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解放前家乡百姓的生活状况
我十岁前是生活在解放前的旧中国,如果从三岁记事起,对解放前的旧中国有了一定感受,到六七岁以后体会得就更加深刻,并有了自己的认识和看法。真正感受体会到旧社会的“贫穷、落后”是个什么滋味,和现在的农村老百姓生活相比较,解放前老百姓生活真的是苦不堪言。
我的出生地是下川的撒马湾怀塔村,村名来历至今无人考证。据老人们讲,明清以来,家乡曾被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蒙古人占领过,这里是他们放牧战马的地方,“撒马湾”这个名称由此而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留在这里不走了,同当地土族妇女通婚,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所以有些人讲,我们是蒙古人的后代,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我读过吕建福教授写的《土族史》一书,正本清源,吐谷浑才是土族人的真正祖先。
今日小山包
村庄以南距黄河有2公里,地势开阔平坦,每到夏季麦浪翻滚,景色秀丽。北依一座小山包,小山包后面是挺拔的祁连山脉。儿时经常上小山包玩耍,顶部有一块80多平方米的平地,夏季老人们来这里敬神礼佛念嘛呢,保佑全村平安吉祥。中午的饭,轮流安排各农户送,两大桶热腾腾的面条,里面放点盐和韭菜。我们小孩们自带碗筷也去吃,吃得太香了,一个个把小肚皮吃得圆鼓鼓的,后来这样香的面条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现这块平地上修建佛塔和亭子,植树造林,风景优美。
全村人住的庄廓都围绕着这个小山包,自东向西呈大半圆环形布局,长约二三百米,约有十多户人家,人口不过百,有张、王、麻、蒋等姓氏,虽然是个杂姓村落,大家相处得都很和谐、团结。
解放前家乡交通极不方便,人们很少出门,就是上官亭去赶集买卖东西,或者转亲戚,大多是步行,少数骑毛驴,极少数有钱的大户人家骑骡子。我有个大伯算是地方绅士,和国民党有权势的人常有往来,他养着一匹骡子,每当官亭赶集时,骑着骡子到官亭同好友会聚,吃喝玩乐,人们很羡慕他。步行到官亭镇,来回40多华里,要走整整多半天的时间。
家乡很偏僻,也非常闭塞,往东翻越八大山进入甘肃境内,向南是黄河天堑,向北山大沟深,向西走20里平路到官亭镇,同外部世界几乎处于隔绝状态。偶然有外乡人进入,大家感到很惊奇,人们的警戒性很高,要问清楚他是哪里来的,是干什么来的,是谁家的亲戚。
农耕方式,沿袭千百年以来传统原始的二牛抬杆。老百姓吃、穿、住、用等生活用品,基本上是依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方式。
二牛抬杆的农耕经济
吃的粮食是自己种出来的,种类较多,细粮有小麦,杂粮品种多,有玉米、大麦、谷子、糜子、荞麦、燕麦、蚕豆、黄豆等;油是自己榨的,油料作物有油菜、胡麻;蔬菜品种少,老百姓没有吃菜的习惯,有白菜、萝卜、洋芋等,个个家里做浆水菜,一年四季都在吃;果树品种较多,有冬果、梨、杏、桃子、红枣等。
家畜家禽有猪、鸡、羊、牛、驴、马、骡等,牛、驴、骡、马有畜役功能。家景状况比较好的人家,至少有一头牛,一头毛驴,养几只羊。一般要养一头猪,解决过节或平日的吃肉需要,有些卖出去换取一些生活用品。房子自己盖,木料是自己栽的树,家境好的用松木建房,建筑型制是土木结构的四合院。
百姓的衣、帽、鞋、床上用品等,几乎是用羊毛、皮革、亚麻加工制作成的,如床上铺的是毡,盖的是毡被,头上戴毡帽,身上穿毡裤、毡袄,足穿毡袜、毡靴,手戴毡手套等,都离不开羊毛和各种皮革制品。
皮鞋(土语称“罗提”)是用牛、猪皮制作的,皮裤(毡裤)是用羊皮或毡制作。有的把羊毛、亚麻纤维捻成线,织成毛和亚麻布料,制成各种式样的衣服。当时土乡有一批毡匠、皮匠、织布匠,他们技艺高超,很受人尊重。
上述这些土制品,虽然显得粗糙、单调,但样式考究,经久耐用,如果保存到今天,可以算得上难得的珍藏品。少数家境富裕的人穿洋布缝制的衣服,穿洋鞋,人们感到很稀奇、很羡慕。我们村上从外乡来了一位商人,从兰州买来一双短腰雨胶鞋,在大热天穿着这双油光发亮的雨鞋,村上的人羡慕得不得了,认为他有钱能穿上稀罕的鞋子。以后知道雨鞋是橡胶制的,很便宜,大热天穿着脚好难受啊,这人不过算是个爱显摆的土财主罢了。
老百姓手里没有钱,不少人家穷得连买一盒洋火(当时把火柴叫洋火)的钱都没有,凑上二三个鸡蛋才能买回一盒洋火,有些人就是有钱,也舍不得买。所以,不少人家晚上睡觉前,把火盆或炕洞里的火要埋好,以备第二天用,如果不小心断了火,到邻居或更远的地方去接火。
老人们抽烟时,把草绳点燃互相接火。有的人用“火石”自制打火机,用起来特费劲,同古人钻木取火相雷同。那时用食油(胡麻油)点灯,不少人家怕点灯费油,天黑之前吃晚饭,天黑之后就上炕睡觉,这样晚上可以不点灯,长年积累也省不少油。
