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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秀才:诉讼与奢遮

明清士人的世俗生活:以话本小说资料为中心 作者:杨东方 著


第二节 秀才:诉讼与奢遮

如前文所述,童生的地位相当低下,生活非常凄苦。为了改变这种生活状况,进学成了他们生活的目标之一,为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仍不放弃。他们之所以如此坚持不懈、九死而不悔,是因为进学后的地位大大提高。这种提高表现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对此学人阐述很多,可以参看吴晗《明代的科举情况和绅士特权》等1,这里不再赘述。本文仅就话本小说反映较多而学人较少涉及的秀才诉讼言之。

一方面,官府保障秀才小事不被诉讼的权利。《清史稿》卷一百六《选举一》就言:“凡优恤诸生,例免差徭。廪生贫生给学租养赡。违犯禁令,小者府、州、县行教官责惩,大者申学政,黜革后治罪,地方官不得擅责。”明代与此相类,《型世言》第二十七回《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中的钱公布骗人败露差人捉拿时,他就言:“我是生员,须有学道明文才拿得我。”以致于差人只得道:“拿是不敢拿,相公只请去见一见儿。”另一方面,官府又规定秀才不得轻易诉讼。“府州县生员、若有大事干于已家者、许父兄弟侄具状入官辩诉。若非大事,含情忍性,毋轻至于公门。”2这样看来,秀才和诉讼几乎无缘了。事实是否如此呢?

恰恰相反,秀才们往往轻诉。《娱目醒心篇》卷十一《诈平民恃官灭法 置美妾藉妓营生》中的盖有之当秀才时,在道庙读书,常常偷道士的东西,惹得道士有些不满,想要打发他。对此,盖有之非常愤怒,打骂道士,且向县里投告。知县问明事实,将盖有之赶了出去。3这位是无理取闹。再看一个诉讼有理的。吴尔辉好色,看上了王秀才的妹子。有个骗子一方面给吴尔辉说自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因家庭不睦愿卖;另一方面又对此女人说她丈夫在外边纳了个小妾,把她引到吴尔辉的住地,双方一见真相大白,各不相让,闹到官司:

发到县来,王秀才说是秀才,学中讨收管;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阵”,走到县中,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假照诓占事。

吴尔辉寻了一个三府乡亲做关节,想讨要自己的银两时:

三府道:“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4

通过这两个例子我们已经明白了,秀才之所以轻讼,是因为打官司有百利而无一害。第二个例子中诉讼双方都委屈,但官府对秀才更为优待,只能安抚,即使别人找了分上,官府也只言:“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第一个例子更明显,秀才即使无理取闹,官府也不责罚,只是“吆喝一顿,赶了出去”而已。如此好事,难怪秀才喋喋不休地递讼状了。

但还有一个疑问,官府为什么对秀才如此客气呢?他们为什么不以“毋轻至于公门”责罚秀才而对他们姑息呢?原因如下:

首先,秀才与官府的关系往往非同一般。一般而言,秀才和官府名义上是师生关系5。很多秀才就靠着这个名义关系,拜门生,走官府的后门,其在官司中受到优待也就不言而喻了。《清夜钟》第八回《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中,只因为“理刑是仲帷拜门生的”,当法祖告仲帷杀父时,理刑就恐吓法祖一番。当然,理刑的话也包含一定的道理,如发父亲久殓之棺属于不孝等。如果说他的维护还有一定的公心的话,《型世言》第二十八回《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中县尊的行为就完全是私人情意了。张秀才以皇帝的名义写了表章文牒,这是“一首全家都死”的行为,被知情的和尚一次次要挟,张全家束手无策。张的妻兄沈尔谟秀才提议告官,并言:“县尊我与妹夫都拜门生,不知收了我们多少礼,也该为我们出这番力,且待此秃来动手。”事实如沈秀才所预料,官府说和尚设局诈人,和尚辩解道:“张生员自谋反,怕僧人发觉,买求僧人,”并以文牒为证。官府认为文牒“又不干钱谷、刑名,是个不解事书生胡写的”,就把“文牒烧毁,田契与银子给还”,和尚下监而死。天大的官司之所以能胜,还不是因为“拜门生”,和官府亲近吗?

