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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着猪尾巴的笑

野庄子 作者:王卫民


叼着猪尾巴的笑

那年冬,真冷。早已是冰天雪地,眨眼间又是大雪飞扬。像是空中有人守着雪篓子,说不定啥时就把篓子抖抖。

伴着雪,腊八粥余香还在,杀年猪的日子就到了。“过了腊月十七八,猪肥猪瘦一齐杀”,“过了腊月二十三,有猪不杀到来年”,这两句乡俚俗语就给杀年猪日子定了坎儿。其实,进入腊月就从未听到杀猪时猪的嚎叫。那时有人说道:一头猪就是对准“帝修反”的一发炮弹。前日里,公社还来人说石村大队任务没完成,挨家换户看猪圈。

这一天刚落黑,白雪皑皑的石村茅屋烟囱就蹿着带火星的炊烟。再穷,送灶王爷要上天言好事不能穷了灶王爷,于是乡邻们烙托托馍给灶王爷带上,等到除夕夜下界降吉祥。只是应了灶王爷的名,才有馍吃。

父亲和哥哥都在水库工地,说是大干到卅,初一再大干,过了“破五”才给几天时间。

我提夜桶时,空中又飘雪了。母亲早早把我的炕用茅草煨热。吃了托托馍,她说:“丫丫趁炕热,早早睡去,明日公社供应点还有一天,起早,兴许还能买几斤肉。”我知道正月媒人要给哥哥提亲,没肉不行。

我很惭愧,父兄不在家,我竟连几斤年肉也割不回来。

确切地说,为几斤肉挤人堆儿,不想被人在胸前蹭来蹭去,老半天,轮上了,不是一堆猪尾巴,就是被扒光了油的猪大肠。

那时节没有电,更没有电视之类,经母亲一说,我想或许明天去早些,能碰上运气。于是,我吹灭煤油灯,溜进被洞。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母亲敲着我房门,说是有人叫我出诊。

母亲已给来人开了门,灰暗的油灯下,来人一边拍打着身上雪,一边歉意地说:“半夜三更实在不好意思,天又这么冷,不来请丫丫实在不行。”

我身为石村大队赤脚医生,也就是今天的乡村医生,必须随叫随到。因为当时大队赤脚医生按大队干部身份对待,每月有五块钱工资。可深夜出诊确实次数不多。

母亲在灶口一边为来人架柴火取暖,一边道:“他栓叔,是谁病了?不要紧了,明日早叫娃去行不行?”

我这才记起他叫李栓,住在一队的南沟顶。

李栓一脸苦楚,说是屋里人肚子疼得嗷嗷叫,在炕上打滚儿。

母亲就在我脸上瞅,毕竟一个大姑娘无时不牵着母亲的心。

李栓似乎明白了啥,便说:“丫丫和我芳芳差不多大小,一步的邻居,和我娃一样,请放心吧。”

这当儿,我已把印有红十字的箱儿背在身上。那时全队只有一个闹钟,在队长家,我们无法知道时间。反正是时候不早了,整个村子静得连一声狗吠也没有,只有落雪的沙沙声。阒无一人的四野被雪映得亮亮的,偶尔有几声猫头鹰叫。

雪很厚,一步一咔嚓,进南沟便成了毛毛小道,好在没人踩,雪很松软。李栓一路替我背着药箱,还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比如以前两茬医生,给人打汽水,收“青霉素”钱。夸我公道,打针手轻,不踅嘴。

说着话就到半沟里了,而且越上越陡,路有些滑了,李栓就在前面拉我。喘息的当儿,我问病人中饭和晚上都吃的啥,着凉没有,曾经有过啥毛病。李栓回答说,不是着凉,圈里草很厚,很暖和。前一阵子给炒过十几斤黄豆搭料追膘。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我一下子像进入梦魇,怀疑是不是跟着鬼在夜游。

再缓一口气,李栓家到了。

住在南沟的人家都是单庄独户,不是大村庄。此刻李栓屋里屋外都是人。几盏用酒瓶子装了煤油做的灯代替汽灯挂在屋檐,村邻们都显得很兴奋,在雪场上围一堆柴火,谈笑风生,过大喜事的样儿。

