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散记
1998年10月20日至23日,我前往无锡的灵山参加“中国佛教二千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住在太湖边上的绿波湾度假村,有感于优美的自然环境及大佛的庄严,回来后,便记下旅途中的点点滴滴。
漫步在太湖边
在灯红酒绿的北京街头,在星疏月朗的深夜,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梦过,我要到那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安静地度过这一生。当徜徉在太湖边上,我感到自己那追寻已久的梦想将要实现时,心中竟有几分忧伤。
那略微浑浊的湖水,似乎没有想象中幽蓝,但对于久处干燥的北京而又渴望见到水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湖面上的波涛在轻轻地晃动着,诉说着那几千年难以明白的梦。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公路一直走,心在湖面上飘荡着,仿佛没有着落。在浩渺迷蒙的湖面上,只有几叶孤舟在漂浮着,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数百个世纪的宁静爬满整个湖面,静止了,无思无索,无声无息。
神情忧郁的群山被湖水轻轻地荡开,只得谦逊地退到远处,远远地关注着湖面的浪起波落。白云照着自己孤独的影子,落下大片的忧伤,翻飞的海鸥奔来撞去,竟搞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水里,它们一会儿碰着了白云,一会儿又被湖水沾湿了羽毛。
山弯处,湖水悄无声息地躲去,留下一片湖滩。几艘船静静地停泊在湖面,船上挂满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一条电线从岸上牵过去,有的船上还有电视的天线——我突然明白,这就是报纸上所讲的“水上人家”。我顺着石筑的小堤走过去,想知道长期在水上生活的状况。但没走多远,小堤便中断了。望着对面那已经失去交通工具意义而又具有另外意义的船,我心想,在暴风骤雨的黑夜,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他们是怎样度过这些不安静的日日夜夜的?成群的鸭子旁若无人地叫着,几只小羊静静地看着我,惊奇于我这位方外来客,但它们又怎能明白这位方外来客的心意呢?朝着灵山大佛的方向,我轻轻地合起双掌,默默地祈祷:愿佛陀的慈光能够庇护这些苦难的众生,一生平安快乐。
走的路太长了,腿有点酸,便到一座码头休息。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眺望着这茫茫的似乎蕴含着无穷生机的湖面,我仿佛感到那汹涌的浪潮迎面扑来;涛声如歌,敲打着我已然脆弱的耳膜,也只好被动地接受这无人指挥的交响乐。坐久了,干脆躺下来吧!一阵冰冷感刺入脊梁,烦乱的思绪似乎有点清醒。有多久了,没有仰望苍穹?有多久了,早已忘却自己原本是自由、无烦无恼的?
我仿佛进入梦幻的境界:圆天盖着湖面,湖面托着孤舟,远处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灵山大佛
这一带山原名叫马迹山,据传说,唐代著名的译经大师玄奘三藏法师曾驻锡于马迹山,因见寺后主峰钟灵毓秀、翠霭多姿,与天竺国佛陀说法处的灵鹫山相似,遂将其命名为“小灵山”。
因为“中国佛教二千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祥符禅寺前的素食馆内举行,所以我有缘能目睹大佛的风采。当大巴车开进山门时,便远远地看到大佛矗立在雄伟的殿堂后面。祥符禅寺是一座刚刚修复完成的寺院,整座寺院朴实简洁、古色古香,宝殿玉宇掩映于青松翠竹之中,钟鼓梵呗回响于云林烟水之间,真可谓梵天佛地、灵山胜境。昔日寺僧在此静坐参学、观风听雨、搬柴运水、植树造林的生活情景,至今依稀可以想见。
通过祥符禅寺山门,进天王殿,入大雄宝殿。出大殿后,经后院门,即至朝拜广场。看到大佛,已是人声鼎沸的时候,我无法静静地面对大佛,慢慢地体验大佛的庄严与摄受力。
大佛站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上,好似始从天上降临人间。大佛形体雄伟,仪态安详,面如满月,慈眉慧目,开颜微笑,似笑而未笑,口似欲启又止,状若演说妙法犹未了,似有诸多嘱咐。我不知道,伟大的导师对于我这位凡夫僧,对于这些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是否有什么教诲?向上仰视时,由于天空中有飘浮的浮云陪衬,佛陀似乎在宁静中又有欲动的感觉。其右手施“无畏印”,表示施与众生安乐无畏;左手施“与愿印”,表示圆满众生爱乐愿望。大佛通高八十八米,顶天立地,大有“天上天下无如佛”的气势。大佛背后为秦履峰,左青龙,右白虎,二山相拱,三峰屏立,重峦叠嶂,云蒸霞蔚,犹如“诸天听法苍茫际,万佛垂慈紫翠间”。
由此迈步二百一十八级登云道,最后到达大佛座前的大平台。翘首瞻仰,灵山大佛百福庄严,万德圆满,流露大慈大悲神情,体现拔苦与乐胸怀;放眼太湖,万顷碧波连天际;极目群山,千仞奇峰竞风姿;俯视原野,远树近村,绿地芳草,一览无遗。
赵朴老为灵山大佛题词云:
太湖三万六千顷,八功德水绕灵山。
如来百福庄严相,无量光明照世间。
