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秦北

之间 作者:李虎山


9 秦北

正月十八,大平和小平一起到了西京。大平没有送小平,在火车站兄弟二人分了手。大平坐着39路公交车到了城北客运站,然后行走到自己打工的方便面厂。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他到岗太迟,他原来的岗位早已经被人顶替。班长领着他去行政楼,找那个年前让他写告示的经理。经理的态度和年前赞美他写毛笔字有了很大的反差。经理冷着脸平静地说:“正月初六开工,你现在才来,黄花菜都凉了。”班长还为大平求着岗位,大平却当着经理的面说:“什么岗位都没有了,那我只好离开了。”经理又舍不得放弃一个优秀的人才,他让大平和班长在办公室等着,自己走出办公室,去了楼道东头的总经理室。过了好久,经理有些兴奋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对大平说:“你可以去销售部,其他岗位的确是没有了。”大平一听,心里又高兴起来,他知道销售部是个好部门。销售部在西北各地到处跑,他心想,花着厂里的钱,到各地去走走看看,也许对自己是一次机会,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中午,大平请班长在外边吃了饭、喝了酒,下午就去销售部报到。听销售部经理介绍了情况,大平选择了去秦北促销。在西京待了三四个月,大平知道秦北有煤炭、油田、气田。还有人说秦北人是昔日可怜地要饭吃,如今已是扬(羊)眉(煤)吐(豆)气(天然气)地过上了好光景。大平走到哪儿都听说秦北人多么有钱、多么牛气。他就想到有钱的地方去寻找机会,想见识有钱的地方,想结识有钱的人。他想,要挣钱必须到有钱的地方,结识有钱的人才能挣到钱。

大平从正月十八到三月十八,整整在秦北的黄土高原上跑了两个月,几乎跑遍了二十几个县。

有一天,在黄河岸边一个县城的小旅馆,大平和一个叫李爱民的人相识了。两人张开口一说话,大平才知道李爱民和自己是一个县的。李爱民三十来岁,两人一块儿在街道的小巷子里吃饭时,李爱民问大平销售方便面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大平说差不多两千多元。大平问对方能挣多少钱,对方回答他少则五千,多则七八千。大平听后,心中动了一下。他问李爱民在秦北做什么,李爱民说他在煤矿上开铲车。他还告诉大平,秦北的煤多是地表煤,没有深井,主要靠铲车挖。

那晚,大平又请李爱民喝了酒,让他详细介绍秦北的情况,越听大平越心动。最后,大平决定第二天要跟着李爱民,去他们的煤矿看看。

位于没有树木的黄土高坡,贴在地皮上的青草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山沟里。山沟两边的山上不长一棵树,满目的荒草。但走进矿区,又是另一番情形。要买煤的车排成一大溜,而装了煤的车在山路上像裹脚老人,一摇一晃地前行。坡是黄的,路是黑的,路像系在荒坡上的一条黑色腰带。

大平到煤矿时正赶上矿工吃晚饭,李爱民为大平找了一套餐具,餐具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黑灰,大平拿到水管旁细细地洗了,然后和李爱民一块儿去盛饭。主饭是馍,菜是大肉焖萝卜,肉多萝卜少,做饭师傅看见大平是生面孔,以为是新来的工人,按老板的要求有意给大平多盛了肉块。

吃过饭,李爱民陪大平上到一个山峁上转了一大圈。转过之后,李爱民将大平介绍给自己的老板。老板姓折,是大平从来没听说过的姓氏。折老板看见大平后并不太欣赏,他要的是身强力壮能吃苦卖力的年轻人。大平的样子打眼一看就是个细皮嫩肉的白净书生,这样的人如何去挖煤。

大平站在折老板宽大厚实而落了一层煤尘的写字台前,他不再像过去一样拘束。在秦北两个多月的磨炼,他不但长了见识,也练出了胆量。过去大平遇见有钱人或是有权有势的人总有一种胆怯,不敢看对方的脸或眼睛,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站立,总觉得自己的四肢和五官长得不是地方,在对方面前不知如何调整自己的肢体。现在,他遇见的有钱人多了,见过的世面多了。他觉得无论什么人,他们首先是人。是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也无须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卑微的样子。人说搞销售能锻炼人,大平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对于大平表现出的不卑不亢,折老板突然产生了兴趣。

折老板燃起一支中华烟,把同样蒙着煤灰的真皮转椅转过九十度,侧坐在皮椅上将右腿搭在左腿上,漫不经心地问大平:“你能做什么?”

