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桂山中的土瑶

南方最后一只马帮 作者:王剑冰 著


大桂山中的土瑶

朋友说,什么时候你来看看贺州土瑶,初以为是说土窑,后来才知道是瑶族最古老的一支,目前只有六七千人,全部生活在广西的大桂山脉中。

平桂区的忠民和卫贤带着我出发的时候,就看见了桂林山水一般好看的山峦,忠民说土瑶就在山峦的深处。一条河依着山峦,河很古老,两岸出土过石器时代的遗留。问河的名字,忠民说叫“小凉河”。哦,这里原来拍过电影的。说着话,便进了大山的褶皱,路也变得狭窄。路上不时有滚落的草木泥土或石头,也会见到有人在清理。车子不断地翻山,似乎永远也翻不尽。偶尔对面来了车,两车会友好地回倒找地方错让。忠民说,这条水泥路还是前些年修起来的,以前的路更艰难。又遇到一处塌方,小型的挖掘机正在工作。然后那挖掘机使出很大气力爬到一处高坡,我们的车子才得以通过。又转过几座山峦,渐渐看到了寨子,开车的卫贤说这是从山里搬下来的,我们要去的还在深处。又是一处塌方,巨大的山石将路堵死了,即使动用机械设备,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迎接的民宗局的王鹰鹏带着卫贤回去借了两辆摩托车,好不容易在塌方处过去,车子便狂野地在山间跑起来,我坐在后座,两手抓得紧紧,衣衫和头发一同鼓荡,像路旁淡蓝色的莸草花。一处明水在前面拦截,几个人下车捧着就喝,那是不用搬运的农夫山泉。

渐渐就看到了土瑶山寨,忠民说这个山寨叫“大冲”。有30多户人家。大冲,是说的水,还是峡?这呼啸而来的称呼,冲得人仰头四顾。

山峡很窄,却让人觉出世纪的宽度,一座座土瑶屋,雕刻着岁月风霜。不少屋子架着长长短短的木棍或竹竿,像象形文字。阳光流连在山腰,把一些树染亮,那些树是土瑶人喜欢的杉树和茶树。远远看见山瀑,似搭着银梯往上攀。到处显现着绿以及更绿,静以及更静,这或是天然造成,而天然是由深造成。大山把土瑶藏在怀抱里,不想送人,甚至不想示人。

来到一座老屋前,屋子是两棚的,上边住人,下边养猪,猪在这里长得很慢。门前一条水,急急地流。水想把鸭子带到下面去,快到崖边鸭子却让两只掌把自己划回来。水的左边还有一座土掌屋,高高地听着水响。穿着土瑶蓝衣的老人坐在门边,门边披肩样披着宽宽的对联。让人想到,这地方的人,坐着也能成佛。

据说,最早到达大桂山的土瑶先民,无法抵抗一片灿烂,在一个春天留驻下来。这里有山的屏障、水的滋润,有林的给养、地的奉献。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梦想,眼泪与悲愁很少光顾,坚韧的生命总是在很小的地方开田种地,今年种了这爿山,明年便去种那爿山。为此一座山头会只有一户人家。

长久地自耕自收,长久地自生自灭。据说,谁家女子嫁到山外,就会让全寨的人到你家吃三天。简单的生活内容,供不起更多的嘴巴,以至很多年,不会发生逾越事件。为何行此规矩?老族长会告诉你,外边的女孩不情愿进来,而女孩子嫁出去,土瑶人会越来越少。现在这规矩早破了。我在另一处土瑶地看到过男女背靠背被红带绑着的热闹婚喜,看到巫师光脚踩过火盆的惊俗场面。服饰是那般精秀出彩,直把一个人儿衬托得霞光万道。那个时候,家家的桌子都被排出来,排成空暇处的长席宴。米酒总是一杯杯端来,歌舞总是随着篝火到晚。

婚俗的规矩早就打破,另外的规矩坚持了很久,发现寨子小偷小摸之事,你家要给每位族民半斤肉及米面悔过。这样的规矩使寨子长时间平安无扰,而人也敦厚本分,心地诚实。土瑶人后来知道了山外的世界,出去做工挣钱,融入新的时代,名声却都传扬得好。

