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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的特殊家庭

黄河源头赤子情 作者:张忠孝


4.我的特殊家庭

在我记事时,家中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两个叔叔、弟兄三人,还有哑巴爷爷奶奶两口子,全家共计十一口人,后来来了一位汉族大脚阿姨名叫桂花。父亲在省城工作,常年家中是十口人,算是一个中上等人口规模的家庭,但家庭成员与普通人家比较,有着它的特殊性。

哑巴爷爷和奶奶

我的爷爷有乐于助人行慈善的品格。有一年寒冬的一天,一位几乎丧失生活能力的人到我家讨饭,衣服破烂得几乎遮不住身体,冷得直在发抖。爷爷把他从家门口叫到他的住房内,让他在火盆边坐下暖暖身体。奶奶给他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让他吃。爷爷不顾奶奶的反对,把自己身上穿的上衣脱下来给他穿。

吃完饭爷爷让他走,但他怎么也不走,他很费劲地再三用手比画,大概意思是说,哪怕做马做牛给你家干活,只要给一碗饭吃就可以了。无奈爷爷心一软,就答应让他留了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是用手势比画半天说没名字。爷爷知道他是一个“哑巴”,给他起了个名,叫“保娃子”。

几年过去了,两个叔叔长大了,小叔出家当了和尚,大叔可以干农家活,于是爷爷让“保娃子”同前来讨饭的一位聋哑女人成了亲,可能她也没有名字,大家叫她“哑巴”。按年岁我们该叫她“奶奶”,为了尊重她,大家叫她“哑巴奶奶”。不久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是个男孩,爷爷给他取名叫“来娃”。

此时,爷爷考虑家里人口多,打算让他们另居生活,但他们缺乏自理能力,最终还是在一块过,等着他俩的孩子长大能撑起这个家再分居。“保娃子”爷爷的模样我似乎有点印象,但什么时候去世的却记不清。有天晚饭后,我路过哑巴奶奶住的南房门口,听到屋内一声怪叫,吓得跑到爷爷那里指着南房说:“哑巴奶奶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哑巴奶奶。

在我的记忆中,来娃叔经常在我们家帮着干活,劈柴火几乎是他的事,他也经常留在我家吃饭,和我们一块玩耍。他是一个忠厚、朴实、善良的男人,一米七左右个头,有点驼背,和别人讲话总是笑眯眯的,说话还有点结巴,我从来没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吵过嘴。

刚解放时,来娃叔快三十岁了,还过着光棍汉的日子,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和一位丧了偶的阿姨成了亲,是在我们家办的婚事。这个阿姨带来一个小女孩,名叫“英儿妹”,和我是同龄人。一年后他俩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没过多久英儿妹也出嫁了,来娃叔总算有了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20世纪60年代,来娃叔任我们村的贫协主席,说话、办事公道,在群众中有一定威信,但工作能力却有限。1965年冬家乡四清运动时,我们村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歪曲国家政策,把来娃叔、桂花阿姨说成是我家的长工,并给这两位老人施加压力,将我家的成分由中农上划为富农。

早逝的母亲

我母亲的乳名叫“花奴”,是出身于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大舅是国民党议员,当过副官、区长,在国民政府有权势。有大老婆、小老婆,使唤长短工,住南北两个大院,有楼房,良田百余亩,果园多处,牲畜满圈,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两个舅舅是塔尔寺赛池活佛囊的管家,经营着磨坊等生意。还有一个小舅在北京娶了老婆成了家,听说上学期间被人害死了。

听姑姑和大婶说,我的母亲高挑身材,长得秀俊,对人总是笑嘻嘻的,很有教养,不大讲话。母亲出生不久,我的姥姥就去世了,大舅和舅母把她抚养成人。因为这层特殊关系,大舅和两位舅母对我们兄弟三人格外照顾。1949年前我曾在舅舅家居住过,体验过一段时间的地主少爷生活。

在我不到四岁时,母亲离开了人世,那时她二十岁刚出头,她的容貌在我记忆中模模糊糊,但她深深的母爱永远铭刻在我心中。一次,我和母亲来到黄河边一块台地上,这一年黄河发大水,把河滩上的灌丛、小树全部给淹没了,只有大树的树梢在河水中晃动。河水直抵台地下几米处,我怕得就不敢乱跑。

河水中有个人从河的南面向北游来,精疲力尽,一会儿被河水淹没了,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母亲见了很伤感地说:“可怜!太可怜,这个人恐怕是过不来了。”我看她暗自在流泪。