大平像一个军人直直地站着,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我一直在销售方便面,我对销售有自己的看法,别的什么都不会。当然,我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这些我知道在这儿是没用的。”

折老板将一截乳白色的烟灰,很随意地弹在地上。他说:“这儿的煤不需要销售,你也看到了,想拉煤的车排了一大溜儿。”

大平看了看折老板,他很想抽一支烟,但他强忍着自己的欲望。他用目光扫了一眼折老板的房间,很自信地说:“我不是没有工作,我是想挣更多的钱。如果你相信我,你给我十分钟时间,就让我在你的办公室一个人待十分钟。你再回到房间时,会觉得我是个有用的人。”

折老板对大平的话产生了兴趣,将身子转正后笑着对大平说:“你很自信呀,后生。”

大平闪动着眼睛,脸上泛出笑意说:“你敢试一下吗?当然,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还有你的柜子抽屉你都可以锁好。十分钟后,你再回到这个房间,你就会看到我的想法。”

折老板把烟蒂狠狠往地上一扔,几乎是吼着粗声说:“有眼色呀后生,我干煤矿十几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胆大自信的后生。行,我考验你,看你们西京人在我们秦北能玩出什么花样。这样,我去井口检查一下安全情况,你待在这屋里,我的抽屉柜子不需要锁,我看你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折老板说着往起一站,两条腿将皮靠椅弹出很远。他绕过宽大的写字台拍了一下大平的肩膀说:“这儿交给你了,可别给我玩什么怪把戏。”

大平像一个士兵接到一项新的命令一般,他抖了抖肩膀在心里说:老板您等着瞧吧。

折老板走后,大平心中有一股兴奋溢了出来。自打他进了折老板房间的门,他发现折老板是个脏人。多么好的办公室竟然像个猪窝,大平要做的就是要改变这个房子的环境。

大平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会不会得到折老板的欣赏,但他想,对于每一个有钱人,环境和衣着才能真正展示他的价值。到秦北后,他见的有钱人多了,但大部分人穿着名牌,开着名车,说着粗话,给人感觉是土老帽或者说是土财主,他不喜欢这一点。在西京城待了半年,他觉得城里人为啥文明,就是环境造成了人们自觉营造文明的信心。城里人再没钱,哪怕就是着一袭破烂衣服,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也算是得体的。

折老板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高档的,文件柜、桌子、椅子、沙发、床、衣架、饮水的口杯无一例外。但这些高档家具全沉浸在煤灰中,包括床上的被子和床单。

大平想用十分钟的时间改变这些,这是他的一个冒险的想法。他的想法是通过整理这个房间表现自己的智慧,从而把这种整理延伸到煤矿管理。他跟着李爱民是想来挣钱的,但李爱民做的活儿他做不了。他断定自己不会去下井采煤,两个月的销售使他见识了许多,领悟了许多。他想,如果自己在这儿能找到一份参与煤矿管理的事儿,自己将会挣到大钱。与折老板的简短交谈使他认识到,虽然折老板财大气粗,但他不过只是个肤浅的暴发户而已。他在秦北跑销售的过程中,发现有了钱的秦北人,也在慢慢追求文化和更高的境界。他想在折老板这儿赌一把,万一赌输了也没什么。谁没有拿谁的,谁也不欠谁的,自己走人就是了。

大平像一个麻利的城市家政服务员,他先叠了床上的被子,学着军人的模样给被子捏出了棱角。扫了地,擦拭了桌子、椅子、沙发、文件柜和门扇窗户,还特意擦了折老板放在床边的一双皮鞋,最后他又拖了地板。折老板门外是会议室,他也清理了会议室。会议室桌子上有一支毛笔、一叠白纸和一卷胶带,爱写字的大平见了纸和笔便来了精神。他收拾完一切,见折老板还没有回来,他便展开纸想写些字挂在会议室和老板的房间。

他给折老板的房间写的是:

骐骥一跃

不能十步

驽马十驾

功在不舍

他将这幅字用胶带贴在折老板皮椅后边的墙上。他又为会议室的正面墙上贴上了“金钱是生活的必需,生命是和谐的必需,安全是发展的必需,环境是健康的必需”。

字写好后,大平又觉得不太理想,这些话是他在一次看电视时记住的,那是一个大人物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顺口说出的。虽然读起来有些口语化,但他重新品味了一遍还是觉得有些意思,适合贴在公众的视野里。正在他收起毛笔时,领他到煤矿来的李爱民突然走进了会议室,他是来看大平与折老板谈话结果的。他发现折老板在井口给工人们讲安全知识,他小跑着来看大平的情况。大平正愁着没人帮他往墙上贴字,李爱民的到来给了他一个惊喜,顺手帮了他。

两人把字贴好以后,李爱民问大平情况咋样,大平说没有啥情况,自己所做的只是想和折老板赌一把。自己做这些折老板能看上,那就有可能留下来。如果不喜欢,自己就走人。李爱民走进折老板房间一看,兴奋地对大平说:“行啊你,折老板绝对能看上你。你这小伙脑子咋这么好使呢?咋能想出这么多鬼点子呢?折老板如果看不上,说明他有眼无珠。”

两人正说着,折老板背着手已站在了会议室门口。他细细读着墙上的字,用手摸着会议室桌子的桌面,一尘不染。当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时,几乎惊得不敢用脚去踩白格生生的地板,但他最终还是坐进了自己的皮靠椅。他对李爱民笑着说:“你从哪儿给我弄来了这个活宝?行,明天中午我开车请你俩去镇上最好的酒店吃饭。”

第二天一早,折老板将大平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的才能我领教了。是这样,从今天开始,你负责矿井里的安全。第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干足一个月,第二个月,可以涨到两千五百元。如果同意,下午就开始;如果不同意,你走你的阳关道。”

大平想了一会儿说:“谢谢老板的信任,工作可以干,但低于三千元,我是不会干的。你可能还不知道,我销售方便面,每月吃了喝了还落两千元。我原以为你这儿工资会高一些,没想到你给的还不如我原来的工资,我还有什么干头。我出来就是挣钱的,我是用时间来挣钱的。我要的是,在相同的时间内,以自己的能力,挣出更多的钱。”

说着,大平从折老板公司的会议室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头也没有回地告别了折老板。他刚出矿区,李爱民就从后边追上了他。李爱民告诉他,那是老板在考验他,希望他重新回去。大平拒绝了李爱民的挽留,迎着刺骨的寒风向一条沟壑走去。

李爱民跑到老板办公室时,折老板正在犯难,他后悔自己放弃大平那样的人才,他对李爱民说:“打电话,快打电话,把那小子给我留住。”

李爱民看着大平贴在墙上的毛笔字,叹气道:“唉,人走远了,算了,你给人家开的工资也太低了。”

折老板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要的是出力流汗的人,不是能写字就能做事的。算了,无缘啊,怪我,没想到那小子是个骨气挺硬的主儿。”

李爱民说:“你不是说急要一个能写会算的人嘛,你看看人家的字写得多好呀,脑子也活络呀。”

折老板说:“再好的人,无缘,也是白搭不是?忙去吧,如果有缘,自然会相逢的。”

大平告别折老板后,步行五十里山路到了黄河边。天快黄昏时,肚子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便到黄河边洗了脸,洗完脸,本想倒在河边歇息一会儿,他刚转过头,发现远处的农舍里有灯光闪烁,便向灯光走去。走近,他才发现是一孔窑洞。

天彻底黑了,只能听到黄河水“哗哗”的流动声。大平摸索着走近窑洞,发现灯光下一个老人正在烧火。老人坐在灶堂前不断地咳嗽,咳嗽声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忙走上前去帮着老人捶背,老人的咳嗽终于停止了。老人示意他坐下来,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人的秦北方言,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他用双手指着自己胸口和肚子,告诉老人他饿得慌。老人从头到脚细细地看过他之后,扶着灶台缓缓地站起来,从灶台的红色木柜里挣扎着拿出一把挂面,示意他自己下到锅里吃。

他双手接过干面条,像母亲的做法一样,忙了起来。他一边往锅里下面条,一边观察着灶堂里的东西。他发现了油、盐、葱、辣椒面和五香粉,他想,只能做油泼面了。他麻利地剥了葱切成末,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起来。坐在灶堂里的老人看到他干练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笑着伸出了大拇指。很快,油泼面做好了,他先给老人盛了一碗,还给老人盛了面汤,他示意老人先喝汤,然后再吃面条。他怕面汤烫着老人,盛了面汤在凉水中凉了一会儿,让老人喝下去,然后将油泼面递给老人,老人示意他也吃。

