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蓝蝴蝶

繁花沙漠 作者:程想


蓝蝴蝶

1

下午四点多,手续就办完了。从那座三层的沿街办公楼出来时,才发现天色早已变得昏暗。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光线像藕池里的淤水般浑浊,抬头只见雾麻麻的脏灰色。天地仿佛暗哑了,各式车辆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飞速旋转的车轮幻化为外黑内白的圆盘。不明方向的风刮来玉米淀粉厂的咸臭味,呛得鼻子有点酸有点疼。梅丽低头看了看紧紧交握的双手,十个指甲盖都摁白了。松开两手,用手心捂上耳朵,瞬时听到倒春寒里热气腾腾的喧闹。长长吐出一口气,两只眼里忽然就流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她本想坐公交车回去的,宋晓春说:“变天了,怕是有雨,还是送你回去吧,我今天没有别的事。”到了高崖镇南端的道门口,他没有下车,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早点做饭吃吧,晚上关好门。”梅丽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咯吱推开,连头也没回,右手反手摔上门,整个人倚在门后,缓缓滑下,跌坐在水泥地上。证都领了,不必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告别,说再见不合理,他不再回来了,这个家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宋晓春说过,实在没有勇气在这座房子里继续生活下去。她以为,他是想把这房子出租或者卖掉,去弥河县城里另买一套房,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他干脆地把往日的晴朗和阴霾连同她,一起甩在了这套小型的四合院里。除了接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年轻时就从来没做过,已过不惑之年,她更不会再搞这套幼稚的挣扎。

天完全变黑了,风从上下左右及头顶、脚底一齐吹来。屁股底下的寒意,发酵成浑身的苍凉,正如薄暮的天空,深邃辽阔得无边无际。

一切都是从女儿走了之后才发生改变的。

女儿恰巧出生在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梅丽曾经觉得这非常有纪念意义。但她没有想到是这么纪念的,女儿在,婚姻有声有色,女儿走了,婚姻也如昨日浮云般随风飘散于无形。

她一直以为,因为他们夫妻恩爱,所以女儿特别聪明又懂事。

那年梅丽二十七岁,与初恋男友分手整整七年,父母逼婚,第一次相亲就遇到宋晓春。据宋晓春后来说,他此前从没谈过恋爱,但是自从上班后,不是在相亲就是在相亲的路上,相了近三十个,到了即将厌倦之时。一听梅丽比自己还大三岁,他连见都不想见。介绍人是宋晓春所在镇办企业的车间主任,顶头上司,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他实在抹不开面子才答应去相看。下了下午四点的白班,他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懒得换,穿着一身钴蓝色镶暗红袖口和领口的工作服就去了约定的餐馆。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后悔了。借口上厕所,抹上洗洁精仔细洗了脸、脖子、双手,然后脱下工作服上衣,把里面的白绿条纹长袖T恤扎进了裤腰内,小伙子立即精气神侧露。她以为是谁走错了桌,盯着瞅了几眼,捂着嘴扑哧笑了。她忽然有点心疼他,或许,他家怕是很穷,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但就算是肥大到没腰没胯的工作服套在身上,他的人却一点也不塌,双眼里闪耀着阳光样的烁烁光华。吃完饭,媒人先回了,他俩去了附近的小公园。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椅上就没再挪窝,瞅着西瓜牙般的上弦月,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半。不远处,镇办工厂里的熄灯电铃传来,他说该走了,站起身,却好一阵子没有迈腿。她也站在那里不动,回视着他的双眼,害羞里带着生动和快乐。忽然,他伸出左手拉住她的右手,右手一弯揽她入怀里,紧紧抱了一会儿,迅速在她后脖上亲了一下,说,明天我约你。

她不是随便的人,他也不是轻浮的人,但是,在他们相识后的第五天,他们就发生了关系。虽然她在紧张中半推半就,他也因为初尝人事而表现欠佳,但一切却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们不像才相识了五天,倒像是早已认识了五年、半个世纪甚至更久。她想起高中时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诗:“你是太阳系那一端的恒星/穿越几万光年而来/就是为了与太阳系这一端的我/相逢……”