母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我让母亲背着走,母亲含着泪水说:“儿啊,妈妈有病,背不动了,牵着你的手走好吗?”看到流泪的母亲,我乖乖地让她牵着我的小手回了家。

有一次,母亲从舅舅家回来,她抱着我说:“儿子啊,妈妈死了你就没有妈妈了啊。”顿时我“哇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抚摩着我的小脑袋哄我说:“妈妈不会死的,妈妈在骗你。”然后她从衣柜箱里拿出一个梨给我吃,我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吃着母亲给的梨,出门和小朋友们去玩耍了。

今天回忆七十多年前同母亲的生死离别情景,当时的我并不懂事,年仅二十年华的母亲,留下自己三个亲生骨肉要离开人世,是何等的悲伤难过啊!

旧社会家乡有个习俗,人病了认为是魔鬼缠身,病人过一条河,魔鬼是过不去的,病人和魔鬼分开一段时间,病人自然就会好。这样,我的母亲被送到我家东面一条小河之隔的姑姑家。没过多久的一天,太阳刚落下去时,母亲的遗体用担架抬到家门口,上面盖着一条红色毛线织成的被面,这件遗物是舅舅陪给她的嫁妆,成为我今生最珍贵的东西,我保存至今。

母亲走了,我好像懂事多了,更加思念她。每到黄昏落日时,我就来到家门口大路旁一棵大古杨树下,眺望西方,远处山巅万道血红色晚霞,绚丽夺目,周围渐渐暗下来,那里的光亮也渐渐淡了下来,我总认为那里是母亲逝去的地方。她在那里仿佛一直在凝视着我们,可她永远回不了家。思念、难过,小脸蛋上挂满了泪水。晚上泪水经常把枕头浸湿一大片,经常进入梦境,梦境中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孩,有人给我解梦说,她就是你日夜思念的母亲。

我对母亲的记忆就这么多,但她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牵着我的手在茫茫人海中拼搏,给了我勇气、智慧,帮助我克服一个又一个的困难,闯过人生一道又一道坎,陪伴我走进人生,奋斗至今。我道一声敬爱的母亲,儿子谢谢您!儿子永远永远地怀念您!

善良的桂花阿姨

母亲在世时,因常年有病不能正常下地干农活,从黄河南面的甘肃来了一位名叫“桂花”的汉族中年妇女,她中等个头,没有裹过脚,服饰是典型山区农村打扮,看得出她是个穷苦人家出身。

她很勤快,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把院子、大门口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家中挑水、做饭、出炕灰等女人干的活,她全包了,还要下地干农活,她做的饭很好吃。和我母亲似姐妹一样,关系处理得很融洽,母亲去世后,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们,从未打骂过我们兄弟三人,总是笑呵呵的。爷爷夸奖她能干、脾气好,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让我们叫她“阿姨”,要听她的话,要尊重她。

爷爷教育孩子的方法简单、粗暴,他经常有两句口头禅:“不打不骂不成才”,“核桃骨都砸着吃的东西”。所以打成为他惯用的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我在外面同一个小伙伴打了架,他母亲给我爷爷告了状,爷爷不问青红皂白,先是把他的鞋脱下来,用鞋掌在我的小屁股上狠打,打得走不动路,“让你牢牢地记住,以后在外面调皮打架的事还干不干了”。

后来又发生了上述类似的事,这次肯定逃不脱爷爷的惩罚,吓得躲在桂花阿姨的后面,想让她来保护我。阿姨心疼我,很少和爷爷正面讲话的她,壮大胆子给爷爷说:“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来你还要打他。”爷爷听了阿姨说的这番话后,没有打我,以后碰到类似情况,再也就不打了。

桂花阿姨在我们家的这几年,是我童年生活中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她衣服穿得很整洁、得体,言谈举止大方。她对爷爷、奶奶很孝敬,同邻居、乡亲们关系处得融洽。为我们兄弟缝补、洗衣,温柔体贴,我很想叫她一声“母亲”,但还是不能,所以对她一直在心中敬佩有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母亲去世后,父亲给我们找了继母,桂花阿姨就回她娘家去了,从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长大后我曾多次想去看望她,但有一定的困难,也有很多顾虑。1965年大学毕业,有了一定的经济条件,但正好家乡“四清运动”。说她是我家的长工,派人到她家中索取了“长工”的旁证材料,四清运动中把我家成分补划为富农,在这种政治压力下产生了新的疑虑,我就不敢再去找她了。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从新疆调回青海工作,特别思念桂花阿姨,我想如果她还孤身一人,想把她接到身旁像母亲一样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如果她有家不便走动,想在经济上对她有所帮助。回到老家一打听,得知她两年前离开了人世,顿时一阵心酸使我流了泪,好伤心啊!这是我今生最为遗憾的事之一,时至今日,时时想起这件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为人仗义的爷爷

