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知了

有了心事，河边的大柳树，成了金发财解闷的依靠。掏不出钱供儿子上学，他开始怕儿子，特别是不敢看大儿子的眼睛。这天，他不知不觉地在大柳树下睡着了。

村里没有了青壮年，青壮年都出远门打工去了，村外的路上，很少有人走动。放在过去，早有路过的人把他叫醒。要不就会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跟前，偷偷抽他放在头边的烟。或许会有人轻轻地走到他跟前，撩开他的上衣或解开他的裤带，与他这个“冷粽子”开个气死他的玩笑。

如今，爱开玩笑的那些人都跑得没了踪影，村子快空了。

老婆做好饭，让大平去找父亲。老婆从来不使唤二儿子，一家人使唤不动，也就没人使唤了——习惯成自然。金发财使唤不动二儿子时常说：“就那熊样吧，爱动不动，有他权当没他。”

大平说给父亲的话就那么一句，遇到父亲骂小平时，他劝导父亲：“爱学就让他学吧，也许能成大器哩。”

大平在阳光簇拥的大柳树下找到了父亲，父亲睡着了，口中向外流着涎水。那时，一条闪着亮光的绿草蛇，正准备往金发财的裤腿里钻，大平一把捏住蛇尾，将蛇甩回土豆地里。

蛇落到土豆地里后，大平才惊叫了起来。

父亲被儿子的惊叫声吓醒了，他听了大儿子的叙述，吓出一身冷汗来，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解开裤腰带，把裤子齐齐抖了一遍。儿子帮父亲穿了鞋，又替他拿了草帽和烟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柳树的阴影，踩着热腾腾的沙路，朝家里走去。

大平将一支烟点燃递给父亲，自己也点燃了一支吸着。看见儿子吸烟，父亲停下了脚步，用吃惊的目光望着儿子，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儿子把目光投向村后的青山，他故意转移父亲的注意力说：“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儿子站定后，用父亲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不想上大学了。”父亲从儿子手中将烟夺了过去，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儿子说：“我娃放心，只要大还有一口气，不会不让我娃上大学。”

儿子又从父亲手中抽回了吸的那半截烟，轻轻吸了一口说：“大，说句心里话，我很想上大学，可是咱家这情况，我不想让你为难。再说，就是上大学又能咋呢？你看这山里山外，有多少娃上了大学，找不到工作，还不如出去打工实惠呢。”

父子俩说着，已走到家门外场院的大核桃树下。树下有一个1958年吃大食堂时留下的大碾盘，父亲拉儿子坐在碾盘子上。父亲这回把一支烟亲自点燃，虔诚地递给了儿子。

儿子接过烟却没有吸，他把烟放在碾盘上一个小石槽里捏灭了。儿子理解父亲的心情，他看父亲有眼泪溢了出来，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纸，为父亲擦拭了眼泪。

儿子用草帽扇着凉说：“大，这事就这么定了。让老二去上学，我去西京陪他读书，你在家把地种好，把我妈照顾好，老二的一切花费，我来管。”

金发财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哗啦哗啦地夺眶而出。他握着儿子的手不停地发抖，儿子反握住了父亲的手，合在一起的四只手在空中抖着。抖了许久，儿子抽出了自己的手，再一次为父亲抹了眼泪，他要求父亲不要公开自己的想法，不要让村里人知道。

金发财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嘴巴张着却无声，压抑声音的力量，把口中的涎水压得向外流着。儿子一摸口袋中再没有纸了，就用自己的袖口帮父亲擦了涎水。

正在这时，老婆从院里出来了。老婆看到丈夫和大儿子都在流泪，知道了原因。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走到父子二人身边，又掉头往回走，父子二人跟着她走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