宋晓春家是真的穷,根本拿不出两万甚至一万元的订婚彩礼,梅丽却选择在他们相识的第一个中秋节,和他去领了红本本。宋晓春所在的镇办工厂越开越大,去县城开了厂,年底,他也调去了县城的厂子。一开春,厂里要在县城动工盖房,职工只需要交三万元,就可以报名排队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楼房。他俩上哪里借这钱?自己没钱,亲戚也大都是穷亲戚,富一点的亲戚一听这事儿就觉得不靠谱,怕借给他们钱后十年八年也还不上。两个月前,她的一个同学也是单位买房,找她借钱:你上班这么多年,还谈了对象,应该手里攒下钱了,借我点应应急。她从宿舍的箱子底下找出一个零存整取的存折,每月五十元,存了十个月,好歹积下这五百元。同学撇了撇嘴,我这是买房啊,五百算什么呀,不愿借就算了。这是她的全部家底,同学却没把这五百元看到眼里,认定她是不想借,从此见了她爱答不理,这是后话。

他家就在高屋镇镇区南侧的宋家庄,有三间祖传了一百多年的青石蓝砖老房子。他终于凑起五千块钱,模仿着同事们装修楼房的样子,把老房子里里外外装饰一新。那时,她在镇政府当打字员,两个人仔细地攒着工资,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置办一件大件回家。电视机,摩托车,洗衣机,微波炉,沙发……他们如春燕衔泥一样不停不歇,小家逐渐有了样子。等一切准备就绪,按风俗办婚礼时,已距结婚登记两年零两个月零三天。

梅丽就是在那套有着百余年历史的老房子里怀孕并生了女儿。再后来他从工厂辞职,自己开了一个纸箱厂。弥河县的蔬菜大棚江北有名,反季节大棚蔬菜丰富了冬季的菜篮子。当地人还发明了一个词:套菜,就是把十来种蔬菜,西红柿、圣女果、黄瓜、香菜、山芹、山药、藕、蟹味菇、紫甘蓝、茴香茎、高山娃娃菜……总之都是相对来说价格比较硬的菜,各自包装好,排列组合搭配,然后集中盛在纸箱里,成为一箱菜。当然,买这套菜的,一般不是自己吃,自己吃直接去集市、农贸市场或者超市,想吃啥买啥,不用整这些撑门面的花架子。套菜大都作为礼品送出去或者单位走访用,也有的是单位作为年节福利发给员工。这些菜好不好,当然好,但还有一个特点,就像年节买茶、买点心、买礼盒一样,老百姓的话,包装多贵啊。套菜外面的包装,是一只结实又漂亮的长方形纸箱,牛皮纸底色的和绿底色的居多,印着箱里的内容,也就是各色新鲜诱人的模特蔬菜。随着套菜在江北的畅销,弥河县境内的乡镇上开起了一家又一家纸箱厂。

宋晓春的纸箱厂就是这数以百计的纸箱厂中的一个,开在高屋镇,不算很大,雇着十来个人。干了三四年,家里攒下了三十来万。他买了一辆二手的八成新黑色轿车,雇吊车扒了家里的旧房子,盖起了二层小楼。楼房正屋四间,东屋、西屋、南屋、车房、过道一应俱全。又过了两三年,手中的钱也宽绰了许多,宋晓春提议去县城买房子,梅丽没同意。一是离得远,去住也不方便。二是她喜欢脚踏实地住在这种小型四合院里的感觉,县城里的别墅,也未必比这个更好。三是最重要的,这完完全全是两口子赚钱盖起来的,连根草渣都是小两口自己打捞的。如设计图纸,还是她托人找来一份县城楼房的图纸后,亲自修改设计重新画出的。这里是她和他的爱巢,她不舍得离开。

纸箱厂一直经营良好,宋晓春想让梅丽去厂里上班,她没同意,觉得那样会让厂里的员工压力太大。她对农业很感兴趣,女儿上幼儿园后,就去了镇上一家种苗公司打工。开始是外销苗子,她为人和气又热心,经常用手中的资源给客户帮个忙,很快,她的业务量在公司里一枝独秀,老板陈国庆及时提任她为业务经理。女儿学习很好,小学初中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顺利升入了高中。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谓一帆风顺。

他是婆家兄妹三人中的老大,她是娘家姐弟三人中的老大,早年时免不了各自帮衬父母供弟弟妹妹们上学。双方弟弟妹妹们也都争气,上大学的,上中专的,考公务员的,进事业单位的,都有了不错的工作。一直让他们操心的,算是弟弟妹妹们的婚姻与家庭。

