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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何易 作者:田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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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院要上新戏了。和往日一样,主演人选成为大家观望的焦点。

剧本发到了孔妍妍手里。她今年28岁,话剧院的台柱子之一。她五官精致长得很美,即使在美人扎堆的地方也出类拔萃。但她活得实在不精致,为了那点儿睡不醒的觉,化妆穿衣的时间都可以缩短甚至不要。一头浓密的乌黑秀发也因此受了冷落,高兴了随手编个麻花辫,不高兴披散着就出门。夏天随便抓起一件文化衫,冬天一件大袍子穿到底。

可纵然她不化妆不打粉底,那张脸仍是瓷白瓷白的,吹弹可破。每次别人一脸艳羡询问她护肤美妆品的牌子,她总是不过大脑地说:“我今天没化妆,纯天然的。”丝毫不懂也不在乎别人的嫉恨。

等她随着阅历增长渐渐明白过来,就尽量躲到角落不吱声了。除了演出站到人前,尽量少扎人堆,时间长了,身上就有了几分又臭又硬的意思,喜欢她的人认为那是遗世独立的清高,不喜欢的就拿她当茅坑石子儿了。

活得粗糙,偶尔颓丧着把头一低,更没了名演员的样子!可她只要戏装加身往台上一站,整个人就光彩挺拔起来,个头眼见着长了十公分。她妈妈第一次看她演出,竟认不准哪个是自己女儿,实在跟平日差距太大。

她在话剧圈还算受宠,有固定粉丝;但她从不往影视圈凑,而二者的社会影响和人气差异有如养金鱼的小盆和养鲸鱼的大海,她的脸不熟、人气不够,经常在定主角时临门一脚,被混影视圈的同事一回马枪刺下去,气得干瞪眼。

所以这次她压根没看剧本。一个月后巡回商演、两个月后大剧场的《北京人》,人不能啥风光都占。

她正在小排练厅和搭档打磨《北京人》,有人过来喊她,说导演让她去试戏,心里纳闷早推了的事怎么又诈了尸。一进门,就看见上至导演下至灯光置景,十几号人垂头丧气。估计刚被艺术总监训过。导演见她进来,立刻问:“剧本呢?”

孔妍妍摊开两手。

导演把手里的剧本塞给她:“第三场男一女一重见,来一下。”

她理直气壮说自己没接这个活儿。导演给她半小时让她迅速上手。可恶,还没到年度考核呢,就来这一套。她只好找到角落一个座椅坐下,翻开剧本。看着看着眼睛瞪圆了——

怎么是这么个戏啊!

一个女大学生喜欢上已婚男老师,表白被拒内心受到伤害,数年后发现老师已离婚,于是借工作之便接近他,恶意报复,最终却真正爱上他。

真该死!孔妍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啥好——哪个编剧写的啊!

导演让她演的,是男老师女学生数年后重逢,二人各怀心事互诉衷肠那段。

这戏不会有出路的。她想:太讨厌了。

她只当完成年度考核,按着自己的理解走了一遍。十分钟的戏,全场鸦雀无声,艺术总监也被拉来看。

导演红着眼眶走向她:“就你了!”

孔妍妍故意笑得很好看,甚至有点讨好:“导演,我水平还不行啊。再说,导演,我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角色,您另派别人吧。”她急欲离开。

“这是小剧场戏,探讨人性的,”导演说,“你今天才第一次看剧本,跟角色的亲近是慢慢形成的,不要急着推戏啊!”

“您知道我不是挑戏的人,可这个戏、这个角色,我驾驭不了。”

“你的表现最好。”导演点头。

孔妍妍摇摇头:“谁写的剧本?封面上没写。”

导演舔舔发干的嘴唇,朝自己身上指了指:“你可以二度创作,我没意见。”

她尴尬地低下头,但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小孔,去年你国二级评上了吗?”艺术总监起身走过来,殷勤地问。

领导就是领导,一句就说到点子上。孔妍妍既是话剧院忠贞不二的坚守者,却也是不求上进的落后分子,有戏演戏没戏赋闲,想要的太少,害得领导失去了能辖制她的把柄,职称怕是最后的王牌了。

职称是她的软肋啊!业务上她年年考核优秀,却不积极参赛评奖、不发论文,更没有拿得出手的理论著作,混了将近八年还是国家三级演员。她想一狠心退出评职称的系统,可又没达到彻底放下啥都不要的地步,用合租舍友田遂心的话说——还是一俗人。

她拉长脸拂袖而去,艺术总监直皱眉头,导演却乐了,他知道她这就算接了。

《北京人》还在打磨,孔妍妍却不想再呆下去了。让她演爱上以前老师的戏码,这不是撕扯旧伤、钝刀剐肉吗?他们凭什么,还不让推戏!