我未进门,就有人接过药箱,这是庄稼人的礼节。谑而不虐的说法是“医生门前过,请到屋里坐,有心不搭理,怕是冷热货”。意思是说不定啥时就用得上。

屋子很凌乱,有人在灶间忙活,屋子里就有浓浓的炒葱花味儿。锅灶连着里间炕。那时的农民这一点比城市人优越,只要每天做饭,就有热炕。

身为医生,我想的是病人。我问李栓,他说忙着哩。“不是病了吗?”我满腹狐疑。

李栓神秘地把我让到里间炕沿,又端来一碗糖开水,说:“别急,先暖和了再说。”李栓女儿芳芳也进来,麻利地替我脱了鞋,说:“丫丫姐,看冻得。”顺手把我让上热炕。

看着如豆的油灯,坐着热炕,重重的疑团比在雪地还冷。

梁畔沟脑,雪天半夜来了医生,还是川畔的丫丫。村邻们很稀奇,窃窃不休。有说我衣服得体的,有说我辫子辫得好看的。

李栓拿着烟锅刚坐定,我又问到底是谁病了。他慢悠悠呼出一口烟,十分难为情地说是猪婆难产。

“猪婆难产,你请我做啥?”我很不解,又有些不高兴。

李栓一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之后,我才弄清事情原委。

他家的猪婆只产过一窝崽,不再跑草(发情)就当膘猪养着。那年月,人无粮,猪就无糠,能喂一头膘猪也不容易。他家在沟脑上,避背些,公社猪专干、供应站生猪代验员谁也不上这里来,这头猪就留了下来,而且长出了膘色。

政府有规定,私人不准杀猪。李栓想歪办法,把膘猪说成猪婆,并死于难产,要我做证,免得有人寻麻缠。

我再三解释我是人医,没这权利,说着我就要下炕走人。李栓就说:“大队不是没兽医嘛,你好赖也是大队干部嘛,帮人一把,赛过菩萨。反正今夜这猪是要杀了。”我被逼上梁山,更重要的另一点,就是李栓说给我留五斤夹肋膘肉,我留了下来。

吃罢饭,李栓后院熙熙攘攘,杀猪匠显得很兴奋,指挥烧烫猪水,又指挥摆杀猪案。

李栓把杀猪匠叫到一边,问有啥办法能使猪不嚎叫。杀猪匠在那年代也很聪明,他早就备好了一个铁箍儿,在李栓前眼一晃,说:“只要一套上猪嘴,就像古代刑部用的哑簧,准没声。”

我和他女儿芳芳就一直坐在热炕上,说着姑娘们的话。

李栓提着一吊肉进来说:“整五斤,就不要钱了。”我说:“低看人哩。”他说:“供应站是六毛七一斤,这猪膘厚,乡邻合价八毛一斤,要给钱按公价开。”

我欢欢喜喜拎着肉下山,芳芳一步三滑地一直把我送到门口。这时天已快放亮了。

母亲没有再催促我去口镇。她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往墙上挂的那吊肉瞅。一年到头沾不到半点腥,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肥膘肉,公社人面子再大,也碰不上这膘色的年肉。凭这膘肉,给哥哥提亲的媒婆婆好听话还不另加两箩筐哩。

这一整天,我帮母亲做年活儿,浑身都是劲。但绝没料到,一次夜诊还能改变我的命运。

南沟李栓家半夜杀猪的消息,到第二天下午就传到大队部,民兵连长带仨民兵,背着枪上了南沟。

傍晚,公社里人从大队办公室走时,每辆自行车上都挂一吊儿肉。

年卅饭,哥哥请了病假赶了回来,总算半个团圆吧。母亲把那肉做了许多花样菜,等吃了初一饺子,哥哥走时给父亲捎几样菜。饭桌上哥哥抹着油光光的嘴,夸我还真行,到底是大队里人,多年来哪里吃过这么肥的肉。母亲就替我说:“是丫丫给李栓屋里人去看病,丫丫去了,又说是猪婆病了,叫丫丫做个证,偷着杀了猪。”母亲喜滋滋地看我一眼又说,“要不是丫丫你又该啃猪尾巴。”

哥哥放下筷子,愣了半晌,自语道,前个日我在工地瞅着李栓咋和“黑五类”在一个组干活哩。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无心思吃饭。

年初六刚过,有人捎话说,公社猪专干叫我说事哩。不到二十里地,我整整走了大半晌。心里惴惴不安,腿就不灵便。淡淡一缕阳光羞怯怯地从云缝中露出,积雪便成稀泥样,鞋和裤角被泥水湿透。

猪专干双脚搭在木炭火盆上,一手拿一个本儿,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办公桌沿“笃笃”地敲。