这个妹夫打电话说,姐姐你快过来,她要自杀。梅丽吓坏了,宋晓春开车,他们连夜跑了百余里赶到妹妹家。争执的起因是一袋名为猫耳朵的小零食,妹妹朝丈夫骂娘,妹夫拿拖鞋打了她的脸,然后妹妹受不了,拿着刀片要割腕。

这个弟弟说,哥哥你快来,她跑了,不回家了。宋晓春又开车拉着梅丽,和弟弟去追媳妇。原来是弟弟酒喝多了,媳妇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弟媳又打电话说,哥,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你帮我看看,你们家应该能同意吧?弟媳还给梅丽打电话,嫂子,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今年春节我不去婆婆那边了,你们也不用再一遍遍叫我了。

还有那个怀着二胎的弟媳,闹着喊着不生了,跑去法院咨询怎么办离婚。

再后来,过年相聚时,茶几上有一袋猫耳朵,宋晓春重口音强调,这里有一袋好吃的猫耳朵,抬头与梅丽相视一笑。再看妹妹妹夫,脸上毫无异色,他们早已不记得猫耳朵有过什么梗了。曾经有酒必喝、逢喝必醉的弟弟,早已轻易不喝酒了。那个弟媳说过几次离婚协议的事后,又抱怨婆婆说什么好聚好散,计较梅丽真的没打电话叫她过年。要引产离婚的弟媳二胎生了个大胖儿子,出了月子后,照样把一家培训机构办得风生水起,再也看不出要离婚的影子。

他们曾经最操心的弟弟妹妹们的婚姻生活,一切还在继续,他们没人真的自杀,离家出走的人很快又回了家,也没人最终签下离婚协议,更没人到法院打离婚官司。倒是一直被双方父母、弟弟妹妹们视为楷模的宋晓春和梅丽——这对被周围人都羡慕为鹣鲽情深的伉俪——谁也没和哪个弟弟妹妹打招呼,在女儿走了一年多后,说散伙就斩钉截钱地散伙了。

2

东邻家炒菜爆锅的声音和香气远过去一阵子了,然后是丁丁当当刷锅洗碗的碰撞声也过去了。

梅丽扶着铁门站起来朝前走,打了一个趔趄,双腿因长时间的蜷曲压迫而麻木无力。她使劲跺跺脚,身子有点不稳,肚子时机恰当地咕噜了三四声。她原来天天把一句话挂在口头: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好吧,今天的心情再怎么低落,也不要亏了自己的肚子。推开北屋门,摁开灯,客厅里一室冷淡的清辉。节能灯要运行好几分钟,光线才能渐渐亮起来。不过,她觉得现在这个光线刚刚好,能让自己在黑暗中紧闭了半天的双眼慢慢适应。洗了手,连衣服也没换,朝厨房走去。

更早时,她还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十指不沾阳春水,结婚后,却爱上了日日洗净素手煮羹烹肴的感觉。每次看着宋晓春吃得心满意足,她的心底都会喷淌出叮咚冒泡的清泉。再后来,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陪着那父女俩一起慢慢享用,她觉得这就是烟火人生里最丰盈最踏实的幸福。如今,围坐在茶几前或快或慢吃进她所做食物的他和女儿都不见了,她也无法再退回到依靠母亲吃饭的小女儿状态。老天爷不爱她,她曾经最爱的那父女俩都走远了,她亦不可能再窝到父母怀里撒娇,但是,还得自己爱自己。推开厨房滑动门,摁开灯,水池里碗盘勺筷东倒西歪地狼藉着。干涩的双眼一热,眨眼之际,泪水滂沱不已。她喜欢做饭,却极讨厌刷碗。所以,经常会有一池脏碗耐心地等待他有空去刷——他有时饭后立即刷碗,有时急着出门,她就把碗盘放进水池里,先用水泡上,就算她一个人吃过饭,也习惯把碗筷泡进水池。她曾经为此而内疚,为自己不够勤快而羞愧。有一段时间,她跑了县城几家商场考察洗碗机,但厨房偏小,不太好安装,而且,看过眼的售价六七千元,算是价值不菲,她有点肉疼。他说,其实没有必要,我保证每天给你把碗刷好就行。她以后就没想起过安装洗碗机。孩子稍大些时,有时她也吩咐孩子饭后刷碗。常常是女儿忙着玩或者看电视,耳朵根子硬,吆喝了五六遍,女儿也没动手。终于还是他自觉地去刷碗。她说,应该培养孩子从小做家务的习惯,这样会把孩子宠惯坏的。他却说,女孩子将来会做出可口的饭菜就行,刷碗的活儿,留给男人做,就像她和他一样。眼下,吃她做的饭的人都不在了,替她刷碗的人也不在了,这一池子盘碗,好像已经泡了好几天。