她一出楼门,就看见追了她一年的杜渐——正倚在他那辆路虎揽胜上等她,心里更光火:“早说了咱俩不可能,别跟狗皮膏药似的!”她没好气地往自己车边走,杜渐跟上来,她回头一瞪眼,发射了炮弹一样,把他隔离在十米开外。

孔妍妍回到家,就着热奶吞下两片面包,像对付早饭那样对付了晚饭,拿起之前随便扔在桌上的剧本,认真看起来。剧名有点酸,叫《别时何易》,男一叫裴文宇,女一叫许一竹。她看得十分倒胃,刚入肚的充饥之物都在往上翻。

门锁一响,田遂心看完晚自习回到家。

与高中同学孔妍妍合租三年,田遂心习惯了叽叽喳喳的生活,从高中生的叽喳声走进孔妍妍的叽喳声,每天好不热闹。也亏了小孔,她可不是个热闹的人,小孔住进来之前,两居室的小家除了京剧老唱片的热闹,就只剩下喘气声。

孔妍妍喜欢社会新闻和明星绯闻,讲起来绘声绘色一惊一乍的。她们上高中时,就有同学偷偷问田遂心,咋会交上孔妍妍这样胸大无脑的朋友?她俩简直就是背向而行的两条平行线嘛。可交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一样,冷暖自知,说不清道不明的。

孔妍妍坐在沙发上挥挥手,跟她淡淡地打声招呼,之后闭眼倚在靠背上。彻底没了叽喳声的夜晚委实奇怪。

田遂心洗完手回到客厅,捡起她手边的剧本扫了几眼。看着看着也傻在那儿。

“这是,根据你的事迹改编的?”田遂心问。

孔妍妍直起身把剧本夺回来。

“这戏好,本色出演啊。”田遂心逗她。

“男人写的玩意儿,以为女的都痴情到死,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她在那儿傻等人家离婚,足足等了八年。人家离了,她还就真扑上去了,白痴吗?”

田遂心意味深长地一笑,把余叔岩的“十八张半”唱片放进老式留声机。苍劲的唱腔从唱针下飘出来,满屋子西皮二黄,仿佛穿越到另一时空。田遂心闭上眼,惬意地倚在沙发上舒展身体:“你觉得假?”

“假透了!”孔妍妍说,“再爱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做!”

“我觉得可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有什么不可能的?”

孔妍妍只冷笑。

“我最欣赏你的,就是那份敢爱敢恨,艺术家嘛!”田遂心半开玩笑。

“他不会离婚的,除非他死。”孔妍妍撇撇嘴。

“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可以休妻,女人自然也能休夫。哼,我今天差点儿动手。”

孔妍妍睁大了好看的杏核眼,来了点精神:“谁,值得你?”

“休夫的那位。闹了我们班区级示范课不说,还当众污蔑我!”田遂心恨得牙痒,“今天那场面实在没法动手,可我这人记仇,早晚得还她。”

“闹示范课?”孔妍妍一脸不可思议,“为的啥?”

“逼江彪离婚!”

孔妍妍愣住,脑子里好一通联想,过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来,没预兆地哈哈大笑,听起来又假又瘆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他那个奇葩老婆终于把他扔了?”

田遂心摇着头深感不解:“你怎么这个反应?好歹当年是你的心上人,为人家失魂落魄的,你忘了我可都记得。”

“十年了,姐儿们!”孔妍妍抖着剧本,“你以为我是许一竹这样的傻帽儿?”

田遂心的手指依着唱腔节奏,在沙发背上轻点着:“万物自有归宿。”

“下辈子。”孔妍妍拿着剧本,起身往卧室走去。

天哪,他离婚了!但,这不可能!

她恨他。就像《别时何易》里的许一竹恨裴文宇一样。江彪,这个被她爱过、恨过、诅咒过的人,离婚了。他竟然离婚了!他不是在婚姻里委屈得直哭都不肯离吗?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

遥远的2004年8月底。她第一次直面他,是在高二刚开学的班级见面会上。他一张帅气适中的国字脸、乌黑浓密的偏分背头,个头一米八之上,身形魁梧。纯白短袖衫、浅灰色休闲裤——她知道敢这么穿的,一定是爱洗衣服、干干净净的人。她的内务虽稀里糊涂,但她喜欢整洁的人。

