江苏镇江西北。

[2]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1627年至1644年。崇祯二年即1629年。

[3]晡（bū）：申时，即午后三点至五点。

[4]北固：即北固山，镇江三山名胜之一。

[5]舣（yǐ）：停船靠岸。

[6]噀（xùn）：含在口中而喷出。

[7]小傒：指年幼的男仆人。

[8]韩蕲王：韩世忠（1089～1151），字良臣，两宋之际的名将，与岳飞、张俊、刘光世合称“中兴四将”。

[9]摋（sà）：按揉。翳（yì）：眼角膜上所生影响视线的白斑。

[10]翕然：一张一合的样子。

筠芝亭^[1]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2]，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3]，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4]，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5]，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6]。癸丑以前，不垣不台^[7]，松意尤畅。

【注释】

[1]筠：竹子。芝：灵芝。

[2]太仆公：张岱的高祖张天复（1513～1573），字复亨，号内山，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官云南按察司副使、太仆寺卿。

[3]滃滃翳翳：云气升腾，烟雾弥漫，晦暗不清。

[4]躐（liè）：踩踏。

[5]幢（chuáng）：古代原指支撑帐幕、伞盖、旌旗的木竿，后借指帐幕、伞盖、旌旗。

[6]葆羽：仪仗中以鸟羽为装饰的一种旗帜。

[7]垣：围墙。

砎园

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1]。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而安^[2]，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夔蚭^[3]，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曰^[4]，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5]！”一老咈之曰^[6]：“个边那有这样！”

【注释】

[1]安顿：安置、设计。

[2]（bì）：幽静、静谧。

[3]夔蚭（kuíní）：蚰蜒，俗称钱串子、草鞋虫、草鞋底。

[4]大父：祖父，即张岱的祖父张汝霖，字啸之，号雨若、砎园老人。

[5]蓬莱：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

[6]咈（fú）：否定、不认同。

葑门荷宕^[1]

天启壬戌^[2]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欚小艇^[3]，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蔟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4]，歊暑燂烁^[5]，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6]。袁公白曰^[7]：“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流星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8]。盖恨虎丘中秋之模糊躲闪^[9]，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注释】

[1]葑门：今苏州城东，初名封门，以封禺山得名，后因周围多水塘，盛产葑（茭白），遂改为葑门。宕：水塘。

[2]天启壬戌：天启二年，即1622年。

[3]楼船：我国古代一种甲板建筑，特别巨大，船高首宽，外观似楼，所以被称作“楼船”。欚（lǐ）：船。

[4]溷（hùn）：肮脏、浑浊。

[5]歊（xiāo）：升腾的热气。燂（tán）：烧热、烤热。

[6]靸（sǎ）：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拖着鞋。

[7]袁公：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等职。

[8]雷辊（gǔn）：雷声轰鸣。

[9]虎丘：位于今苏州城西北郊，享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誉。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葬其父于此。

越俗扫墓^[1]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2]，画船箫鼓^[3]，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4]，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5]，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6]，与侪列厮打^[7]。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8]，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9]，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10]，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注释】

[1]越：古国名，此处指绍兴一带。

[2]袨（xuàn）：华美。

[3]箫鼓：箫与鼓。泛指乐奏。

[4]中人之家：中等富裕的人家。平水：指绍兴城南的平水溪。

[5]监门：守门的小吏，这里泛指低级官员。

[6]攘（xiāng）臂：撸起袖子，露出胳膊。

[7]侪（chái）列：同伴、同辈。

[8]乙酉：顺治二年，即1645年。

[9]菱舠（dāo）：用于采菱的小船。

[10]楮（chǔ）钱：旧俗祭祀时焚烧的冥钱。

奔云石

南屏石^[1]，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2]，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3]，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4]，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5]，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6]，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7]，不胜人琴之感^[8]。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9]，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10]:‘盗亦有道也’哉？”

【注释】

[1]南屏：南屏山，位于西湖南岸，玉皇山北、九曜山东，因地处杭城之南，有石壁如屏障，故名南屏山。

[2]棱棱：重叠的样子。

[3]黄寓庸：黄汝亨（1558～1626），字贞父，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是晚明著名小品文作家，擅长书法。著有《天目记游》《廉吏传》《古秦议》《寓林集》等。

