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1 语言是存在之家

美学理论视野中的文学翻译研究 作者:胡兆云 著


2.1 语言的本质

现代解释学美学与传统解释学美学有一重大的不同之处,传统解释学美学始终没有把语言放在哲学思考的中心位置,而现代解释学美学则进行了“语言转向”,使语言成为解释学美学思考的中心环节,这一“语言转向”始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 ~1976),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则把语言置于解释学的中心位置,创立了语言解释学美学,他们都对语言的本质做了阐述,其阐述对认识语言的本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2.1.1 语言是存在之家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艺术作品的本源》、《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走向语言之途》等著作中都对理解的语言性进行了论述。海德格尔的一个主要思想就是语言直接与存在相关,他把语言看成是存在之家,他认为,此在植根于语言之中,语言与存在是一体,“无论如何,语言属于人之存在最亲密的邻居。我们处处遇到语言。”在《存在与时间》中,他认为:

语言现在刚刚成为课题,这一点可以表明:语言这一现象在此在的展开状态这一存在论状态中有其根源。语言的生存论存在论基础是话语。”话语同现身领会在存在论上同样原始。可理解性甚至在得到解释之前就已经是分成环节的。话语是可理解性的分环勾连。从而,话语已经是解释与命题的根据。可在解释中分环勾连的,更原始地可在话语中分环勾连。我们曾把这种可加以分环勾连的东西称作意义。我们现在把话语的分环勾连中分成环节的东西本身称作含义整体。含义整体可以分解为种种含义;可分环勾连的东西得以分环勾连,就是含义。含义既来自可分环勾连的东西,所以它总具有意义。话语是此的可理解性的分环勾连,展开状态则首先由在世来规定;所以,如果话语是展开状态的原始存在论环节,那么话语也就一定从本质上具有一种特殊的世界式的存在方式。现身在世的可理解性作为话语道出自身。可理解性的含义整体达乎言辞。言词吸取含义而生长,而非先有言词物,然后配上含义。

把话语(Rede)道说出来即成为语言(Sprache)。因为在[语言] 这一言词整体性中话语自有它“世界的”存在,于是,言词整体就成为世内存在者,像上手事物那样摆在面前。语言可以拆碎成现成的言词物。因为话语按照含义来分环勾连的是此在的展开状态,而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是指向“世界”的被抛的在世,所以,话语在生存论上即是语言。

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进一步认为,人或此在完全是由语言规定的:“是人,这就是说:是一个说着话者。人是一个是与否的说话者,只因为人归根到底就是一个说话者,是唯一的说话者。”存在处于言词之中,言词、语言与存在直接钩挂在一起,语言就是入于言词的存在。“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在没有语言的地方,比如,在石头、植物和动物的存在中,便没有存在者的任何敞开性,因而也没有不存在者和虚空的任何敞开性。”“由于语言首度命名存在者,这种命名才把存在者带向词语而显现出来。这一命名(Nennen)指派(ernennen)存在者,使之源于其存在而达于其存在。”表面上看,似乎是人发明了语言、运用着语言,但实际上是人在语言中发现自己。唯有语言能使人作为人的生命存在。语言不只是人的工具,语言更是人的主人,人隶属于语言。“现身的 ‘在之中’通过话语公布出来,……把现身情态的生存论上的可能性加以传达,也就是说,把生存展开,这本身可以成为 ‘诗意的’话语的目的。”“语言之本质并不只是在于成为理解的工具……语言不只是人所拥有的许多工具中的一种工具;唯语言才提供出一种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状态中间的可能性。唯有语言之处,才有世界。”语言首先属于存在的真理,本真的语言就是存在在言说。“话语对于此之在即现身与领会具有构成作用,而此在又等于说在世的存在,所以,此在作为有所言谈的 ‘在之中’已经说出自身。”在《诗人何为》里,海德格尔第一次提出“语言是存在之家”,他说:

