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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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何易 作者:田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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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听江彪示范课的老师们免费看了场好戏,就像他们还免费拿到了附中食堂午餐券一样。

示范课讲的是“戏剧性”。江彪看着满屋子认真听课的同行和学生,活像老农深情凝视丰收的庄稼:“举个例子,我在这儿讲课,按部就班讲完,没出一点儿波澜,这是生活的常态;要是我正讲着,突然有不速之客破门而入,那就是戏剧性了……”

话音未落,教室门“咣当”一声,一个衣着时髦的娇小女人当真破门而入。有学生喊了声“好”,还带头鼓起掌——她一定是配合江彪示范“戏剧性”的,不然时间不可能掐得那么准。特级教师的示范课,总得出点彩。听课的同仁们大睁着眼静待下文。

没人注意讲台上主角的脸已发青。

弹簧门凑趣儿地回弹,轻拍了闯入者刘美美一下。她怒气陡升一脚把门踹开,大喊:“姓江的……”

不等姓江的说啥,被踹的门率先气急败坏,报复了她——刘美美被拍得双腿一扭,猝不及防倒了下去。厚道的人们纳闷这示范课的戏有点过了,不厚道的人们忍不住笑出声。江彪赶紧下讲台扶她。她站起时发现双脚一高一低——一边鞋跟断了。她甩开江彪,咬牙切齿:“签字,离婚!”

免费看戏的全都傻了眼,这不像配合演出的啊。

特级教师应对“戏剧性”场面的经验显然不足。身材魁梧的江彪阵脚大乱,一根筋想把她弄出教室。但刘美美人小志气大,不屈不挠,眼看被推到门边,猛抓住墙上的金属挂钩,壁虎一样趴在那儿,乱踢乱喊:“想拖死我……办不到……不要脸!”

后排一位穿中式褂子、梳大背头的年轻女老师起身上前,拉住负隅顽抗的女将:“师母,上课呢!”

刘美美打掉她的手,撇着嘴:“哼,田遂心,你当年没少勾搭他!现在还和他天天黏一起!”

江彪拳头攥了起来,低吼道:“闭嘴!”

全教室的人都被施了定身术,江彪示范的“戏剧性”彻底惊呆了他们。

此时,旱地拔葱似的,中间座位“腾”地跳起个人来。小伙子个头足有一米八但身躯单薄,肥大的附中校服穿在身上像是偷来的。变声期的小公鸡过于激动,音都喊劈了,把观众的耳膜震得嗡嗡响。

“闹够没有?你们闹够没有!”

他走到刘美美面前,眼里噙着泪:“走不走?”

她一时未动。

“你不走我走!”小伙子一转身,朝教室窗户冲刺过去,拉开就要往下跳,立马被旁边的同学与老师死死拉住。

刘美美大喊“儿子”,江彪大喊“克明”,田遂心喊“江克明”,外来户们可算明白了这场戏里的人物关系。

整个教室乱成一锅粥。

江彪活了37年攒下的脸全丢尽了。对身边这个人,他此刻心底不只是嫌恶,还产生了惧怕:课堂她都敢闯,啥事做不出来!一股恶气沿着胸口直往外冒,他终于想摆脱这一切了。

“拿来!”

刘美美撇撇嘴,打开足印斑斑的包,从里面翻出离婚协议书和笔,正要开口说啥,江彪一把夺过,转身把纸拍在教室墙上,签上自己大名,因用力过猛把纸划破了两个洞。

“活该,仨月前签字能有今天?”刘美美哼着小曲一扭一扭走了。江彪倏地想起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他猛想起16年前在内蒙古老家,为了娶刘美美跟母亲磕头决裂的那个22岁的“五四”青年,牙都笑冷了。

校长张德祥牺牲自己吃午饭的时间,把江彪叫到办公室,开骂。不骂够校长吃不下饭过不了夜,特别是对江彪——他的得力爱将,给他丢起脸来也毫不含糊。

江彪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直两眼呆滞,黯然无语。以前他可不这样。张德祥骂过他两次,一次是为语文学科改革,二人意见相左,在校长办公室吵嚷起来,江彪激愤不已,嗓门比校长还高。一次是为提拔江彪当教务主任,张校长之前就是从这个职务升上来的,没想到江彪不识抬举死活不干。