戴上她专用的黄色牛筋橡胶手套,慢慢刷着一池脏碗。以前,她也不是完全不刷碗,只是好几天才刷一次。他刷碗不仅不戴手套,也不用抹布和洗洁精,他刷的碗盘有时留着油污痕迹,有时还沾着一块橘黄的南瓜泥或者一片绿色的菠菜叶。每周她会刷两三次碗,每次都是这么慢慢细细地刷,把任何留在碗盘上的污渍都清除下来,把一只一只晶晶闪亮的盘碗倒扣在网篮里,等待下一轮的使用和他的马马虎虎清洗。

冰箱软冷冻屉里放着半袋猪大肠,上面冷藏着三个西红柿。她曾经无法理解有人喜欢吃那种带着怪异臭味的食物,可他喜欢吃,女儿长大后也喜欢吃,父女俩都喜欢吃豆腐炖肥肠。后来她也能吃了,但一般愿意吃鲜椒炒肥肠或者红椒干煸肥肠,觉得如果没有辣味压着,还是有点难以入口。她发明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把豆腐肥肠炖好,给父女盛出大半,剩下的小半,她自己再炒上些或鲜或干的辣椒回锅。冰箱里常年都冻着从超市买回的卤肥肠。爱吃豆腐炖肥肠的人都不来了,今天给自己做一份干煸肥肠,再做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原来在娘家时,她习惯喝放了虾皮的西红柿汤,可是他吃虾类过敏。哦,今天的西红柿鸡蛋汤可以放虾皮。她弯下腰在冰箱冰冻抽屉里翻找,记得同事曾经给过一袋淡干虾皮。从第一层翻到第三层,却不见虾皮踪影。她使劲想了想,那可能是去年中秋节的事了,后来觉得他又不吃,她拿回了娘家?

梅丽忽然特别想喝点酒。往日充盈外溢的欢声笑语不再,敲人心坎的幸福与温馨也不再,眼下的自己形单影只,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遗世而独立。虽然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很可能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实在并不值得纪念。以前每逢有特殊的日子,其实也就是结婚纪念日,登记纪念日,每人的生日,或者有突如其来的喜事,她和他都会相坐小酌几口。今天她也想喝酒,显然,不是纪念或庆祝什么,她想要借酒浇愁。

葡萄酒是自家酿造的,大前年的和前年的还都留有几瓶。照例去年也是要酿的,可是他没有精力,她也没有心情。已经过去的最近两个春节,并没有消耗掉多少酒。她拿了前年的一瓶酒,这个放冰糖放得比大前年的多。对于香和甜,是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的。纸箱厂经营得好,不等于麻烦少,做生意嘛,既然想吃肉,免不了也要不时挨一些打。她常常和他说,如果觉得苦,那就吃点甜头,舌头欢气了,人的精气神很快就能缓过劲来。

甜丝丝的一杯又一杯下肚,大半瓶酒没了。她知道这酒后劲大,还是不要喝光这一瓶。她的酒量并不大,万一真的喝醉了,连个照顾自己的人都没有。桌子上的杯盘懒得收拾,关了灯,坐在沙发上,任由外面的路灯零零散散泄漏进来。这光线,正好,不刺眼,屋里又不黑。宋晓春还是这里的一家之主时,他们共进晚餐后,有时也会熄了灯,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玻璃茶壶里泡着枸杞子和菊花,半闭着眼睛漫聊。最初是因为一次忽然停电,他们发现,在这种勉强能认清对方面容的黑暗中聊天,有种蜂蜜般的黏稠亲密感和香甜幸福感。两个人这么熄灯清谈一会儿,一天工作里的劳累和人际交往里的虚妄全都没了,只有一种沉下心来的宁静和彼此知心陪伴的美好。他们年轻时,有一首歌唱的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当他们轻松地坐在黑暗里聊着天,静下来时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脑海里,便总是那首歌的旋律。她以为,她和他,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一起慢慢变老。