佛教以时空无尽、世界无尽、众生无尽、佛无尽为其根本理念。时空无尽,所以竖穷三际、横遍十方;世界无尽,所以恒沙刹土、周遍含容;众生无尽,所以六道四众、轮回不息;诸佛无尽,所以垂慈施化、救拔群迷。佛既无尽,故十方三世皆有佛陀垂化众生,而体现在佛像的塑造供养方面亦有多种仪轨,人有供一佛的,有供三佛、五佛、七佛、千佛、万佛的,无非因指则明、借事明理。其中所谓五佛,在中国汉地寺院一般依密宗金刚界曼陀罗而设立,以五佛配五方:中央毗卢遮那佛、东方阿閦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成就佛。而目前在神州大地上堪称佛像之最的,是在五个方位上也形成了五方佛的格局。依建造年代的顺序,北方有云冈大佛,中原有龙门大佛,西方有乐山大佛,南方有香港天坛大佛,东方有现建成的灵山大佛。这种信仰体系有信仰情感的落实,有助于整个佛教的信仰形成一种凝聚力,这是“五方五佛”的理念。
寄语中国佛教两千年
两千年的梦,对于无量劫的生命来说,显得太短了;对于几十年寒暑的人生来说,似乎又太长了。两千年前的今日,一位来自天竺的和平使者,一位虔心佛法的忠实佛教徒,乘一匹白马从遥远的天竺飘然而至,开始把佛陀的遗教注入中华文化的洪流,从此,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位年轻的学者将中国佛教比喻为一柄神奇的扇子,引来春风化雨中国千余年。
站在两千年的边缘这样具有历史意义的位置,对于我来说,对于所有佛教徒及关心佛教的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两千年里,中国佛教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多少辉煌。佛教曾经征服中国,但是后来中国又离弃了佛教,于是佛教从金字塔的顶峰渐渐走向塔基,有人甚至怀疑中国佛教从此走向没落。但在“中国佛教二千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法师在论文中说:“唯愿佛教徒吸取历史的教训,使佛教随着国家民族振兴而振兴,法轮紧跟历史车轮而常转。”在座的一位学者激动地站起来,向老法师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对于佛教中国化,学者各有自己的高见,但是佛教毕竟是佛教,中国化只不过是佛教适应中国社会的一种方便而已,而佛法的中心精髓并没有改变。
跨世纪的佛教将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这是每一位佛教徒都应当进行深刻反省的一个大问题。综观历史上的反佛思潮及灭佛运动,其直接原因是佛教内部的腐化,佛教世俗化是佛教走下坡路的内在因素。佛教内部世俗化浊流,表现为竞其奢淫,与民争利,结交权贵,迎合俗习,南北朝时有人讥之为:“何其栖托高远,而业尚鄙近。”
在两千年的边缘,佛教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出世清净的形象、超越世俗的品格,在世风日下、道心惟微的时代,树立一种超越的宗教品格,这是佛教存在的基础。世间一切不可能都是万能的,我们为什么又偏偏说我们佛教是万能的呢?从哲学、科学、艺术等世间学问中找出许多根据,让人们觉得佛教很伟大,我并不是说这种行为不好,但其实这是底气不足的表现。佛教就是佛教,它有自己独特、殊胜的作用,又何必需要那些世间学问来证明?所以,突出佛教的主体意识及独立地位,使每一位佛教徒感到自豪,将是佛法住持者的任务。
当年鲁迅先生认为中国人并不是身体上有病,而是在思想上出了毛病,从而弃医从文。现代佛教正是如此,缺乏忧患意识的佛教徒只知道借佛教为自己谋私利,只知道牺牲佛教的利益来求自己的利益。当年末法思想在中国佛教中曾经激起多少佛教徒的忧患意识,于是各种护法的举措纷纷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加强末法思想的忧患意识教育,让那些在温室中仍然迷茫的佛教徒明白佛教在现代社会的危机,是现代佛教在弘传过程中的重要口号。
超越的宗教品格来自僧团的自身建设,所以完善僧团制度是佛教建设的核心。如何依戒律及僧制的精神,在适应现代社会的条件下,借助企业、集团的管理经验,建立有效的管理方法,是当前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整体的清净必须从个体的清净开始,所以严格把握僧源的素质,培养学戒、持戒的风气,是僧团建设的重要任务。
中国佛教之所以令人感到忧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宗教实践方法上缺乏次第,佛教虽然很普及,但得到佛法利益的人却很少。所以,在宗教实践上,突出禅定与智慧并重的修行特色,是培养佛教出世清净形象的重要保证。今后在佛教的实践中,最主要的是提倡禅定的修行。培养禅定教学的师资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实践体系是非常有必要的。佛教在世间弘传,宗教体验对每一位信徒都是必需的,要让信徒得到清净的宗教体验,并且能够不断得到提高,这就需要一套完整的实践体系。
佛教本来是非常具有文化品味的宗教,但僧团素质的低下,使佛教这一特色逐渐失去,于是它在知识分子阶层的传播便有了很大困难。佛教之所以能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正是因为佛教在义学上的发展,所以今后佛教的发展离不开培养僧人重视佛教研究的风气。
两千年之际,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并不是让佛光普照三千界,也不是让法水流往五大洲,当前关键之举,就在于正本清源,使佛教能在社会中树立起一种出世清净的形象,这样的佛教自然具有摄受力与感召力,这是关系到佛教存亡的基础。
作为一名衲子,面对两千年的佛教,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是欲言又止的感觉令我感到有些惊慌,因为历史的长流将会淹没这一切。尽管如此,我衷心希望佛法能常转,慧灯能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