出了校长室,江彪没脸回教学楼,更不想回家,灰头土脸拐上了图书馆旁边的小白楼,那里有一间他的单身宿舍。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里翻江倒海。睁开眼,瞥见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他摘下琴盒,像抱初生儿一样小心翼翼把琴抱了出来,然后轻轻活动肩、腕、手指。江彪天生一副拉小提琴的坯子,手腕手指柔软、指尖有肉,手很长,更难得的是小指很长;耳力好,具有传说中的绝对音感;胸幅开阔,各路尺寸都像为拉小提琴长的。如此完美的演奏天才,专业队伍的遗贤,此刻却只想拉一首《野蜂飞舞》。曲子单靠手指拨弄和琴弓琴弦摩擦,把野蜂飞行的动静描绘出来,通篇都是变化万端的“嗡嗡”声。难度不大但对速度要求很高,手快弓快,半点儿含糊不得。虽然曲子只有一分多钟,但这一分多钟里的每一秒都是抽搐的、发疯的、痉挛的。

江彪安好消音器,一分钟接一分钟,单曲循环。拉得左手完全麻木,右手手指隐隐作痛。再往后拉,就头晕眼花了;到了极限一刻,他喘息着把琴往床上一扔,再把自己扔到琴旁。

刘美美连连发信让他回家,才把他拉回现实。

一见面,她就把《财产分割细则》拍到他面前。他差点气乐了:一个是从不出去补课赚外快的高中老师,一个是逢年过节连桶油都分不上的小文员,离个婚还正儿八经地出了份分割财产的“细则”!

略扫一眼,满纸的“钻石”“红宝石”“珍珠”“金”。他不知道刘美美又在琢磨啥。她开口了:“你知道我喜欢珠宝,结婚前啥都没跟你要,这些年我每年给自己买5件,加在一起就这些。我可没一件瞒你,统统列在这儿。”

江彪似有所悟,把《细则》放在桌上。

“对得起你了,分给你的总价1万呢!”她撇着嘴。

江彪连连摆手:“都拿走。”

“那你可想好了。这么多年家里的积蓄我可全买珠宝了,这东西有升值空间,现在不能变现。”

江彪听懂了,倘若不要这些珠宝,一旦离婚成真,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刘美美见他未置可否,赶紧补了句:“虽说这些珠宝归我了,可我比不上你,这房子让你落下了啊!你可比我赚多了!”

门“咔哒”一声,江克明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嚼着口香糖,偶尔还吹出个泡来。

刘美美喊着“儿子”迎上去,双手奔向他肩上的背包,江克明一屁股坐到进门凳上,让她扑了个空。

他换好拖鞋,当他俩不存在,径直向次卧走去,把门关得山响。刘美美朝次卧翻了个白眼,回身对江彪说:“儿子归我,你想都别想!”

“我带大的,你凭啥?”江彪瞪圆了眼。

“凭啥?凭我是他妈!凭我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刘美美大喊着,毫不退让。

次卧“啪嚓”一声,尖锐刺耳,江彪和刘美美愣了神,一前一后冲过去,门锁死了,不给开。江彪退后两步,攒足全身气力照门上踹,硬生生把老式门锁踹了下来,残破的木门开了,克明坐在门对面窗下书桌前,完好无损却怨怒地看向他们。

门旁墙下,一堆淡青色碎瓷片。离婚大战打响三个多月,一对钧瓷花瓶中的一个已在不久前遇难,幸存者则刚刚阵亡。一地碎片像极了他们无可收拾的婚姻。江彪转身去拿笤帚簸箕,克明指着刘美美:“让她扫!”

刘美美接过笤帚扫起来:“妈不知道那是你们班……”

克明紧锁眉头盯着她:“对,上小学接我你就进错班,你也配当妈?! ”

他从刘美美手中抢过笤帚,起身大步走到门前,把刘美美和江彪往外推。

坏了锁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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