江彪写板书,别的学生都走笔如飞,唯恐跟不上,只有她,笔也不拿,傻愣愣看着。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呢?他写完了回身一看,吓得她赶紧低头找笔,生怕被他看出破绽。

真正对他动心,是他帮她解决纠纷那次。高二一开学她就面临尴尬: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女班长,进而被大半个班的女生孤立了。遂心来和她交朋友,就是此事的副产品,也算因祸得福:侠肝义胆的田大侠看不上众人欺负一人。上体育课,只有遂心愿意和她组合打双人球,女班长排值日都把她跳过去,后来把班级孤立延伸到宿舍,小孔的日子越来越难捱了。

她一直没惊动江彪,还嘱咐他的课代表田遂心也别惊动他。倒不是她善解人意怕给他添乱,她是压根不抱希望,从没觉得男班主任能解决女生间的鸡毛蒜皮。这是个千古谜题,她高一时的女班主任都解决不了,还恼羞成怒地训她:“你不招惹人家,人家能招惹你?”这样的自取其辱,她可不想再拥有。

但万万没想到,晚自习时江彪把她叫到门外,低声询问她最近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怪她泪窝浅,他一问她竟哭了,真是丢死个人。

江彪听她说完,只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没出三天,女班长竟主动向她示好了!学校要搞国庆演出,全班开班会讨论报节目,女班长热情提议:“孔妍妍是文艺骨干,得出节目。”

真是活见了鬼,不光小孔,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江彪微笑着看向她,脸上暖洋洋的。她受挤对的日子竟稀里糊涂结束了。

怎么回事?她问遂心,竟也一无所知。后来她特意感谢江彪,他云淡风轻说:“没啥。”她也没好意思问他详情。直到高三,女班长对男班长发起总攻却被拒绝,气急败坏地追溯以往,大家才破解了高二一开学的谜题:班里疯传男班长暗恋小孔,而男班长偏偏被女班长暗恋着。江彪当时对女班长说了一句话:“孔妍妍有喜欢的人,但跟你喜欢的不是同一个。”轻而易举击退了女班长对小孔的敌意,他再现身说法跟她聊同学情谊,女班长就欣然接受了。

遥隔十年,他的敏感和机智让她难以忘怀。他是胡诌的,那时他看出她并不喜欢男班长,却还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他,或者说,那时她还没那么喜欢他。她对他的喜欢,是随着日子推移逐渐加深的。

她还觉得很有趣:江彪从不棒打鸳鸯,虽然他也不鼓励,但他班里的鸳鸯最少,截至高考,两情相悦的只有一对,这一对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小孔此时已“自绝于人民”——躲避所有江彪可能出现的场合——人家还是给她送了请柬,她特意把礼金拿给遂心烦请转交。后来遂心告诉她,江彪给请去当证婚人,一番幽默风趣的证婚词后,新人双双向他鞠躬,感谢高中时的“不拆之恩”,那场面甭提多逗了。

江彪已婚有子的事可就不逗了。开学后没几天,他骑着他的专属座驾进校门,孔妍妍分明看见了后座上的儿童座椅,和那个一脸坏相的三岁小男孩,他吐着舌头,嘴里喊着“得儿——驾”,江彪就笑得满脸开花,“呜呜”喊着把车骑得飞快,完全不管旁人侧目。

晴空里霹雳炸响,她想不通世上那么多晚婚的男人,偏她喜欢的22岁就当了爹!他不该单身吗?她设想的剧本不是这样的啊!难道不是她向他深情告白,他温情脉脉说“我等你,等你上了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吗?!

她原本住校,抱病请假回家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把老妈孔宪愚吓得半死,急急跑到学校找班主任。江彪呆若木鸡,跟着孔妈妈回家劝导。孔妍妍见心上人和严肃的老娘一起出现,有苦难言、苦不堪言,恨不得当场死了。

活生生被折磨了两年。唯一的收获是在表演专业的艺考面试中,她以“超乎年龄的理解力和悟性,成功完成了诠释爱情的即兴小品”,得了个专业排名第一。

千不该万不该,高三快毕业时,她还是写了那封该死的信。太年轻了,换成现在这个年纪,打死也不会写。她还是表白了,卑微、无奈、按捺不住,夹在毕业纪念册里给了他。江彪把她请进他的单身宿舍,大开着门,竟没半丝腼腆,回绝得滴水不漏。她早猜到这个结局,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

在他心里,她算个啥?轻浮地追求已婚男老师的差生罢了!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温度没热情,强忍着也没有嫌恶罢了,他看语文课代表田遂心都比看她高兴些。

可笑的剧本,还鸳梦重温呢,压根没“鸳梦”,重温你个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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