老人吃得挺开心。他说:“手艺不错呀,小伙子。”老人这回说的话他听懂了,这次说的是带秦北口音的普通话。

吃过饭,他洗了碗和锅,为老人和自己烧了洗脚水,帮老人服了药,他才知道老人患的是不治之症。他问老人儿女在哪里、做什么。老人告诉他,自己没有儿女,自己是一个老师,做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后来刚刚转正,就患了怪病,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可他已经多活了二三十年了。他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老人。老人说:“小伙子,记着一点,你心里装了善良,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能难倒你。今天你我相遇,我就送你四个字吧,厚德载物。这四个字,你是知道的,但你要永远把它记在心中,落实在行动中。”

大平告诉了老人自己的一切,老人说:“你明天还去今天你去的那个煤窑,你不用给他打扫办公室,你先下煤窑去挖煤,用你的行动证明给折老板看,只要你舍得出力就行。你记着,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让你坐办公室的,这里面的缘由我不能告诉你,要你自己体悟。”

第二天,大平还没有起来,老人已经为他做了早饭。他临走时,老人还给他带了馍。大平告诉老人,他不想去那个煤矿,他想换一个地方。老人告诉他,只有那个煤矿适合他,其他煤矿并不适合他。他问老人为什么,老人还是那句,以后他自己慢慢会明白。

折老板自接了小学老师的电话后,一直在等大平。到了中午,李爱民领着大平走进了折老板的办公室。折老板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还是来了,我等了你半天了。”

大平问折老板:“你咋知道我会回来。”

折老板笑嘻嘻地告诉他:“我老师告诉我的。”

大平将背包放在会议室的桌面上问:“昨天晚上那个老人是你老师?”

折老板说:“启蒙老师,我从他那里只学会了四个字,那就是厚德载物。”

大平静静看着折老板的脸说:“还真没有看出来。”

折老板说:“从今天开始,你就给咱管理办公室吧。”

大平说:“不,我要下煤窑。”

李爱民拉了大平说:“你不给折老板面子?有多少人想坐办公室呀。”

大平反用双手握了李爱民的手说:“我是出来挣钱的,不是来躲轻闲的。”

折老板说:“好,一月三千元工资,你去领衣服和矿灯吧。”

大平来到矿区外一个无人的山坡上,将自己在秦北的情况给西京方便面厂的经理做了汇报,他说的更多的是家庭的困难和父亲、弟弟用钱的事,经理答应他明天给他回复。但他还没有回到矿区,经理的电话就来了。经理告诉他,鉴于他家的情况,公司同意他辞职,但要求他必须将秦北的销售情况写个清单报给公司。

大平一直在矿井下干了三个月。三个月,他由矿工提升为组长,后来又提升为班长,最后一个月被评为矿上的生产标兵。有一次,矿体发生了浅体塌方,七个人被埋进井下,是他精心组织、安抚工友,赢得了救援时间。从井下出来时,身体刚恢复好,他便决定离开煤矿。折老板塞给他一万元对他说:“留下来,你不会再下坑道了。”他拒绝了折老板的挽留,并退回了那一万元。

折老板急切地说:“留下来给我管办公室,每月开你五千元工资,但你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写向上级报的各种汇报材料外,还要负责矿上的安全生产,包括每天进出矿井工人的训话和各种设备的检查。”

大平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做好这些。如果到了年底,没有安全事故发生,你给我多少奖金?你记着一点,我出来是挣钱的,拿多少钱干多少事。”

折老板说:“如果到年底,没有伤亡事故,我一次性奖励你五万元怎么样?”

大平说:“要有字据,你得给我写个字据。”

折老板说:“你写,我签字。”

大平被折老板任命为煤矿办公室主任后,住在会议室另一头的房间,他的任务是协助矿长做好管理,并负责接待各级的安全生产检查,负责安全生产,写矿上所有的文字资料。

折老板除了让大平一个人干好过去三个人的工作外,还要求他尽快将驾驶证拿到手。他告诉大平,可以不去驾校学习,他会安排一个车,让大平在矿区练习,学会后他找人给他办个正规驾照。大平听后,对折老板说:“驾照是关乎他人和自己生命的大事,怎么能作假呢?”

折老板说:“行,我送你去驾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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