也就是二十年前吧,连接各寨子的路还是手扶拖拉机都通不过的窄土路。瑶民赶一次圩,天不亮出发,天黑也赶不回来。每年农历白露这天,三山五寨的瑶民会自发地带着干粮修整道路。路成了他们的信仰。

正午的阳光照着。看到来人只是笑,屋前的人并不起身,该抽烟抽烟,该奶孩子奶孩子,该编篓编篓。倒让人觉得自在。我问一个正编茶篓的女子,半天才听清她叫“赵六兰”,她的手一直在穿插细长的竹片。问她可成家,她脸一红,显现出深山女子的清纯,以这种清纯编的竹篓装茶,茶都添了滋味。她是从另一个寨子嫁过来的,那时大概十六七吧。从没有走出过大山,没去过贺州和平桂,只去过镇上赶圩。也没读过书,所以要让孩子上学,寨子有教学点,只上一二年级,三年级就该去村委所在地。村委在白虎冲。

进到潘月养家,灶屋里烧着木材,熊熊的灶台上一个蒸笼,上边有汽在冒,原来主人在做酒。正屋的房顶搭着棚子,主人说棚子上是茶。常年生活在山中的土瑶,一直有把茶当药的习俗,茶篓搁置在有火塘的阁楼上,防虫防腐,也便于茶叶陈化。他们有一个词叫“养茶”。后来我在狮南寨子见到黑茶茶厂主人老黑,老黑说,就是要把茶交给这些有人气儿的家庭去养,大致要养一年左右。在棚子的下面,是刚刚烧过的火塘。

我想去看看那个教学点。山道太窄太陡,穿过无数石崖,少数老屋。路上被什么东西砸到,闷响与疼痛同时在左肩着陆,继而发现这一段路落满了青果。鹰鹏说是沙梨。鹰鹏在这里蹲点一年多了,对大冲已经十分熟悉。青果还在目中无人地落下。一些榕树丝须垂绦,罩在路的周围。仍在转坡,转坡。孩子们每天都是这么攀上爬下吗?我的感叹随之脱口,鹰鹏说他们习惯了,山里的孩子,不觉得什么。一只大黑蝶在我的身边飞,前面有无数这样的蝴蝶。最高一个大坡足有60度,猫腰爬上去,气都喘不匀。随即看到了孩子们,他们正在教室前后闹耍。山地窄小,只有一间教室,一二年级同在这间教室上课。唯一的老师凤接转是本寨人,他已有二十年教龄。我说一二年级怎么上课。他说一年级坐左边,二年级坐右边,给左边讲课,右边做作业,给右边上课,左边做作业。会不会有孩子也听另一年级的课?也会的。这倒有意思了。这个时候孩子们进来了,都是六到八岁的孩子,我随便问问他们的名字,翻翻他们的课本,他们都会露出羞涩的神情。我们离去的时候,听到了稚气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月儿弯弯、挂蓝天,小溪弯弯、出青山……

来到白虎冲的时候,一群穿彩衣的孩子正在跳竹竿,竹竿清脆的声响伴随清脆的欢笑。这是三四年级的孩子,从各个山冲的教学点聚集而来。寨中一条河流得很急,学忠曾在沙田做过副镇长,他说原来孩子们要在石上走来走去,水大的时候很危险,就找人协调修了桥。孩子们开饭了,端着饭盒围聚在河的两边。好吃吗?好吃。香吗?香!那般自在,那般满足。

我知道,这些孩子会一个点一个点地走出去。村民红芳的女儿已经到平桂上师范,她说孩子毕业还回山冲当老师,她支持女儿。有些孩子将来可能成为山外的新娘或女婿,然后他们意气风发地回来省亲,说这就是生养我的地方。声音里会有诸多自得。因为他们的家乡幅员辽阔,一个寨子就涵盖了无数山川。

出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还是一重重地往外踅。踅到半山,那般红润的夕阳挑在了山尖上。而河似从下边翻上来,把重山与夕阳过滤,然后带着渍迹漂向很远。再转过一座山,夕阳已经不见,不知落在了哪个“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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