“知道不,全公社欠几百头,找不着原因,是有人偷着杀,大队干部在场不阻止,做样儿做证”。他又翻了翻本儿,“李栓专案组已经成立,关于你的专案组只等领导点头……”

他没让我坐,我就呆呆站着。一路冷冻,经他这么一吓唬,我几乎要瘫坐下去。

那时不叫乡政府,叫人民公社,公社设革命委员会,最大的官是革命委员会主任。

猪专干那长山核桃一样干瘪的脸,嵌着一双涩滞的小眼睛,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乡间人灶房挂着的熏猪头。

我不敢看他的猪脸,死死盯着自己脚尖。从裤角落下的泥水滴在砖地上,砖地就濡湿深深一片湿印儿。

事后才知道,猪专干这么凶,就是因李栓杀猪案,差点儿丢了他的饭碗。最终还是丢了饭碗。这是后话。

他每说一句,都要用食指在桌上猛敲一阵,我的心也不由得一阵阵猛缩。终于因他手指敲疼了,还是因见我在瑟瑟发抖,而起了对一个姑娘的恻隐之心,他结束了训斥,手又一挥,说石主任等我着哩。

我一转身撩起门帘,一股寒风袭来,一个趔趄,差点儿倒了下去。

公社大院我不常来,可每次来了就有几分崇拜和仰慕感。今天我竟坐到主任办公室里。

说是办公室,就一张床一张桌,十分简单。主任沉着脸给我让座,我呆呆站着不敢落座,主任说:“鞋子湿了吧?错误归错误,坐下烤烤。”说着一只凳子递了过来。我刚坐下,他又把架着木炭火的火盆用脚使劲儿挡到我脚下。

我把湿脚挪上火盆,跷着,从鞋子上烤下来的泥水滴在红炭灰里,“扑腾”“扑腾”的响,带起一小股灰尘。主任又倒来一杯开水,我接了,双手捂着杯子暖手。主任说:“喝吧,喝吧,天大的事人要紧。”我颤颤巍巍呡着水,在心里感叹石主任到底是领导。深深体会到“阎王爷好见,小鬼难见”这句话有道理。不像猪专干,官小势大,唬死人。

石主任坐在我对面,也把双脚搭在火盆架子上,侧过身,伏在乱糟糟的桌子上写一阵,转过身开始给我谈话,他没有敲桌子,显得很和蔼。像在对一个老朋友诉苦,说全公社冬季学大寨任务没完成,是他心软。隆冬将至,拿眼瞅着农民们红薯没挖,柿子没夹(摘),酸菜没压,棉裤没纳。地冻天寒,一镐挖下去像砸梨糕糖。而生猪没完成就没理由了。如果不抓一个活靶子,来年的救济粮、救济款就可能被全扣啊。

他虽然没说我好坏,可事情明摆着,非拿我试问不可。

我说太冤枉,半夜三更出诊,不就是落几斤好膘肉。

主任说,他那吊肉也没落着,县上人拿走了,还落个没收群众年肉的名。只有靠猪头了。

石主任这一说,我理解了供应站肉架下,凡像样儿、肉多些的猪头上有某某主任、某某局长的名字。那一张张猪脸是人的面子,猪脸上没名,就说明官当得太一般。

吃饭时间,石主任叫炊事员给我端来一份儿,说把伙食账记到他名下。

饭后整个一个下午,我的交代材料被主任一次次揉成纸团,说我态度不端正,要从深处挖。我又写,他还是那句话,故意往天黑拖,后来许久我才明白的。我身上的深处在那夜还是被他挖到了。

他说,你就不能从阶级敌人、坏分子、反革命搞破坏想想,非要往自己身上泼屎尿?最终弄清,公社要借我之口,拿李栓当替罪羊。

李栓的批斗大会从公社开到大队,又开到水库工地。好在凡开会,场子上就有许多人,因为队上工分不值钱,开会记工分。“南京到北京走路都是工。”开会也都攥着粗糙皲裂的拳头呼口号。

李栓还是他那晚接我出诊时的旧棉袄,没有那天的精神。头发胡子很长了,毛揸揸一张脸,一双茫然的眼睛老在外捉着我的目光,却无资格和我说话。

我已不是昨日的丫丫,我是揭发破坏养猪的坏分子勇士。发言材料写得才华横溢,深刻尖锐,像“处心积虑”“觊觎已久”之类的成语都有,呼口号的嗓音尖利而甜润,批斗会高潮一次次由我掀起。