屋里静得吓人,梅丽总觉得空气里少了点什么动静。外面的路灯熄了,屋里一下子也乌黑下来。她下意识抬起头朝门口西边的挂钟望去,才反应过来,挂在高处的北极星牌挂钟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摆。挂钟挂得比上门框还高,以前都是宋晓春上弦的。

要去睡觉吗?镇上的路灯,晚上九点就熄了,一点也不顾及放学的孩子们。是的,这个点,还不到女儿的放学时间。女儿就在镇上读高中,早上六点到校,晚上十点放学。这个时间,她早已摁亮了屋里的灯,洗净切好水果,或者是苹果、香蕉、菠萝,或者是梨子、橘子、橙子,又或者是芒果、火龙果、樱桃,女儿爱吃甜,她每天都要给女儿精选三四样新鲜水果。牛奶,炒锅里加水烧至六成热,带着袋子放进去。电水壶里烧开水,先装满暖瓶,然后再烧一壶,女儿回来洗手洗脸洗脚加着方便,太阳能经常要放上半天水才能热,太麻烦。女儿放学,一般都是她爸去接,回家时就过十点了。吃点东西,洗漱了,还要看会儿书,一磨叽,上床时怎么也得十一点之后。当爸的可能早躺床上打呼噜了,这当妈的,还要等女儿媳了灯,才敢放心睡下。

这是三月初,院子里那一大蓬迎春花开得影影绰绰。迎春花太含羞,小小的花瓣夹在青绿的枝条里,总有种冷冷清清的感觉,不及再过几天的艳黄色连翘开得热闹。但爷俩偏偏喜欢迎春花。院里的迎春花,养了有七八年了吧?每年冬天,都要在外面裹上一层棚膜,出了正月,再除了去。天气刚刚有点暖和,一般是在惊蛰前后,迎春花就忽然一夜绽放了。女儿总要挑选花朵稠点的剪上五六枝,插在客厅的花瓶里,满屋子瞬间就弥漫开淡淡的甜香。今年迎春花的棚膜是谁除去的,还是让风刮掉的?恍惚间,梅丽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糊涂。

应该是刚才喝的那几杯红酒,渐渐有点返上后劲的意思,梅丽的眼皮有点发涩。她坐在沙发上没动,既没有起身摁开灯,也没有准备洗漱上床。外面起风了,风还不小。正是公路两侧大杨树“毛大嫂”繁荣的时候,风一吹,越过楼顶扑打到院内的门窗玻璃上,啪拉啪拉乱响。院子西南角圈养的雁鹅“嘎嘎”地惊叫了五六声,估计是有人从外面路过,邻居家的狗也汪汪着吠了三两声。除了自己,家里的活物,就是这只雁鹅了。前年春天,宋晓春从朋友的暖房里弄了四只鹅苗,说,鹅蛋美容排毒,鹅养大了下蛋,全给你们娘俩吃。最终只长大了一只鹅,却是只大公鹅,倒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宋晓春嫌吵,说影响睡觉,前年中秋时想宰了炖着吃。她不舍得,女儿也说,老爸晚上的呼噜打得快赶上放鞭炮了,馋鹅肉了去饭馆里吃,别打麻灰的主意。雁鹅的名字叫麻灰,是女儿起的,看着它这么个颜色,就这么叫了。

屋里仿佛更黑了,外面没有一点亮光。风越来越大了,还下起了细雨。院子中间有棵梧桐树,有一抱粗了,一到夏天,庇佑着整个小院免受骄阳折磨。女儿走了后,老家有个通点神灵的亲戚来相看过,说这棵梧桐树正冲窗户,不吉,宜伐掉。她也和他商量过,要不就处理了吧。他用鼻子哼了道冷气,说,马后炮,管屁用,她原来又不是没来过我们家,早咋不说?此事后来也就没再提起。这时节梧桐树还没有发芽,一些陈年旧枝让风折断了,打在房瓦上,撞在玻璃上,发出些许令人心惊肉跳的动静。梅丽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听那老亲戚的话。既然已知不吉,留着徒增堵心。