存在作为存在本身穿越它自己的区域,此区域之被标划(τμνειν, tempus),乃由于存在是在词语中成其本质的。语言是存在之区域——存在之圣殿(templum);也即说,语言是存在之家(Hous des Seins)。语言的本质既非意味所能穷尽,语言也决不是某种符号和密码。因为语言是存在之家,所以我们是通过不断地穿行于这个家中而通达存在者的。当我们走向一口井,当我们穿行于森林中,我们总是已经穿过“井”这个词语,穿过“森林”这个词语,哪怕我们并没有说出这些词语,并没有想到语言方面的因素。从存在之圣殿 [Tempel] 方面来思考,我们能够猜断,那些有时冒险更甚于存在者之存在的冒险者所冒何险。他们冒存在之区域的险。他们冒语言之险。一切存在着,无论是意识的对象还是心灵的物,无论是自身贯彻意图的人还是冒险更甚的人,或所有的生物,都以各自的方式作为存在者存在于语言之区域中。

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又重申了“语言是存在之家”这一观点:

真正说来只有已经存在的东西才可完成。然而首先“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思完成存在对人的本质的关系。思并不制造与影响此关系。思只是把此关系作为存在交付给它自己的东西向存在供奉出来。此一供奉的内幕就是,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只要这些看家人通过他们的说使存在之可发乎外的情况形诸语言并保持在语言中,他们的看家本事就是完成存在之可发乎外的情况。思并不是由于有作用是由它发出的或由于它被应用了才变成动作的。当思思维着的时候,思就行动着。

语言乃是此在的存在结构,所有存在者的存在都居留在言词里,离开了语言,即一无所有。海德格尔正是在此意义上欣赏斯退芬·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的《词语》诗的:

我于是哀伤地学会了弃绝:

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

2.1.2 语言是“听”与“给出”

“语言从自身得到规定”,语言的本质就在于语言本身,“本质和存在都在语言中说话”,守身自在正是语言的本质所在。“本真的令乃说的本质。”要认识语言的本质,就要经验语言,而经验语言,首先就是聆听,倾听语言的允诺,以此用语言形成一种思的经验。“语言必须以其方式向我们允诺其本身,亦即允诺其本质。”海德格尔说:“话语本身包含有一种生存论的可能性——听。听把话语同领会、理解与可理解性的联系摆得清清楚楚了。如果我们听得不 ‘对’,我们就没懂,就没 ‘领会’;这种说法不是偶然的。听对话语具有构成作用。……这个听还构成此在对它最本已能在的首要的和本真的敞开状态。此在听,因为它领会。作为领会着同他人一道在世的存在,此在 ‘听命’(hoerig)于他人和它自己,且因听命而属于(gehoerig)他人和它自己。”“话语对生存的生存论结构的组建作用只有通过 [听和沉默]这些现象才变得充分清晰。”听是对对话的参与,通过听在对话中从语言的本质方面听取召唤,而又被唤向语言的本质处去。“这种能听在生存论上是原初的;在这种能听的基础上才可能有听到声音这回事;但比较起人们在心理学中 ‘首先’规定为听的东西亦即感知声响,听到声音倒更原始些。”至少聆听与言说是同等原始的。通过聆听,可以透过零乱的字词表面而达到语言的深处,体验语言的本质精粹。“语言言说。人言说在于他回答语言。这种回答是一种倾听。他倾听,因为他沉默的安排属于倾听。……人言说只是因为回答语言。”人倾听着语言的呼唤,回答着语言的呼唤,语言召唤着人,把人指向存在的本真,而只有在诗的语言中,人才能本真地听到语言的呼唤。存在自己言说、显现,而是人则是第一位聆听存在的声音、应答语言的呼唤的人。言说就在被言说中,纯粹的被言说就是诗。“在诗中,存在处于敞亮和澄明之中,真理因而出现。所以,纯粹的语言是诗,诗是真理发生之处,亦是存在昭示之所。”通过聆听,我们可以发现,“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似乎暗示着语言的本质。

词语包含着存在,但词语本身却不是存在。在《词语》诗中,诗人还说道:

我把遥远的奇迹或梦想

带到我的疆域边缘

期待着远古女神降临

在她的渊源深处发现名称——

我于是能把它掌握,严密而结实

穿越整个边界,万物欣荣生辉……

一度幸运的漫游,我达到她的领地

带着一颗宝石,它丰富而细腻

她久久地掂量,然后向我昭示:

“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那宝石因此逸离我的双手

我的疆域再没有把宝藏赢获……

那从“双手”中“逸离”的宝石应该就是词语。词语“丰富而细腻”,却又“逸离我的双手”,似在非在,扑朔迷离。词语本身不是物,远古女神发话说:“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在命运提供出语言来命名(nennen)和创建(stiften)存在者,从而使存在者存在并且作为存在者熠熠生辉之处,是找不到表示词语的词语的。表示词语的词语虽说是一份宝藏,但决不能为诗人之疆域所赢获。思能赢获这份宝藏吗倘思试图沉思诗意的词语,那就表明,词语、道说是不具有任何存在的。然而我们通行的观念却抗拒这种对词语和道说的诋毁。说到底我们每个人在文字和声音中看和听的都是词语嘛!词语存在;它们能够像物一样存在,是我们的感官可以把捉的东西。要引用一个最粗浅的例子的话,我们只需要打开一本词典即可。词典中充斥着印刷的物。当然罗!其中全然是词语并且不是唯一的词语。因为一本词典既不能把捉也不能保持使诸多词语(Wörter)达乎词语而表达出来的那个词语。词语(Wort)何所属?道说(Sagen)何所属?

这样,有关词语的诗意经验就给了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词语——不是物,不是任何存在者;相反,当词语可用于表示物时,我们就理解了物。于是物“存在”。但这个“存在”(ist)的情形如何?物存在。但这个“存在”本身也还是一个物,一个可以叠加到另一个物上,有如一顶帽子戴到另一个物上的东西吗?我们哪儿也找不到这个“存在”——作为系于另一个物身上的一个物的“存在”。“存在”之情形犹如词语之情形。与词语一样,“存在”也很少是存在着的物中的一员。

词语不是物,词语不具存在,我们在物中永远也找不到词语。如果“是”指称存在者领域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词语不“是”;词语优先于所有的物。“按实情来思索,我们对于词语决不能说:它是(es ist);而是要说:它给出(es gibt)——这不是在 ‘它’给出词语的意义上来说的,而是在词语给出自身这一意义上来说的”。“它给”(e s gibt)在这里不是现存意义上的“有”(there is),而是“给予”,其意义同“给”(Gabe)。“词语即给出者(das Gebende)。给出什么呢?按诗意经验和思想的最古老传统来看,词语给出存在。于是,我们在运思之际必须在那个 ‘它给出’ (es, das gibt)中寻找词语,寻找那个作为给出者而本身决不是被给出者的词语。”词语所给予的是存在。“给出”乃是语言的一种基本性质。

2.1.3 语言的本质是“说”

语言的本质“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作为本质的语言把自己带向语言而表达出来。”在言说中,语言本身退到所说的东西后面,“语言随其渊源抑制自身,并且由此对我们通常的观念拒绝给出它的本质”,对于这一现象,海德格尔解释说:“道说的两个突出方式——诗与思——没有合乎本己地被寻找出来,也即没有在它们的近邻关系中被寻找出来。……也许,只要我们牢记在 ‘诗与思’这个短语中的 ‘与’能够表示诗与思的近邻关系,那么这个 ‘与’就获得了它的全部内涵和规定性。”“这个地带显示在诗与思的近邻关系中。近邻关系意谓:居于切近中。”解释就是从这种近邻关系出发的。要探讨诗和思的近邻关系,我们还只能从语言中予以把握,但是海德格尔说,“人之为人,只是由于人接受语言之允诺,只是由于人为语言所用而去说语言。”我们不能再把语言视作人的附属手段,而要把它正视作人的规定者,语言不能再对人隐蔽着,待在人背后,而要突出到人的前面,让人退后,让人待在语言的背后。语言是本质性的东西,人只是为语言服务。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的本质就是“说”(Sage)。“那个把诗与思共同带入近邻关系中的切近(Nähe),我们称之为道说。我们猜度,语言的本质就在道说中。道说(sagen)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中叫sagan,意思就是显示(zeigen):让显现(erscheinen lassen),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亦即端呈出我们所谓的世界。澄明着和掩蔽着之际把世界端呈出来,这乃是道说的本质存在。”人之所以能说话,乃是因为他倾听着语言;而他之所以能倾听语言,是因为它隶属于语言。“唯独道说向归属于道说者允诺那顺从语言的听和说。在道说中持存着这种允诺(Gewähren)。”这里的“允诺”也就是“给予”, “给予”是语言的魅力本质。“说”使一切显现成为可能。