小时候我们家碾完场,看到别人把我们家的麦子拉走了,我问爷爷这是为什么?爷爷讲,每到三至六月青黄不接,家里粮食不够吃,借别人家粮食200斤,等新粮食碾完场还300斤。村上十几户人家,至少一半人家不够吃,只好高利贷借粮度荒。有二三户人家,春节过后几乎断粮了,把老人和小孩留在家中,碍于脸面走远点出去讨饭,有的到地主家当长工、放羊、打零工,获得微薄的收入,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其实外乡人到我家乡来讨饭的,每天至少也有五六个人,有的人索性住在别人的茅草屋里,天天出来要饭。有些家只给一次,第二次去就讨不上饭了。有些家自己都吃不饱饭,讨饭者也就讨不上饭。有些人家快到吃饭时,索性把门关紧,生怕别人来要饭。因我爷爷奶奶心肠软,只要来我家讨饭的多少都得给,没有空着手让人家走的。
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下,苛捐杂税名目极其繁多,还有苦役、抓壮丁。有的小伙子怕被抓去,跑到山上亲戚家十天半月不敢回家,有的怕被抓去当兵,索性把手指剁掉。大家以逃跑、自残的方式躲避兵役苦差,以示反抗。民不聊生,有家难归的悲惨景象比比皆是。
保长、甲长是国民党在农村的爪牙、走狗,他们张牙舞爪地搜刮民脂民膏,进到老百姓家要吃肉饮酒,如果稍照顾不周,找茬打人。他们将抓到的人用绳索捆绑,吊在树上用皮鞭抽,按在地上用木棒打,关在黑屋里用脚使劲踢,把人打得皮开血流。人们苦苦求饶,他们也不肯罢休。挨一次打至少好些天不能下地干活。他们打人是那样的凶残、狠毒,还调戏妇女,无恶不作。
我们这些顽皮的男孩,跟随在保长、甲长后面去看热闹。别人曾开玩笑给我讲:“别看你父亲在马步芳手下干事,保长、乡丁也怕他三分。你爷爷胆子大,很厉害,把保长、甲长也不放在眼里,惹怒了他们,最后他也曾被保长、乡丁按在地上狠狠毒打过。”
旧社会没有计划生育措施,各家生小孩很多,大部分人家至少有四五个或者七八个小孩,甚至个别人家也有十来个的。不少人家因孩子太多,穷得揭不开锅,没有衣服穿,六七岁的男孩没有裤子穿,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很普遍,女孩因没有裤子穿害羞,不出门的也不少。甚至有些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的现象也有。
一般情况下,父母亲等到女孩长到十四五岁,找个婆家嫁出去就尽到了责任。男孩如果有两个,留一个在身边养老,送出去一个当和尚。如果有三个男孩,送去两个当和尚。这是因为男孩长大了要娶媳妇,还要分家盖房子,要花一笔不小的开支,大多数人家没有这个经济能力。
再说,土族全民信仰藏传佛教,和尚(喇嘛)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男孩们一般乐于出家当和尚,认为这样脱离拖家带口的苦海,一辈子不干庄稼活可以享清福了。还有的无奈之下,把孩子送给别人家了。
旧社会广大农村几乎没有医疗条件,人们大都用缺乏科学的土办法治病,如天花、麻疹等传染病一旦袭来,要夭折一批小孩,老百姓没有办法,只好到寺庙求神佛保佑,跳神、赶鬼、念经等手段很普遍。出现生的多,死的也多的局面,最后大多家庭存活下来的仅有两三个孩子,所以人口增长极其缓慢。
土族人的宗教意识很浓,除极大多数信仰藏传佛教外,属于道教的山神庙也备受尊崇。庙是祭祀祖宗、神佛或历代贤哲的地方,是当地群众进行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也是当地民间发生是非进行商议的地方。
家乡的山神庙在高旱台上,供奉有二郎神和地方神。三川土族信奉二郎神,他是三川土族的总神,至于地方神何许人也,今天的人们谁也不得而知。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结过婚的女人不能入庙内,被视为不洁,只能从门外烧香磕头。
家乡的这座庙,信奉的百姓有周围好几个村庄,庙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家中有红白喜事,有生病、打庄廓、出远门等事,第一时间上庙占卜,祈求庙神保佑。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日,老人们去庙里烧香、磕头、念嘛呢,对老人们来说这是一件最神圣的事。
家乡的山神古庙
爷爷在世时经常告诫我:“今生你无论走到哪里,不论当多大的官,回到家乡有两件事不能忘,必须要做到。第一件事是给祖先上坟,第二件事上庙烧香、磕头,感恩祖先,感恩地方神的保佑。”
乡亲们告诉我:“他们出远门干活挣钱,或者去办任何事情,走之前要到庙上烧香、磕头,祈祷庙神保佑平安。”还有些人感慨地说:“如果到了生死存亡、走投无路时,向着家乡的方向,跪在地上祈求庙神保佑,并许下愿,庙神会帮你化险为夷,保你平安回家,你不可不信,真灵验啊!”
解放后几十年过去了,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唯独这座庙还和儿时看到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土族儿女一代又一代遵照祖辈的教诲,照样上庙去烧香、磕头,这是一种信仰,是一种深入到骨子里的乡情文化,担负着古代和现代人们进行文化传承交流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