公社仅有的那辆手扶拖拉机,是石主任他们的专用小车,自此以后,我享受到手扶拖拉机的待遇。每到一个地方,不等车熄火,就有人接我下车,而我像一只欢乐的小燕子,轻盈地跳下车,小辫儿随之一甩,美极了。

全公社十几个大队都开过批斗会,李栓问题的严重性在升级。杀猪匠被牵连,其他偷着杀年猪的被供出。露水引得黄河起。民兵在李栓楼上翻出一杆老套铳,是早年他爷爷赶山用过的。这也成一桩罪。

芳芳找到了我。失去父亲支撑挡雨的女孩子,更加枯瘦单薄了。她的裤角儿挂着狗尾巴草,头发乱得像鸡窝,穿的花布鞋破了洞,蒜头样的脚趾露着。哪里像个大姑娘。她哭着求我帮她爸开脱,杀是杀了,不是膘猪,猪配圈她曾见过。说她妈自他爸被带走的那天就真病了,再没下过炕。我心疼地搂过芳芳,俩姑娘抱着哭了许久,我却始终没说出我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没电,更没电视可看的公社大院,每到下午之后,家在附近的干部都骑着车子回去了。公社大院是一座老祠堂,不等落黑,残垣断壁黑魆魆的,纸糊的窗户没有几个灯亮。

主任和我换了位置,一直在烤火。我坐在他的位置写交代。煤油罩子台灯比家里墨水瓶油灯亮得多。屋里很暖和。他从下午就开始不停地从文件柜取出一个小罐头瓶儿,从里边倒出白糖往我杯子里放。有时显得十分心疼的样儿,攥着我柔软的小手为我取暖。

那时我还是小,根本就不懂男人。以为公社主任就是父母同样的辈分,令人尊敬。况且也年龄不小,是几万人的大官,就由着他攥着,抚摸着。他说只要能保住全公社救济粮、款,他设法要一个社办人员指标,灶房旁边还有个房子,床板桌子齐全,到时叫人再给我买一个玻璃台板。他说着把目光从我胸部挪到他的台板上,台板下是他年轻时的照片。

夜很深了,主任仍然说材料不行。得连夜写,他陪我。材料经他加盐加醋,足有十几页,更恶毒的是加上李栓在雪地里强奸了我。我脸发烧,心在剧烈地跳。“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我讷讷着。他说:“怎么不可能呢?深更半夜,你一个姑娘无任何反抗能力,又不敢张扬出去,顺理成章嘛,他不是拉过你手吗?你说是怕你滑倒拉你的,借口嘛。像你这么漂亮、懂事、有前途的姑娘谁不动心啊……”

我为我昧良心的材料,为李栓的无辜,更为自己一次出诊惹下的乱子,为我二十岁还不出头,不谙世故,竟被人在雪地强奸,光这一个词就够我泰山压顶了。我哭,我抽泣。太无助太委屈,要是在家里我早就蒙上被子了。这是在公社主任的房子,眼泪簌簌地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主任怜惜而显得十分无奈的样子,一声叹息,站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膀上,只轻轻一揽,我就靠在他胸前尽情地抽泣。那一刻,已有的痛苦中,一种希冀同时萌生。我泪眼婆娑一仰头,主任俯下身子,我就迎上去,做一个完美的“吕”字。……

主任床上本来的汗臭味,在那一刻,更能刺激一个青春少女的荷尔蒙,我是乡村医生,生命本来的东西,我懂得。台灯依旧亮着,光线若明若暗。主任的暖壶是我常给人挂针的葡萄糖瓶子。床暖暖的,而石主任通身更像一团火,那一刻,我心绪的底层依然没摆脱对李栓的负罪感。

石主任几乎一夜未休,一次次淋漓尽致,并有着充足的理由。说,李栓要对簿公堂,破了的处女膜就是证据。

县上给的救济粮一车车调运来,救济款已全部到账。我也住到公社院子,台板底下也压了许多照片。把一双黄胶鞋用肥皂涮洗得几乎发白。当时这很时尚和流行。我人模狗样地成了公社社办人员,好坏也算干部,走路双手塞进裤兜,一条线围脖前拉后甩地围着,虽然天已不是很冷了,雪白的口罩系儿外露着。县上开会,外出参观,都少不了我。我很得意是一张处女膜的成就,也是冥冥中那次夜诊的机缘。

