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情思
墙上的挂历已经翻过了春的许多日子,窗外那株刺槐却依然黑黑着,未有爆出一星丁绿来。
我怨这北国的港城,春之脚步何以姗姗来迟!
风之烈使人畏葸,寒之厉让人惶悚,无奈久久蜷缩斗室,不觉中生活只留下了琐屑,留下了千篇一律,恹恹地甚而懒于走去书桌,光阴已然黯淡为一潭死水。
夜来风雨声。醒来却是晨光熹微,空气里洒满了浓浓的清新。我已无意再去睇眸那株黑槐,心中荡漾起南方家乡柳依依波渺渺的温柔,怀着乡愁者不可遏止的激动匆匆奔向郊外,去寻觅梦幻中的田园诗。
不期然茫茫原野已是春景弥望,无边的春色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流而来,霎时间便被裹进了绿的海洋。
一棵棵麦苗在向我招手,一枝枝草芽在向我打问,一枚枚新叶如婴儿嘘息般地在轻抚着我的脸颊,一株株粉的红的果树撑着水珠莹莹的花蕾向我摇落着一个个无比瑰丽的梦境。从它们的低语它们的吟唱里,我闻见了万物复苏的喧哗声,生命跳荡的呐喊声,听见了从漫漫冬夜醒来的春日宇宙那曲激越的清歌。
我的心被撩拨着,渐渐地躁动起来,开始狂跳开始奔突,向着生意盎然的天宇绿色摇曳的大地,骤然间感到了生命的热烈生命的跳突。绿,生命,在我的体内颤动,宛如丝弦在琵琶上轰鸣。真想用最激情的彩墨描绘这大自然之美,可惜不会,况且这颗受绿的呼唤而奋然了的心是了无可画的。
我向原野的纵深走去,来到两条河流汇合的地方,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地路过或来过这里,那杂草狼藉着的干涸河床每每让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倏然,眼前闪过一抹波光,同时映见那座大桥的危影。我急急爬上高崛两岸的桥头,引颈而望,但见一汪碧水从远处奔流而来,泱泱然一直伸向浩淼大海,河海相汇,潮浪相逐,一派汹涌。我的黯然了的心骤然变得明亮、奋昂,有如粼粼波光渺渺澜漪。我终于看见了多少回在梦中躲藏的胶东大地上汤汤流淌的河,窥见了她那无比壮丽的一瞬。昔日我曾多么抱憾这河的干涸和丑陋,竟以悲叹为文,今日思来有多么地愧疚,又多么地因为能够悔悟我的愧疚而慰藉自己,我终于能够忏悔我的浅薄和偏见,赎偿对她曾有过的不恭,从而圆了那个凄哀而又温馨的梦。
不知我已伫立多久了,不知何时潮水已经退去,河又恢复了它的平静,显出它那缓缓流动的婀娜身姿。
流水映着落日,映着澄明的天空,映着两岸的绿,映着晶莹的花光,闪射一河的斑斓,似有无数梦幻般的绚丽从那里流溢出来,世界的一切都退避到恢恢天幕的后面去了,只留下这耀眼的美丽。
人在归途,心却依然徜徉在那片绿那片斑斓里,一时间这绿这斑斓给了我这么多宁静,这么多宁静中的思考,让我能够追忆许多希冀许多寻觅,能够热烈而清醒地去歌一切哭一切,霎时感到一种超然的愉快和轻松;同时,那片激情那缕憧憬那束希望的光焰正从心的一角升起,仿佛忽然置身山巅之茫茫云海,只留下飘逸的空濛,而远方初阳正于一片混沌中向你托来满天霞光。我,被升华了。
到家,一片灯光摇曳里窗前那株刺槐已然满树艳亮,绽放着鹅黄嫩绿。因何那时我却不曾看见它,而且是那样殷殷地企望着?
原来,我已在一再的失望中遗忘了它,永久地移去了投在它身上的目光,或者毋宁说只是缘于主观心境早已失去了翘望它之新生的信心。“将人类从其沉溺于感性的、庸俗的、个别的事物中解放出来,使其目光远瞻星辰。”———终然感悟:人只有当他有着远瞻星辰的心灵时才能看见真切的世界真切的自我,才能驾驭自我昂扬自我;浑浑噩噩时尽管想得很多,却只能是一堆通向“无理性之乡”的庞杂,至多让你进一步搅乱自己而不知所以。
人有时之所以感到空虚落寞并非真有所空虚落寞的处境,只是因为他飞离了多彩的生活现实而让自己处在自设的“空虚落寞”之中,也许正是在谋求续延和扩大自我中失却了自我,正不知我之为我和何以为我,乃至是一种滑稽的灵魂自食现象。我原先感到的那种“黯淡”以及由它所衍生的种种惆怅,正是由于在自己心中首先黯淡了那盏人生之灯的光亮而给生活投去了阴影。看来,人必须不断地调整自己升华自己,这调整这升华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超度一种突破。人不应该是那具由那口蒙住眼睛的牲口拉着的石碾,一味地盲目地滚动,而自身却落进了一个久而复始的永不可挣脱的圆圈,因不能把握自己而丧失自己。人应该是一轮高悬的太阳,永远有自己的光芒四射自己的五彩缤纷。生活中的那潭“死水”只有自我的太阳才能融化,才能重注清泉,泛溢起生命的浪花,才能使自己从某种迷惘某种困惑中解放出来,获得自我的升华。
人,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陶冶自己甚而重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