“海德格尔指出:‘语言凭其给存在物的初次命名,把存在物导向语词和显现。’这种命名是呼唤,呼唤进入语词。命名的呼唤召唤物,物自身聚集为天空、大地、短暂者、神圣者,这四者的原初统一居于物的物化中,形成世界。言说命名世界。世界允诺物现身,统一的世界的光辉照亮了万物。这种本真的呼唤正是言说的本性,诗性的言说以命名的方式呼唤出世界,使物显现,由遮蔽走向澄明。”

“语言归属于这一本质现身者,是那个为一切事物开辟道路的东西所特有的,因为后者乃是一切事物的最本己的特性。”对于这“为一切事物开辟道路的东西”,海德格尔把它理解为“四个世界地带”,即天、地、神和人四个世界地带,它们共同配合构成世界。海德格尔说,“词语在地带中显现,这个地带决定大地和天空成其为世界地带(Weltgegenden),因为它使大地和天空,深处的涌动和高远的力量相互遭遇。”他认为,语言担负着协调四个世界地带的作用。在这种协调中,邻近(die Nähe)出现了。“从根本而言,语言既非表达,也非人的活动。语言言说。我们现在在诗中寻找语言的言说。因此,我们所寻找的依存于被言说的诗歌之中。”思与诗虽遥遥相隔,却又相邻相通,岂止是相通,其实就是相同——思就是诗,诗就是思:

思想乃是作诗,而且,作诗并不是在诗歌和歌唱意义上的一种诗。存在之思乃是作诗的原始方式。在思中,语言才首先达乎语言,也即才首先进入其本质。思道说着存在之真理的口授(das Diktat)。思乃是原始的口授(dictare)。思是原诗(Urdichtung);它先于一切诗歌,却也先于艺术的诗意因素,因为艺术是在语言之领域内进入作品的。无论是在这一宽广的意义上,还是在诗歌的狭窄意义上,一切作诗在其根本处都是运思。思的诗性本质(Das dichtende Wesen des Denkens)保存着存在之真理的运作。由于它运思着作诗,因而那种想让思想的最古老之箴言道说出来的翻译,必然表现为暴力性的。

诗思相邻,二者都是言说的方式,它们作为让显现就是语言的本质现身,因此,近与说是同一个东西。

“作为世界四重整体之道说,语言不再仅仅是我们说话的人与之有某种关系的东西了——这种关系是在人与语言之间存在的联系的意义之上的。作为为世界开辟道路的道说,语言乃是一切关系的关系。语言表现、维护、端呈和充实世界诸地带的 ‘相互面对’,保持和庇护世界诸地带,因为语言本身,即道说,是自行抑制的。”语言不是独立于四域之外,而是在于四域之内,它就是世界四域的关系,是统辖四域结构的“邻近”。邻近性(Nahnis)表明语言就是原始的聚合。聚合的、无声的、沉默的语言是本质的语言,本质语言的邻近、聚合就是让地天人神四大领域在公开场中敞开相迎,默默展开存在:

词语崩解处,一个“存在”出现。

(Ein“ist”ergibt sich, wo das Wort zerbricht)

崩解(zerbrechen)在此意味:传透出来的词语返回到无声之中,返回到它由之获得允诺的地方中去——也即返回到寂静之音中去。作为道说,寂静之音为世界四重整体诸地带开辟道路,而让诸地带进入它们的切近之中。

词语的这种崩解乃是返回到思想之道路的真正的步伐。

“返回到思想之道路的真正的步伐”,就是开始对真正的意义进行把握。词语本身并不是存在,它只是把我们引向存在。词语朦胧地牵系着意义,它遮蔽着意义,又指示着意义,召唤我们走向它自身,却又把我们指向意义所在的别处!言词是无处不在、随处可见的泥沙矿石,“道说”才是那深隐其中的存在真金;沙石虽遍地都是,金沙金石却又难寻难觅。意义的显现实际上就是一个“得意忘形”、“披沙拣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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