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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空白

纯情游走:殷健灵文学作品精选 作者:殷健灵 著


表达空白

她不是我的情人,我却写了一本关于她的书。我在里面向她倾诉,在很长的时间里,抱着它入睡。在那些梦想和困顿纠缠的岁月里,它是一束温暖柔和的微光,照亮和安抚女孩惶乱的心。我是它唯一的读者。

她是我初中时代的老师。那时,她教邻班的语文,总是很早的到学校。那个年龄里,心里含羞着,常常要自觉或不自觉地掩饰和包裹自己,于是,走路也是低着头。那个早晨,正在校园里走着,从低着的眼睑下,看见一双黑布鞋,白的边,秀气的圆口,横搭襻,衬着白棉袜。那双脚很快地超过我,带过一阵风,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背影,顺在耳后的短发,藏青色的手织毛衣,提着一个手袋。我站在后面看着她,莫名地就生出了一股亲近。

第二个学期,她成了我的班主任。早晨,她静静地站在窗外,温和地看着教室里闹成一团的孩子,不说一句斥责的话。里面的孩子见着她,自然会慢慢安静下来,乖乖地掏出书本来看。

她喜欢女孩子,尤其是那些安静的女孩子。和你说话的时候,轻轻地揉揉你的肩,扯一扯你翘起来的领子和衣角。她大概也觉出了我对她的喜欢,上课的时候,目光总要落到我的身上,别人答不出来,她就说:“你说说看,好吗?”

我坐在下面看着她,在那个背阴的却流淌着暖烘烘的身体气息的教室里,她是冬天里的暖阳。那个年龄里,渴望着身体的拥抱,渴望着母爱和热切的爱的表达,还有另一颗包容自己的心。我遇到了她,并且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我不知道别的女孩会不会有类似的经验,它没有异性之爱浓厚和痛楚,却更圣洁真纯,就像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默,我对她的爱,犹如闪电爱宁静纯净的屋顶,蒲公英爱温厚广袤的大地。

在爱的浸润里,枯涩的生活会变得光艳照人。那样的爱,竟是可以支撑起一个女孩整个的希望的,像一束光,将我从逼仄处引领向开阔地。

在她的目光润泽下,我发现自己可以更加的好。那种好,是她喜欢的。我愿意做她喜欢的事。就像婴儿为了拥有母亲的怀抱,努力显出娇弱和乖巧,而我却在一个属于少女的梦中,渐渐接近那个虚化的美好境界。

短短的那两年,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最充实最最艳阳朗照的日子。在我的意识里,她已经不是一个存在的她,更多的时候,她成了一种女性的象征,我从她身上,渴望和揣摩着自己的未来。

上了高中,我和她还是在一个学校,只是不再能常常见到她。被繁重的学业扭曲的生活并不让我喜欢,也没有人代替她成为我眼里的亮点。只能在经过她的办公室的时候,搜寻她的影子,很多次,都是失望的。于是,便在每个做完功课的深夜,从抽屉的深处,掏出那个包好了封皮的本子,写下一些秘密的话。那些话是对她说的,她却永远都不会看到。每天都写,几行,或是几段。写着写着,我会看见她远远地站在空阔的走道尽头,看着我,眼睛里永远有一种欣赏和温情,母性的,含蓄的,沉默的。那些来自心灵深处的目光和夜里橘色的灯光糅合在一起,撑起一把暖色的伞,把夜的寒气挡在外面。这件事,我一直做了三年。到了后来,它慢慢变成了一本薄薄的书。

我只去看过她两次。一次,是高一那年的春节,和初中的同学一起去的。走的时候,她特意拉住我,摩挲着我的背,说:“一定要常来啊。”这话像是对所有人说的,又像对我一个人说的。我点头,又害羞地低下头去。还有一次,就是上大学之前,和母亲一起去的。是去向她告别。她送我一只绒毛小狗,躺在编得很精致的竹篮里。去上海念大学,它是我带走的唯一的玩具,我把它挂在我的蚊帐里,而那本关于她的书,也一直藏在我的箱子里。十年过去了,装小狗的竹篮早已破损,小狗依然完好地被我收藏着。

大一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一件,就是关于她患绝症的消息,据说已经是晚期。寒假回去,她刚刚动完手术。我去看她,大衣里,藏着那本关于她的书。听说她得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那本书拿给她看,我想让她知道,又羞于让她知道。我怕,她会永远失去看到它的机会。

她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倚在床头,像一片失了绿意的叶子。脸刀削一般地瘦下去,只有眼睛没有变,依然是鹿一样温和善良的目光。她没有谈她的病,我更不敢提,手在口袋里摸索,触到那个光滑的封面,却始终没有把它拿出来的勇气。它好像一块冰,在应该拥有的人面前,它会忽然被热力融化。它太丑陋和浅薄,我惧怕它的丑陋和浅薄会玷污那份永远都无法表达的深情。

我终于没有让她看到它。走到冬天的太阳下,我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上面浅浅地印着我的手印,带了一层细汗。

后来,她竟奇迹般地熬过来了。我听说她能下床走动了,听说她走出去锻炼了,也听说她在深夜里绝望地哭泣,还听说她再也没有胖起来,瘦得要被风吹倒。

我给她写信,说一些身边的事,却绝口不提她曾经对于我的意义,还有那本秘密的写给她的书。她有时候回信,有时候不回。每次放假,我都要去看她。她重新有了笑,她说她在好起来,重新上课了,只是课时很少。我在她的相册里看到我送给她的照片,放在醒目的位置。我们开始聊一些属于大人的话题,我长大了,她却老了。

转眼十年过去了,她依然活着,早已超越了常识上癌症患者的存活期。我不再担心她的健康问题,相信她会像她那个年龄的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到老。去年冬天,她告诉我,她很快就会举家迁回上海,她的大女儿在上海工作,小女儿也去了新加坡,她要回来住了。我很高兴,说:“以后我可以常去看你了。”

春节之前,我去了她在上海的新家。我们坐在窗口说话,暖冬的太阳很舒服,是我记忆里熟悉的冬天的阳光。那个情景,让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坐在暖洋洋的教室里听她讲课的情形,也是这样黄黄的光线,空气里有微尘飞舞,心里很暖,有被拥抱着的感觉。

走的时候,她轻轻揽着我的肩,执意把我送到车站。我的肩上,停留着她的温度,依然是少女时候的记忆,那时,我是那样地渴望她的温度,而现在,也许到了应该我给她温度的时候了。我也轻轻挽了她的臂,我感觉到她厚衣服里的手臂是那样的瘦弱。

此后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是我太忙了,忙到疏于问候其实一直是在想念着的人。当我想起去看她,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可我,却永远找不到她了。

她去世的消息只有很少人知道。这是她的心愿,弥留的日子里,她瞒住了很多关心她的人。我知道的时候,她所有的气息早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了。那一刻,我没有哭,在以后的几天,却始终摆脱不了梦魇的感觉。许多许多复杂的情感糅杂在一起,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是清楚地知道,我永远地埋葬了让自己表达的机会,那本书,那本关于她的书,从此失去了它一直期待的读者。而现在的我,是再也不可能那样虔诚地去爱一个长者了,更不可能有一个人像她那样长久地照耀我。我埋藏了那本书,也埋藏了长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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