[4]酬酢：应酬。

[5]书记：古代掌管书信、文书的官吏。

[6]丙寅：天启六年，即1626年。

[7]窀（zhūn）：埋葬。

[8]人琴之感：表达对知己、亲友去世的悼念之情。出自《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9]磥（lěi）：古同“垒”，堆砌。

[10]王弇州：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后七子”领袖之一。好诗文，著有《弇山堂别集》《嘉靖以来首辅传》《觚不觚录》《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木犹龙^[1]

木龙出辽海^[2]，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3]，辇至京^[4]。开平第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5]，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6]，进鲁献王^[7]，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8]，倪鸿宝字以“木寓龙”^[9]，祁世培字以“海槎”^[10]，王士美字以“槎浪”^[11]，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12]。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13]，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14]；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15]，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注释】

[1]木犹龙：一种化石。

[2]辽海：泛指今辽河流域及其以东的沿海地区。明代曾设辽海卫，隶属辽东指挥使司。

[3]常开平王：常遇春（1330～1369），字伯仁，号燕衡。南直隶凤阳府（今安徽蚌埠）人，明朝开国名将。洪武二年病卒军中，追封开平王。

[4]京：这里指南京。

[5]出易：出售交易。

[6]先君子：已经去世的父亲。

[7]鲁献王：指朱寿，明朝第八代鲁王。他在万历九年（1581）四月受封常德王，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晋封鲁王。崇祯九年（1636）朱寿去世，谥号宪。

[8]周墨农：张岱的好友，字又龙，号墨农。

[9]倪鸿宝：倪元璐（1593～1644），字汝玉，一作玉汝，号鸿宝。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官至户、礼两部尚书。李自成入京后，自缢而死。

[10]祁世培：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一字幼文，又字宏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明代政治家、戏曲理论家、藏书家。有戏曲批评著作《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存世。

[11]王士美：王业洵，字士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善于弹琴。

[12]张毅儒：张岱的堂弟，排行第八，善诗文。

[13]尺木：古人谓龙升天时所凭依的短小树木。汉代王充在《论衡·龙虚》所言：“短书言‘龙无尺木，无以升天’。”

[14]骞槎：跟尺木相似，相传是通往天河的工具。

[15]张子：作者张岱自称。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1]。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出^[2]。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3]，持示燕客^[4]。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5]。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6]。”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7]，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8]，口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9]，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10]。”

【注释】

[1]得：知道、明晰。丑：缺点、缺陷。

[2]砚理：鉴别砚台的根据。

[3]造次：仓促、匆忙。

[4]燕客：张岱的堂弟张萼，号燕客。

[5]赚：哄骗。

[6]犹子比儿：出自《千字文》：“诸姑伯叔，犹子比儿。”这里的意思是不论砚台在谁手里都一样，都会受到珍惜和爱护的。

[7]坟起：隆起、凸起。

[8]痴瘛（chì）：痴呆、痴傻的样子。

[9]鳌血芦灰：女娲冶炼五色石来修补苍天，砍断海中巨鳌的脚来做撑起四方的天柱，杀死黑龙来拯救冀州，用芦灰堆积起来堵塞洪水。

[10]参横箕翕：参、箕都是星宿名，在这里是指砚台上的小星聚合排列。

吴中绝技^[1]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2]，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3]，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4]，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注释】

[1]吴中：泛指吴地，今江苏吴县一带。

[2]陆子冈：明代嘉靖、万历间雕刻家、琢玉工艺家，技艺高超，名闻朝野。

[3]周柱：明代民间艺人，工制嵌镶，称绝技，为百宝嵌大师。

[4]针芥相投：磁石引针，琥珀拾芥。指相互投契。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1]，粥粥若无能者^[2]，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3]，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4]，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5]，终不可得。

【注释】

[1]古貌古心：外表和内心具有古人的风度。出自唐代韩愈的《孟生》诗：“孟生江海上，古貌又古心。”

[2]粥粥：柔弱无能貌。出自《礼记·儒行》：“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

[3]款：器物上刻的字。

[4]三山街：在今南京秦淮，位于老城区西面，因临近三山门（水西门）而得名。

[5]啖：利诱、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