那一日,我正把一手扶拖拉机救济粮往一个有五头猪农民家送的时候,主任把我往他房子叫,我以为他又找借口想那个。便说,我向逮猪户保证过的,猪一入栏粮食就到,误不得的。主任愣眼愣眼瞅着我,嗫嚅着,似乎猪的事比人命都要紧。

我住进公社的身份是养猪专干,原来敲桌子训斥我的专干被抽调到水库工地带队管民工去了。

主任顶住各大队干部嗷嗷待哺般的乞求,把本是渡春天饥荒的救济粮、款一律用到养猪上。每头猪给二百斤苞谷,再补二十块钱。这是我刚接手专干就提出的方案。是主任正在我身上做上下动作时,我一边呻吟,一边唧唧哼哼说出来,他喘着气答应的。当月生猪存栏报表比上年同期增长了一倍。

他声音压得很低,说工地出事了。我因和他有那个事,说话有几分随便,道:“该不是人命吧?”

主任瞅瞅已装好的粮食,无奈地说,赶紧送下去,回来就走。我一挥手,司机取出摇把儿发动车,我爬上车顶坐在粮包上。“突突”的拖拉机吐着黑烟,所到之处,谁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很高兴,在车顶上一路唱着秦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我的得意忘形说明我太幼稚。李栓偷着杀猪是人人皆知,李栓强奸我的事,在许多批斗大会材料发言中没有出现,是尊重我。上报材料中却有。纸没被管住,我被强奸,在村邻中悄悄传开。有人信,有人疑。每到一个村,就有稍年长的女人瞅我走路的姿势,瞅我脸上有没有油瘢,有的竟在我肚子上瞅。

她们都是偷着瞅,瞅够了就结论,说,像。一个姑娘家,走路双腿缝儿能钻过小狗,开了苞就那样。有的说不像,脸上没油瘢,腰不见硬。唏,当赤脚医生哩,还能等腰硬,早就处置了。当着我面却一口一个丫丫姑娘好嘞,多亏嘞,不是你春荒咋办嘞。公社大院人议论我这事时,都说是“黑狗喝了油,咬住黄狗球”。“为养猪事业不小心钻到猪圈里,叫猪日了。”分明不屑我的同时,骂主任。

赶天黑我和主任他们一路颠簸赶到工地,才知道确实出了人命。这里到处是工棚。十几个大喇叭一天到黑不是唱歌,就是“指挥部通知”。

县指挥部来人接待,主任特别介绍了我,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名字似的,噢噢着。从他们一个个难为情的样儿,我觉着人命与我有什么关系。当最终知道之后,我昏死过去。

工地上需要垫坝的黄土,是从不远的一个土塬挖运的,土塬就留下许久以来连排之间挖了土留下的土隔墙。潮湿的隔墙,经冻,像水泥灌的。土壕越挖越深,隔墙就越来越高。在壕内做活有隔墙挡着风,能暖和些。

父亲和哥哥两人一个架子车连挖带运。过完年父亲回去一趟,整了洋芋地又来了。那一日天分外暖和,远处盛开的桃花儿随风飘进土壕,花花红红。中午饭是豆腐汤、馍,伙房送到工地。吃罢饭,民工们就靠着隔墙,朝着太阳歇工。距开工哨子还有五分钟时,那墙隔轰天动地倒了下来,塌死二十四个人。其中就有父亲和哥哥。

开始指挥部追查施工员,施工员推到各公社带工干部身上。猪专干拉着猪脸,一双猪眼滴溜溜转够了,翻出指挥部派工单,在“黑五类”中指出李栓的名字。正好那天李栓就在坍塌土隔墙另一边,和一帮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的统称为地、富、反、坏、右的“黑五类”在一起挖运土,是他推倒了隔墙,想压死我父亲我哥哥,也连累了别人。

是猪专干从头至尾,起根发苗说服了指挥部人,难怪我的名字他们熟悉。

灵堂就设在工地上,二十四副棺材并排儿长长地摆着。男男女女,几十大群亲人哭得鬼神都在落泪。

母亲被手扶拖拉机接到工地,和我同时被特殊安排在指挥部招待所住下。昏死又醒过来的母亲被挂上液体。

县上所有领导都来安慰我母女,除了安慰之外,像报告喜讯一样说,那一帮坏蛋已被全部抓了起来,李栓砸上脚镣,关了。县“养猪办”的人早就知道我的事迹,没想到我又付出了父兄生命,感激涕零地表态,要抽我到县办,又当场画条儿,把生猪奖售尿素指标给麻街公社多下达一百吨。

