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独向黎明

泠泠牧歌 作者:何其梅 著


独向黎明

或从上海抑由北京,去纽约———纽瓦克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不是横越太平洋便是过白令海峡,此一回却别开生面径自奔北极而去。

西元 2006 年 4 月 20 日下午 4 时,UA88 航班波音 777 飞机从首都机场腾起,越大兴安岭、黑龙江进入西伯利亚,向北经斯塔诺夫山脉、上扬斯克山脉并勒拿河,复转东北穿切尔斯基山脉,从印迪吉尔卡河河口入北冰洋,过北极点而来到加拿大之埃尔斯米尔岛,继而巴芬岛、哈德逊湾,再从蒙特里尔而至终点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航程 10980 公里,飞行 13 小时。

永远难忘身处北极黎明而令人飘然出尘、心目空明的美丽瞬间。

5 小时后飞机来到东 10 时区上空,该已子夜时分,天色却始终微明而没有完全暗下来。斯时北极,此边是落日,那方乃初阳,亦夕晖亦晨曦,浑不知傍晚也清晨也。

转眼间一轮红日冉冉而浮,始暗红继橙红再金红,立时如火球燃烧,大也盛也圆也盈也,焕乎美乎灿乎烂乎。极目虚旷,上下无界,天地浑然,空无所瞩。“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无限博大的宇宙几乎成了一种抽象,不可端倪,难于描绘。

俄顷,太阳已移来舷窗,似一团水银荧荧闪烁,不可目对。闪耀在我眼前的正是那轮最炽盛最纯净的太阳,乃是太阳之童蒙,这燃着永恒之火的巨大星球正是从这里射向冥冥太空以第一缕灿烂的阳光。而现时,我与它竟是咫尺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捉摸到它。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太阳感受太阳,尽管它的强光让我不得不忽闪着双眼,却始终都在以一种崇仰、敬畏的目光虔虔地瞩望着它。在它的光芒万丈里,我的心搏动不已,我的灵魂因惊诧而战栗,我的生命与它的光芒永远地融合了。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空兮濛兮,寂兮寥兮,恍兮惚兮,万象澄澈中愈显苍旻之高邈神秘,心底里恰是弥漫起无边的渺茫,终于慌乱了一双无所不视又无所可视的眼睛。

如此游目骋怀,茫然多时,才俯首而瞧见了翼下的北冰洋,竟是铺琼砌玉,淼淼无涯。这茫茫冰雪世界,千年万年,始终如如不动、寂寂无声,孤孤独处、萧然绝尘,在这广袤无人的世界里默默地展现它特有的恢宏与壮丽,即便那至为绚烂的北极光也只是悄然地梦幻般地闪耀在渺渺夜空,顾影自怜。无可探知它的无限与神秘,却感受到它之震慑心魄的冷寂与冷艳。人们总是无法走近它,飨宴它之美丽。

极短的时间里我竟是经历了微明的夜晚、熹微的清晨乃至艳阳高照的白昼,原来此时之我处,既东半球亦西半球,既夜也亦昼也,既北也亦南也———一直北去何时却忽地变成向南了?刚送走了是日的傍晚,转瞬间却又迎来了被称作同一天的黎明。神矣奇矣,至矣绝矣,乾坤已经倒转,时光已然倒流,我已来至极地之巅,我已到了天界的边缘,我已超越时空而不属于任何一个地域任何一个时间,我已是另一概念另一意义上的我。身在人世外,无连无羁,空灵无依,可谓梵我一如,再无起心动念,也没有了悠悠我思,甚而忘了岁月时光,惟是眼空四海,优游物外,全身心陶醉在大千世界之奇伟绚烂里。此时,已经不允许也不可能再浮现所谓的情愫、理性,一切理性的分析与阐释在此时都成为多余,都将显得苍白无力;一切思维、作为都显得那么无凭、虚妄、滑稽、可笑,只有静听宇宙旋转、颤动时的天籁之音,只能让令你惊骇的宇宙之大美奇美整个儿地俘获你,将你之形体吞没,把你的灵魂烧化,让你消融在冥冥的“无”中。

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惟有痴人若我,瘦影茕独,投眸苍穹,成为瑰丽宇宙的惟一观光者。

此一瞬,似乎凝固了,经历战栗的灵魂却在飞翔,飞向永恒———永恒的自由。超乎生死之外的无限,才是永恒。

这独向黎明、神游天外的片刻,已让我洗心濯魄。我已升天。我已重生。

如梦而醒来至哈德逊湾,忽想起金圣叹所云:“几万万年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一切皆可变化倏忽而疾去,宇宙却永恒,永恒的宇宙永远瑰丽。人者———“暂有”而将“疾去”之“我”,当拥抱新生,迎接死亡,向永恒宇宙展示一份生命的美丽。

彼时,无人晤语。而今日,一腔感怀却人间毫无可言者,惟有魂飞九霄,诉诸想象中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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