“拜门生”竟然能让弥天大谎消之无影无踪,这么大的好处让秀才们趋之不及。《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就言:“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肯来相请,通似朝廷征聘一般,便立刻动身,不俟驾而行的样子。”以“小”博的是“大”,秀才们就靠此谋取利益。《型世言》第十九回《捐金有意怜穷卜屯无心得地》就言:“尝道这些秀才一入了学,便去说公话事,得了人些钱财,不管事之曲直,去贴官府的脸皮,称的是老父师、太宗师,认的是舍亲敝友。不知若说为人伸冤,也多了这些侠气;若是党邪排正,也关阴骘,镇日府县前奴颜婢膝,也不惜羽翎。”

在理想道德中,这样的行为为世人所不齿。很多作品通过各种方式来嘲讽这种“拜门生”行为。《生绡剪》第十五回《木虎爪对手翻冤 金套头单词罹祸》中的秀才金乘用朋友的钱财拜了门生,结果时常考取一等,在衙门中行走,众人厌恶他,给他起了个不雅的绰号“金套头”,从中可以看出时人以及作者对这种行为的鄙视。天花才子《快心编》更用一篇短赋,道拜门生的可笑:“曩者孔氏三千,皆亲炙乎大道;孟门五百,实授受乎斯文。其或西河设教,濂洛传心,乃列坐于廊庑,是无愧乎师生。何一面之未识,辄效登乎龙门?目不识丁之夫,指曰山斗;俗气薰人之辈,岂是周程?并不考其百行,奚尝课其五经?奋迹甲科,乃有座房之号;未经问难,何来师友之名?不过护恤家私,望其覆庇;所以伛偻门下,甘于自轻。想高明之未必,惟蠢陋之所行;嗟此风之弥盛,谁持挽于浸淫?”6这篇对拜门生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短赋可谓表明了世人对此种现象的态度。相反,那些不上衙门,不拜门生的秀才,人们往往评价很高。《型世言》第二十七回《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中钱公布就因此让陈副使误认其为好人。

虽然就社会普遍道德来言,“拜门生”、说分上并不值得推崇,但毕竟表明了秀才所受的优待,7也导致了秀才诉讼时的有恃无恐。

其次,秀才是有前程的人,未来的发展前景使官府不敢小视。时人认为秀才才识非同一般。《醒世恒言》第四十卷《马当神风送滕王阁》言:“秀才二字不可乱称。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胸中有秀气,腹内有才识,出言吐语,自是一般,所以谓之不寻常。”《西湖二集》第三卷《巧书生金銮失对》也言:“包含天地谓之秀,走笔成章谓之才。方才不愧‘秀才’二字。”学识非同一般,就有飞黄腾达之日,所以人们愿意早早结纳。《警世通言》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中的马德称之所以被人“做个大菩萨供养”,就是为了“扳他日后富贵往来”。官府也是如此,有时会主动与有才气的秀才以师生关系交往。《拍案惊奇》卷十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知县稽清看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四《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中的廪生因才高,被郡县官长看重往来。

即使没有师生关系,官府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有才气的秀才提供帮助。如《金陵琐事》卷二中,杨谷以“草中射虎心空在,天上屠龙事已非”的诗句被府尹赏识,免去了父兄的苦役。如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六《诗文类·水上打一棒》中一生员也因一诗受赏识免除了自己父亲的兵役。

上述两位官府通过测试成绩认识到秀才的价值从而提供了帮助,而有些认识不到秀才价值的官府因不愿提供帮助,结果给自己带来了祸患。如《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吏部·汪徐相仇》中,知府徐必进与上述官府一样,测试了当时尚为秀才的汪雅堂,但认为其文“文理乖谬”,不但没有提供帮助,且“命痛笞”,不想这位“文理乖谬”的秀才随后科举得第,徐知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竭力结纳,但仍免不了受报复的命运。

