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絮语
山峦似乎已变得低矮,只有这棵郁郁古枫高耸在蓝天。
不愧是千年生灵,果然苍劲古茂奇拔秀逸,冷然之外笼一层凄迷。
四周群山环抱清溪绕流,云蒸霞蔚雾霭氤氲,果然钟灵毓秀之地。相信它并非由哪一双手所栽种,而是某一颗种子于某个偶然机会生根发芽而勃勃生长,乃是物竞天择之造化。岁月悠悠,它终于成了这茫茫绿野的佼佼者。
它孤高独立,拔地极天,却只需袭一身青衫,月下轻舞,婆娑摇曳,只需独处灯火阑珊。任风雕雨蚀,四季轮回,日月明晦,花开花落,好一种从容淡定的大度!
怀一片虔敬,一次再次来到它的面前,每每驻足良久凝眸多时,恋恋而不忍离去,纵令我熏心醉目而胸怀大畅。
那是乍暖还寒的春日,它含芳育秀鹅黄嫩绿,于淡烟细雨中含羞,在轻暝笼寒间腼腆,却是欲近不得欲离不能,将一颗心牢牢牵系。
那是艳阳高照的夏天,它绿荫似染枝叶际天,清凉沁心之外更一缕高情雅意。
那是雪后初霁的清晨,它一身素白高伸穹宇,蕴藉一片冰魂雪魄的浓浓浪漫。
眼下正秋色方阑,它饮醉了生命的醇醪,飘泊在秋风中,将它的片片红色尽然绽放枝头。这是经过了长期淬炼,经过风吹雨淋、霜浸露润后所呈现的生命色彩,展现一份悲凉永恒之丽,体现了生命的庄美。而它的一派肃穆庄严,一片矜持凝重,犹似一位沉思的哲人,红红黄黄的斑斓里恰是涌动着无尽的玄想遐思,不由你沉入对生命的思索。
我端详着它之伟岸的躯干,凝望着它之无限派生的繁茂枝条,睇眄着它之数不胜数的丰润叶片,仿佛此时才是体会美国诗人克尔麦那句名言:“我从不曾看见一首诗会像一棵树那么可爱。”这一刻,已是俯仰古今。
我渴望听到它的一点声响哪怕是幽怨的叹息,却是没有,它只是沉默着,然而它的死寂般的沉默里分明在诉说着悠远的岁月。我宁可相信,它是可感知的,有灵性的。
夜幕四合,我犹立树下。远处似有钟声从寺庙飘出,袅袅余音缓缓穿行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蓦然觉得禅心与自然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冥契而交融,一种宁静和虚空的玄奥将我紧紧包裹。
它所在的这座城市有太多的故事与美丽传说,惟有它阅尽了岁月沧桑而成为这千年古城的历史见证者。
它目睹了吴越主钱鏐降宋的凄凉一幕。它亲历了南宋王朝的整个兴亡过程。当林逋赋诗“疏枝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时,它已枝繁叶茂。当柳永歌唱“钱塘自古繁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苏轼吟咏“却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宋徽宗赵佶亡国北去而作“天遥地远,万山千水,知故乡何处”时,它已长成参天大树。及至王清惠写“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张炎作“更凄然,万绿西湖,一抹荒烟”时,它已风风雨雨数百年。在它的雾霭氤氲里,叠印出一个个词人才子的儒雅身影,飘荡着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华丽诗章。
它是“江南依旧称佳丽”的写照,它是“长忆西湖”的凭借。它的枝枝叶叶间绘画着“皓月冷千山”的空蒙,濡洇着“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的旷远,印迹着“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的惆怅,朗读着“几曾着眼看侯王”的壮语,呜咽着“怕见飞花,怕听啼鹃”的沮丧,默诵着“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的狂歌,沉吟着“谩惊回凄凉,相看烛影,拥衾谁诉”的落寞,婉转着“一咏一觞谁共?负平生书册”的喟叹,缠绵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恋情,低回着“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无奈。
当我一次再次轻抚它高大而粗壮的躯干时,终于发出一阵浩叹:这是何等奇伟而壮丽的生命!在它面前,谁又能不肃穆伫立,心清如水,以一种最虔诚的仰望姿势,倾听它飘荡着岁月落叶的足音!