爷爷是一个身躯高大、体魄健壮、性格刚烈、有胆有识的典型农民。因我奶奶是汉族,爷爷不仅能听懂汉语,还能讲几句汉语。当外地汉族人到我们家乡办事,或者官府衙门到村中问事,大都把他请去说话或当翻译。

有几位从甘肃汉地来的逃荒者,找到爷爷帮助他们在本地落脚谋生,爷爷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窑洞下面的一块地无偿给他们盖房子住。这些人至今已经有好几代了,从最初的几个人,现在已发展到近百人,其中有大学生、国家干部、教师。爷爷在当地群众中有一定威望,大家给他起了个雅号叫“大张”。

爷爷和奶奶

在我的一生成长中,爷爷是起决定性作用的人。在我四岁时被当地寺院认定为“转世灵童”,被他毅然拒绝。刚到七岁就把我送进了学校,尽管他一字不识,但对我的学习抓得特别紧,从不溺爱我,给我讲学习的重要性,只有好好念书,学到本事当上官,可以光宗耀祖,过上好日子,回到家他装模作样检查我的学习。所以我的学习成绩从初小、小学、初中、高中,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茅。

小学时他经常到学校,给老师说:“我的孙子要是不听话,不好好读书,就狠狠地打。”有几次他拿着自制的木板子让老师专门打我,因我背书流利,这个木板子没有打上我,却把背不下书来的小伙伴们打上了,他们特恨我爷爷,说:“这个老头太坏了。”

我上学时的费用主要由爷爷筹措,他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就把菜园子里的三棵花椒树由我打理,家里别的人谁也不能动。把花椒卖出去所获得的钱作为我的学费,我高兴极了,这样不为学费而发愁了。

第一次摘花椒没有经验,稍不小心,花椒刺把我嫩白的小手指扎出血来,加上花椒麻辣味进入血液中,又痛又辣,痛得直剁脚。把摘下来的花椒晒干,除去花椒籽,搞得干干净净,再拿到官亭镇上去出售。为了卖个好价钱,我小小年纪从大人那里,学到了讨价还价的本领,不时学别人的样子,壮大胆子吆喝两声:“上等花椒,快来买啊!”

爷爷的这一举动,一是解决了我的学费,更重要的是让我深刻体会到劳动的艰辛,挣钱太不容易啊!从此我养成了节俭、不乱花钱的习惯,这一优秀品格的形成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也不是说教便可以见效。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没有念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不溺爱孩子,让我从小在艰苦环境中摔打成长,他是我心目中的农民教育家。

北京上学期间,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家,一是为了避暑,因为北京的盛夏酷暑难熬。二是要看望恩重如山的爷爷和奶奶,每次回家返校时,爷爷总是把我送出好几里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回家。

1964年暑假回到家,心情格外轻松,想着一年后毕业回家乡工作,经常可以见到爷爷奶奶了。没有料到这次返校时,爷爷把我送出大门后,我就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十分诧异地回头看了一下,见他蹲在大门口的那块石头上说:“你已经念书成功了,我很放心,我们俩以后见不上面了,你得知我离开人世的消息后,千万别回家,一定要把书念好,回家后给我坟上多烧点纸就行了。”爷爷连连挥手让我赶快走,他扭头就进屋去了。

爷爷是在1965年农历二月初二离开人世的,乡亲们说:“这老头属龙,活了八十二岁,在当地算是高寿老人。乡下有二月初二龙抬头的说法,正好这天他走了,是吉祥的日子,炕上一天都没有躺,孙子快大学毕业了,太有福气了!”

爷爷对我的培养教育,在我撰写出版的《青海地理》后记中,就有这样一段表述:“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出的一位老人,如果他还在世的话,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岁了,他就是我的爷爷,年幼我就失去了母亲,生活上一直由他老人家照管。……在《青海地理》问世之际,我将这一成果敬献给爷爷在天之灵。”深深表达了我对他的无限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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