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乡土

吴伯箫散文 作者:吴伯箫


第一辑 乡土

醉汉

“杨懒又回来了,我们赶快走开吧。”

“真的,走开好。省得和他噜,不,就挨他的骂。”

这是当我很小的时候,每次看见杨懒手里提溜着酒壶,腋下夹着黄瓜或荷叶包一类的东西,踉跄着,漫骂着从市集回来的时候,我同我的游伴相互的对话。

杨懒是个拣粪的老孩,他姓杨是的确的,不过名懒却非嫡出真传,只是大家因为他做事老是烂不滥散的,所以就这样叫他罢了,虽然他的真名到现在也没有人提起过。后来有人同他开玩笑,将两个字的声音故意往讹里读,竟渐渐变成羊栏了。“你喂了多年羊,羊栏羊栏的,”这是大家所常说的话。

记得那时候他有五六十岁,酱色的脸,细长的脖颈,腱骨凸隆着,眼珠布满了红筋,好酒而别扭的性格处处都渲染着。髭须黑而黄,短短的翘在嘴下,好像兔子尾巴;发辫本来小,又不常梳,所以在后脑勺上贴着,仿佛一块泥片,又像一个不干净的杮饼。

他的家世,我知道的不很详细,只记得他原有一个儿子给人家为佣工,后来死了,他就同他的儿媳分了家。——在这里姑且说分家罢了,其实有什么可分呢?三间歪歪斜斜的草屋,一个没有院墙的院子。——他还有两家比较富庶一点的近亲,也住在我们村里;但是因为都有点吝啬,所以他轻易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并且在他们看来,有了这样的族属,是很不面子的事,也是莫大的耻辱。

的确,杨懒的性情,却也真有些奇怪,他每天,尤其在五日一轮的集市,从城里回来,总是手提壶,肩挑篮,破口漫骂,等到要进村或刚进村的时候,嗓子便更加提高,词句也特别刺耳。从前我听了很害怕,现在记起来,觉得也确有他烧着心的苦衷:

哈哈,人手人脚的!

看头吧,还没有核桃大。

你觉得有手有胳膊就是人吗?

哼,给你掐了去,你同木头去比吗?

别以为有眼睛有耳朵就是个人脑袋,

你拿去和猴子比比看,它那里少起你?

哈哈,猴子!

您不过是些猴子哟!

他这样一方唱着一方走,人看了差不多都是躲开的;但狗见了却有点沉不住气,“汪汪汪”的几声吠,照例是严厉的不妥协的答词;并且恶恨恨的露出了牙,前抢后退,仿佛非计较计较不可的样子。平常一个胆怯的人,遇着这样过意不去的时候,总会凛然了罢?但,我们的英雄却不慌,慢声慢语的冷笑着说,不,是喊:

狗,狗!你是个狗啊;我不和你闹!

你咬么?咬吧!咬吧!……哼,敢咬!

不,不,真的咬吧!真的咬吧!

你狗咬了,不比那不如狗的咬了好么?

哈哈!

他说的时候,恰是一个醉汉的口吻;这地方声音拔尖的高:

狗啊,你们跟狗的有几个?

看见就像人似的,

其实是一肚子狗肠子!

一肚子狼心狗肺!

你们跟狗的有几个?

这时候,你若跑过去,和他打招呼说:

“吃过了吗,杨大爷?”——这样的称呼,不知怎样延下来的,不过成了习惯,就不再追究了——他听了很大方的点点头,微笑着说:

“吃过啦,吃过啦:半斤酒,四两肴,两个馒头……你家舍不得吃呵。哼,哼,好孩子!还是这个,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啊,还是……”

你若是不说你有事,或者脱口走开的话,他会拉拉扯扯忽天忽地的说个不休。就是你听得厌烦了,他也不管。倘若你说了一两句话便走了,他还是继续他的豪歌;真的,有时也确乎有点含义:

别哄人啦!

宽袍大袖,摇摇摆摆的装的不错,

不想想自己那一身疮疤?

戴上油皮小帽就成了吗?

哼!谁不知道咱是个明晃晃的秃子!

哈哈!明晃晃……秃子!

哼!你骗了瞎子聋子罢了,

你骗得我么?