如此这般,那些得罪、陷害秀才的人往往心怀惧意。《喻世名言》第四十卷《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中陷害沈炼的路楷和杨顺因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怕他日后高中衔恨自己,想“斩草除根”。

再次,秀才的“嘴”非常厉害,官府不敢轻易招惹。秀才的“嘴”十分出名,如《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李秀卿义结黄贞女》所言:“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官府往往惧怕这点。因为其一,“地方名宦的推举,多由学校生员共同商榷。地方有司官员任满之后,总希望自己能名列名宦祠,借此为以后的仕途增加政治资本。……其二,地方官员的考课,需要借助地方生员的言论。换言之,生员舆论能够部分左右地方官员的升黜。”8所以有心机的官府往往拉拢秀才,9如《型世言》第四十回《陈御史错认仙姑 张真人立辨猴诈》中的陈御史对秀才结以小惠。而那些没有顾及秀才嘴的人往往深受其害。如《型世言》第三十回《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中的何知县,宠信门子兼娈童张继良得罪秀才,被揭发向来受赃枉法事,“竟谪了闲散”。同回中的一位县主簿,因处理与秀才相关案件不当,被“秀才哄起来,递了揭,三院各处去讲”,最终丢了官。

秀才的嘴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往往不服人,就如《鸳鸯针》第三卷所言:“那秀才里面,极是难调伏的。”10这就导致他们看见不平、不公的事往往想法揭穿,如看见本书中的卜亨不学无术招摇撞骗时就想办法揭穿了他。11对于官府也是如此,如《快心编》所言:“自古道:‘秀才如狗’,若有公事,一淘来一淘去,在官府面前,指手画脚,摇头播脑,之乎者也,连片的通出文来。大凡读书人,极会翻驳议论,转转折折,百般的绵搭絮歪厮缠;一若说话一落破绽,这遭入了他们套中,便高兴极了,撩衣扯腿,把身子乱摆乱踱;这个才说得完,那个又接上来说,甚至大家都来说,七张八嘴,闹得你个‘发昏章第十一’,官府都禁他不得了,所以说这班秀才们再惹他不得的。”12

鉴于上述原因,官府往往对秀才们心存惧意,在处理秀才的案件时十分小心。《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中陈大尹在处理案件时,言“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就是在生活中,他们也不敢轻易招惹秀才们。《醉醒石》第四回《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中的徐登第家财万贯,想强娶程家女儿,设局时想把程家未来的亲家张秀才牵连上,他的后台王乡宦告诫他不要惹秀才,由此可见一斑。

秀才们往往因此而洋洋得意,根本不买官府的账,即使有特殊背景的官僚也不在话下。《醉醒石》第八回《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中的王臣奉皇帝命令采买书画玩器,又有“中贵做靠山”,这种嚣张气势以致于封疆大吏对他也只能奉承,可秀才们不买账:“苏州朋友见他穿红进城,把《千家诗》改两句嘲他道:指挥飞作白蝴蝶,千户染成红杜鹃。又诌一个笑话,用着两句《浣纱》曲子道:胥门有神人,头大如车轮。一个呆鼻子,抬他用四人。”对此,王臣大为恼火,以秀才誊录古书不佳为由百般刁难,于是双方开始了直接交锋,果然斗不过众秀才的嘴,斗争以王臣的落荒而逃,秀才的全面胜利而告终。需要补充的是,这篇小说以明代真实事件为依据。《明史》共有三次提到这次事件,分别见卷一百八十二《王恕列传》,卷一百八十七《陆完列传》,卷三百一十四《宦官列传》。记载这次事件的明代笔记更多,如陆容《菽园杂记》、王锜《寓圃杂记》、杨循吉《吴中故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谢肇淛《五杂俎》等,其中《吴中故语》记载最详。