其实,我何止独爱斯树,自少时起我不知眼见过多少大树,而我都一一付与了无限深情,现在我不过是将我之对于大树的一生情感一时间全然倾注于眼前这棵千年古枫罢了。在我眼中它几乎成了一种形而上却具神的意义的抽象存在。
首先映入我童稚眼帘的想必是满目之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红砂岩丘陵,此外便是村间那几棵参天大树了。贫瘠的红砂岩丘陵总是给人以荒凉的印象,只有这闪亮绿野的苍翠大树始终给人以勃勃生机的美感,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走近它。
任何时候只要你抬眼便会看见耸立前山的那株谡谡长松,它无比伟岸无比苍郁,印在我脑海里的却是它的一派茫茫雪景。它之参差盘曲的繁茂枝叶竟撑住了大团大团的飞雪,辉白映绿,飞翠舞蓝,凄美而迷离,飘逸而虚幻,于我便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天地。
村北,一棵大栎兀立穹宇,躯干粗大而挺拔,上分数叉,枝条致密,冠盖盈亩。我特爱其叶,因它之宽大,翠绿,厚韧;我尤喜其果,为它之硕大,圆浑,光亮。忽然间橡果纷落如雨,随即将它一一拾起,装进口袋带回家来,仿佛是天使撒下的圣果。秋风起,千枝万树缤纷飘坠,大栎也脱去了夏的盛装袒露赤裸的枝条,昂首挺立,迎风而舞,向幼年的我昭示生命的美丽,瑟瑟于贫寒的心灵竟有了一份鼓舞与自信。
村东山腰却是两棵大枫,或翠叶遮天,或红叶飘空,不由你频频投眸。当晨曦的万道金光从它的树冠穿射而过时,当如火的余晖洒落在它之一片嫣红霜叶时,不论你身处何种现实处境都会以一种别样的心情迎接新一天的黎明,同时送别又一个黄昏的离去,让你永远揣怀一份生命的美丽。
而村之中央,一棵参差披拂的大樟竟是遮掩了半个村落,恰如村人赋予种种的神秘那样,它几乎成了村落的一座神祇,巷巷院院因它而有了一种祥和的氛围,就连它下面那条落满枯枝的石子路也飘散着浓浓的逸致。村人从不伤害它之一枝半叶,即便从树下走过也总是怀一片敬畏之心,它不仅让村人抱以种种的祈愿而可自慰,也着实主观地消弭了现实中的种种痛苦与不幸,从而给他们灵魂之有寄有了更多的理由。
离村一里许称之野坞的山岙里,几朝几代始终住着一户人家,泥屋数间,篱笆半截,桃李几枝,中间却是一池碧水,盈盈而不见底。池旁宽堤,青树翠幔,鸡犬之声相闻,总不见个人影儿。片片绿荫里望苍鹰盘旋,看松鼠跳跃,听鸟儿啁啾,脚下却是松蕈如花,又不知何处馨香来袭。日后凡读《桃花源记》,此处总成想象中的桃花源,或者在我之印象中此便是桃花源。穷乡僻壤,却有绝佳处,无须哀众芳摇落,自有大树与你朝夕相伴。
村里之一株株大树古木,不知慰我心灵几许!