这当儿,也许有一两只喜鹊,三四头乌鸦,从他头上飞过去,站在树梢屋角,喳喳哇哇的叫几声也说不定;若是果然碰巧了,他又该这样喊了——

哇,哇,哇哇什么?

不嫌自己黑的东西!

饿死了,还有管你的?

就这样走一步,骂几句;左歪右歪,前跑后退,忽儿咬咬牙,忽儿顿顿脚,一直的由村西穿到村东,到村子的尽头处。他那三间茅屋,斜倚的站在面前,山墙的一壁裂开了狭而长的大缝笑着,好像为他的胜利唱着歌似的。那时候,他的脚步抬高了,骂声也停止了,酒性似乎也已经下去了。抬头看看他那仅有的门框上贴的那一付退了色的丹红春联:

我背粪筐人莫笑

圣道不行我无能

唇角凝笑,怡然自得,然后拿过右边窗台上预备好了的木楔子,投开那把祖传的黄铜锁,一块肉似的,不,一架瘦骨似的,放在铺着光蓆的土炕上,哼几句本地梆子腔!这才是闲情呢——就作他那“皇上人”的甜梦去了。

有一次,是深秋了吧,记得树叶子都落得很稀了。西风吹来,也已瑟瑟有点凉意,我村庄主胡老先生已经穿上茧绸面的寒羊皮袄;其余的平常人不穿棉袍的至少衣总是上身的。但是杨懒怎样呢?却仍旧是那一件半年没换过的单衫。倘若整齐一点,也或者少进点儿凉风,但谁想却又褴褛不堪,四面都张着茶杯般大的嘴在那里吸收着新鲜空气呢?啊!苦痛也就可知了。

要是两个月来所积蓄的那一担把干粪,不和庄主家换二斤米的话,也许现在不致很窘;可惜他又错拿了主意,早在三四天以前就实行交易了。

照例那天是东关集,天气还好:暖煦煦的太阳,冷索中叫人舒展了好些。杨懒又提着壶,背着筐,踉跄着,哼喝着,从村西归来了。走到村子的中间那本家的门口的时候,凑巧他的一个算是稍微亲一点的侄子出来送客;一揖作别,客人去了。杨懒不知趣,却借题发挥,发了一大篇议论,指桑骂槐的这样哼了出来——

什么作揖磕头,什么鞠躬握手,

假腥腥!臭把戏!……

面对面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背后里却伸舌头弄鬼脸;

嘴里既要眯眯的笑,衣襟下就不该藏着刀子。

哼!是人吗?真不是东西!

“大爷,您说的什么?”他的侄子心虚地问。

“我想说什么说什么,你管得着吗?”醉者的口吻,仿佛说了就不负责任似的。

“我管不着,问一问还不成么?”

“你配问!哼,哼,……是人么?不是东西!”只顾往前走。

“大爷怎么骂人?”拦住了。

“你才知道我骂人?我早就骂那些混仗王八蛋!”

“拍拍”,他的侄子,人人都知道是不好惹的,现在他却偏来扯扯老虎尾巴,毕竟两个颇不算轻的耳光贴在右颊了,找谁去?只好咬着牙,心理嘟囔着,一声不响的回家了。今次屋里的大裂缝,不笑了;却似吊长了脸,要哭。——等到躺在炕上以后,这才大声的透气的说:

“好,没了王法了,这世道,侄子打伯伯;谁说天老爷有眼,狗屁!天老爷才不是东西呢。哼!哼!……”

一天一天的过去,他虽每当夕阳西下,红光满山的时候,照例要提着酒壶,背着荆筐,踉跄着,漫骂着,从市上归来,像噪林寒鸦,日暮投巢似的;但听说,唉,可怜!他在街上喝的酒不过一两个铜子的白干,馒头很少有,肴更不用说!来回提溜的壶,往往是空的;腋下的荷叶包呢?拣来的,唉!尽够了,不骂骂街,发泄发泄郁气干什么?

这番秘密揭穿的时候,正是我远离故乡的日子。

唉!桑梓久违了!

杨懒不知近来怎样了!

还是我翘首南望,临风拜手吧!

1929年2月3日,于一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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