3

虽说在小镇上住着自盖房,家里还是接上了集中供暖的暖气。天渐渐暖了,供热公司的热力也供得轻描淡写,晚上一过九点,暖气就停了。卧室在二楼,平顶,建房时没有做上保温层,暖气片凉了,室内温度仿佛也一下子降了下来。外面风狂雨凄,倒是有些应景。梅丽紧了紧被子,忽闪之间钻进的凉风,却让她打了个冷战。她一下子想起了李清照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好像穿越千年时空,看到了宋朝那个才华横溢的女词人。词人当年写的是自己,如今何尝又不适用于梅丽?她很想拥抱一下李清照,她笃定,女词人一定浑身发凉,像她一样嘴里呼出泛酸的酒气——那相连于一副用了四五十年老肠胃的口腔,呼出的酒气难免有些腐臭之味。

李清照的晚年,国破,家亡,夫死,书画文物丢失殆尽,独自一人漂泊异乡,其情其景极为凄凉。梅丽忍不住出声诵读了一遍这首词,抑扬顿挫间,是道不尽的愁苦与绝望。梅丽的眼角淌出两行清泪,她闭着眼,摸了摸自己的心窝,砰砰砰,这是一颗健康的心脏,依然循着应有的节奏有力地跳动。是的,女儿走了,丈夫离了,她的生活确实孤苦,可是却不至于无依,也不会沦落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因此,她的哀与伤里不应该有女词人那股绝望。

思绪跳跃,她忽然想到了李白的那首《行路难》。人生之路难行,自古有之。“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一家三口,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语,自带无穷的甜蜜、芬芳、安稳和知足。好像只是眨眼之间,最亲最疼的女儿走了,最爱最恋的丈夫离了。孤家寡人,住在曾经盛满热闹和温馨的小四合院里,唯余一室空与静。耳朵忽然敏锐无比,她能听到急风在院里乱窜而扑跌到墙上的哐当声,枯枝残絮坠落地面而撞出刀枪剑戟般的铿锵声。唐代那个伟大诗人是乐观的,行路再难,他却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只是不知道这一份乐观,能不能适用在自己身上。

梅丽在床上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她数不清自己到底翻了多少身,睡意迟迟不肯前来。她干脆睁开眼,平躺在床上。外面公路上不时有夜行的大卡车呼啸而过,车灯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扫射进来,床上方的顶棚下,两块三角形乳胶漆皮卷垂下来,车灯把影子拉成两把长长的尖刀,随着车辆近了,尖刀逐渐变短直至隐没,不知刺进了哪个目标。去年雨水大,从未漏过的屋顶从四周渗进了大半圈水。附近弥河西岸的河水一直漫到堤脚多日未退,河水退后,那两块三角形的乳胶漆皮就卷着半垂下来。宋晓春找人重新修了外楼顶,各屋内顶棚上多多少少有乳胶漆皮打卷剥落,但并不碍事,也就没管。万一,今年或者明年夏天,再来一场大雨,楼顶真的就完全不漏吗?再漏了怎么办?

杞人忧天,车到山前必有路。

床是一米八宽的缅甸花梨木大床,躺在上面平整,踏实,舒适,只是,一个人躺在上面,太阔大了一些,太阒静了一些。当初结婚时,他们买了一张一米六的白松平板床,两侧床帮用铁件组合到床头床尾,稍微有点动作,就会扭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后来孩子大了,怕那声音连门板也关不住,宋晓春一狠心,花了一万多元,买了这张红木床。重实,榫卯结构,晚上两个人在被窝里从这边滚到那边,床体总能忍辱负重地保持缄默。

女儿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躺在床上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女儿走了百日之后,两人终于尝试一次,男人却半路上忽然疲软。这是前所未有的。她安慰他,帮他分析原因,从网上查找资料。看着网上一些医患问答,梅丽觉得应该给男人买点药调理一下,她拿不准应该购买六味地黄丸、知柏地黄丸还是玄驹胶囊、汇仁肾宝。不敢吃西药,怕有副作用或依赖上瘾,可是这么多门类的中药,又分出肾阴虚、肾阳虚啥的,补反了可不行。针对他的身体状况,比如容易上火,比如经常咳嗽,她和他讨论一番,决定先试试六味地黄丸,如果效果欠佳,再换玄驹胶囊。几种中药一样样一瓶瓶买来吃了,她提过几次再试试,他都说,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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