却说大盘山脉一支,横亘东阳中部,正对城墙南门的南午岭却成屈指可数的山口,而为南北通衢。岭不长也不高,数间充作饮食小摊的茅屋参差其间,却由那丛苍郁的大樟古枫营造出一片别有洞天的幽雅。读书,当差,多少次路过,未入山来已是馄饨飘香凉粉沁心,不由停下步来歇脚多时。风声树影,燕语莺歌,竟一时忘了赶路。借着这片优雅净土,连那算命测字占卦的也多了几分玄妙而格外有一种吸引力,纵使那打败了官司的也一时忘情不妨隔着山岭骂几句县丞老爷。此处远非人是人非的所在,红尘不到,只是一片树与树荫的翛然世外的休憩之所。
畴昔之村落,但凡建村时便于溪畔江边种下一排“水口树”,或樟或枫或松或栎,年而久之遂成参天大树。大树环绕,绿荫遮蔽,及至村口亦不见村也,是为美丽,是为好风水。当汽车从李宅村边驶过眺望耸立山坡的那几株苍苍古枫时,当来到古渊头、寀卢、夏溪滩、徐店、林头、大树下等等村落投目一棵棵参天匝地的大樟时,一片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在倾倒于它之美丽的同时,不觉间已是浮想翩翩而走进古老岁月,默默地探寻着它之神秘的历史踪迹。村落之美固然由一片茂林装扮,历史之谜却只有同呼吸共命运的一棵棵古木方可作答。
是年出差磐安,经南午岭至横店,转乌龟背而来太史岭,十数里山道始终古木森森,密林间竟不透一缕阳光。苍苔露冷,野秀幽谧,连看自己也是个虚幻的影子,忘情之际已是飘飘欲仙。而当来到安文花台山时,但见茂林如云,翠叶翳天,花影满地,石径幽寂,不知何方天地。此景也,日后屡浮梦中,总以为那便是仙境。
脑海里一直印迹着两幅永不褪色的美丽画卷。
其一,少时随军驻扎南马安恬,见滔滔南江绕村而来,来至村口蓦地转了个弯儿,恰一处冷清渡口,碧水穿桥,竹筏漂急。桥北,房舍错落,大树蓊郁;桥南,绿野毗连,远山如黛。一幅寒江烟树的绝妙田园诗画!
其二,县衙吴宁台不远,立一皂荚树,干粗数围,高可几丈,未知先有台也还是先有树也,总是那般苍老古朴。年轻时常于晚间来到它一侧之篮球场,每当举球投篮时眼光恰好正对树梢,它犹似一位顶天的巨人默默于夜幕,荧荧北斗正好灿烂其顶而成为它耀眼的皇冠。转眸西天,一痕似有似无的山影远方沉寂,苍凉的淡月正影移纤云,旷远的苍穹因了大树更为空蒙而平添诗意。某夜城北大火,皂荚树映于一片冲天火光,我胆战地一直在眺望着,惟恐它葬身火海,相信除了同类我未若如现在这样对一株毕竟不具生命意义的树木寄予此种关切。而月下那片无限美妙、略带几分禅意的图景,终永印心壁。
多难年代,郁悒岁月,来至玉山铁店村,及至村口不禁诧然而惊:一个村落里如墨如云皆郁郁古枫,蓝天碧树,泥墙黛瓦,何等风光!无法想象世上竟有此种景观,即便梦里也难寻觅。此地固僻,其时固艰,也愿劳于斯役于斯,落寞的心灵竟在梦境里经历一次痛苦的蜕变而有了一份奋昂。谁知数月后再去时,一株株大枫已然横陈于地,树梢早被斫去,根部斧痕凿凿,卧地的躯干竟挡住了我的视线,何其大也,其长数十米,何其伟也,却终于不再耸立天地。它们负着“光荣”使命投向熊熊炉火,一时化为灰烬!古木无存,风光不再!
曾几何时,村里的大树再无见时。吴宁台旁的皂荚树早已不知踪影。郁郁太史岭不复是桃花源。当年印迹心壁之美丽所在荡然无存。一个个村落因为失去古树而袒露在外,赤裸着枯燥的岁月。空气不再清新,阳光不再灿烂,流溪不复清澈,苍鹰不见了乌鸦不见了黄鹂不见了白鹭不见了灰鹤不见了,再也看不见狼看不见豹看不见鹿,没有了古树的日子已变得黯淡。人们终于忘记了大树,忘记了己之生存所在美丽所在,只留下冷漠而毫无审美意趣的心灵沙滩。时下中国,祭炎黄祭孔子,何不举国上下为倒下的亿万古木举行一场庄肃而隆重的公祭!五十年前乱砍滥伐的那本旧账册,可有谁把它拿来“晾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