也许有人会说,秀才们之所以能够胜利是因为他们代表着正义力量。那么,真是这样吗?如果与权贵作对的一方不是秀才而是换上其他人的话,是否依然可以达到这个结果呢?我们不妨来对比《五杂俎》卷十五《事部三》中事例。一为临清州民王朝佐对率领无赖扰乱市井的榷税马堂十分愤怒,率领众人火烧马堂居所,一为合学诸生不满高寀廷朴一诸生之父的行为,火烧高寀所建望京亭。同样都是攻击黑暗力量,“其激于义,奋不顾身”,同样都得到当时舆论的支持,但一“坐弃市”一“登甲第”,难道他们的幸与不幸真是天意吗?不是,看看各自的身份就明白了,一是州民,一是诸生。身份不同,结果当然不同。

既然在官司中得到如此重视,秀才的其他地位也就相应地得到了极度的膨胀。首先,应有的权利一定要得到。据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八《附记·无锡诸生逐令》记载,“明季,无锡诸生每岁优免粮银五钱,无田可免者,则与之银,谓‘叩散米’。”崇祯十五年,知县庞昌胤未能及时发放银米,诸生们将他逐出,并在席棚上贴出“逐出无锡知县一名庞昌胤,不许复入”的字样。钱粮如此,称呼也是如此。13张岱《快园道古》卷十四《戏谑部》言:“萧山县秀才嗔西兴脚子不称‘相公’,而称‘公相’,告之县令,令曰:‘何烦乃尔!’秀才曰:‘即如见父母不称‘老爷’,而称‘爷老’,如何恕得?'”

其次,有些秀才甚至觊觎不应得利益,这在一定程度上就形成了士风的无赖化。《欢喜冤家》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中的于时坐馆时生病眼瞎,没法教书,东家送“半载馆谷”再加上“一年束修”后,仍不回去,赖在东家,还动不动以“凌辱斯文”威胁之,弄得东家走投无路,只好报官。《照世杯》卷四《掘新坑悭鬼成财主》中的金有方也是这样的无赖秀才,整日以挑唆事端,进而替人写状纸、打官司为业,从而从中落下好处。

既然如此,社会上的其他人对秀才也就不敢小视,甚至巴结。有人想法与之联姻。《型世言》第二回《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中的王世名考上秀才后,“本县一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庶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有人做事时想办法借重秀才。《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二《督抚·海忠介抚江南》记载道:

然此后青衿日恣,动以秦坑胁上官,至乡绅则畏之如伥子。间有豪民拥姝丽游宴,必邀一二庠士置上座以防意外。至民间兴讼,各倩所知儒生,直之公庭,于是吴中相侮,遂有“雇秀才打汝”之语。

因为敢于“胁上官”,秀才成了很多人甚至豪民的借重力量,以致于形成了“雇秀才打汝”之语。他们之所以借重秀才,是秀才能够为他们带来益处,如豪民的借重就是为了“防意外”。话本小说对此也有反映。《石点头》第二回《卢梦仙江上寻妻》中的穷塾师李月坡想把女儿嫁给姓卢的富家,而卢家之所以答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桩婚事“秀才为媒”。如果事情由秀才做中人,人们一般不敢另打主意。《欢喜冤家》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中王小山想设局骗张二官,其妻二娘因张二官的两个中人都是秀才而劝阻。如果有人另打主意,则会捅了马蜂窝。《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中的韩子文和金朝奉联姻,找了两个秀才作证见,后来金朝奉想悔婚,被两个中人大骂一顿,以致于后来韩子文想放弃这段婚姻,二秀才还不肯罢休。这样下来,普通人对秀才更加不敢小视,甚至有时家里来几个秀才拜访,主人也会感到不胜荣幸。《石点头》第六回《乞丐妇重配鸾俦》就言:“那朱从龙家虽丰裕,却少文士往来,近时方与邓元龙相交,今见又同两个秀才来拜,不胜殷勤管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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