紧接着,我的组织关系、转正等问题都在善后工作中得到解决。

万人工地,大喇叭里有我的名字,追悼大会时我戴着两朵白花上台发言。今天回想当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发言开始还泪声泪腔,情不自禁地哭着。到最后,把话锋转到批判资本主义动向。宣誓一般,要誓死捍卫养猪事业。所有到会领导无不夸我是个好苗子。

追悼会没毕,早有吉普车等我去参加生猪现场会。父兄尸骨未寒,我泪水未干,我一出现又是掌声四起,我发言中又多一个内容,就是为发展革命的养猪事业,付出俩亲人生命。

父亲和哥哥被塌死的那天,初春的阳光带着冬天的倦意,缩头缩脑挂在暖意融融的当空,土壕歇工的人,屁股下垫着镢把儿,或是锨把儿,朝着太阳靠着隔墙。有的人在掰指头算今年春的长短,以便推出“小满”“芒种”“猪过清明牛过夏,人过小满说大话”,说人过了小满,麦子才能上场,就可以说饿不死的大话。

父亲和哥哥都在人伙里坐着,听有人骂骂咧咧议论今年救济粮猪吃了,人还活不活,这分明是在说我的。当然,更难听的话不会在父亲和哥哥在场时说。

也许墙这边向阳,冻土消融了,也许底部某一处被掏空,也许是上苍报复一个毛头姑娘,用父兄生命,也许李栓和他那头被杀的猪婆有前世未了的孽缘,受不尽挂一个大木牌,一场场批斗折磨,期数已到,必将有种种机缘使他结束磨难,总之,在那不被人们有任何防备的瞬间,土墙朝这边坍塌。

挖出来的死人有的还光着膀子,手上拿着逮过虱子的破棉袄。有人嘴上还噙着旱烟锅。在那一瞬,没有任何逃生机会。

父亲和哥哥同坐在一个锨把上,原地没动,被土从上边压下来,入殓时,身子始终是弓着的。

那一夜,指挥部把牛卵子灯泡换成猪尿泡大,直到后半夜才照着派工单点清尸体。原来顺河道刮的夜风,蹿到土壕里,打旋儿,带哨儿,呜呜地。民工传说着,出事前几天有人起夜,远远看见土壕方向舞鬼龙灯,二十几个黑影儿隐隐鼓盆而歌。更有传说,水库清基,竟在几万年沉沙中挖出白蛤蟆,犯了白虎星。出事后,有命令,所有土隔墙一律不留。

李栓只要求回去看看病中的婆娘,再给女儿芳芳说他爸只是偷着杀猪,再没干坏事。就一点儿愿望都不能实现。他遗物中仅有几十个冻干馍,有的只咬了一口,这是他为芳芳母女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既然活不了,多吃少吃都一样,省下来的。

庞大无比的水库工程,政府为农民能做的是,保证每个民工每天有一斤白面蒸的杠子馍。李栓夜里在被洞里哭,后悔自己经不得乡邻撺掇,偷着杀猪。他没有再回工地。民工们再也不用对一个身材佝偻、面如菜色、吃力地拉一架子车土、对任何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双茫然无助的目光老是无神地盯着远方的坏分子指指戳戳。“唏,那样儿,强奸人!”

父亲和哥哥没有了,工地上关于我的传说铺天盖地,说我十二岁放牛就曾破身,十四岁就有人见我在坡上埋私娃子。我知道我已无退路。

在公社,一切工作恢复正常,猪专干被开除。搬行李那天想用拖拉机送他,主任就来问我用不用车。本来我不下乡的,一想起他敲桌子的姿势和他的狠毒及李拴的死,我回答:“用嘞。”我在心里恨猪专干,要不是他的吓唬、敲桌子,就不会感激主任不吓唬、不敲桌子,我肯定仍是处女。开除,活该。

我在公社成了威风凛凛的铁姑娘,因为管着猪,猪的一切压倒一切。只要我一挥手,拖拉机手就“突突突”地摇车,到乡间被庄稼户人抢着往屋里叫。本来公社干部下乡吃饭是队干部派饭,顶好是苞米糊糊做干一点儿。我被谁家抢着了,会设法做好吃的。像做玉米面饼子,或杂面,碗底里卧俩鸡蛋。吃完饭再领我去猪圈看看,又逮一头猪,或猪婆怀上了。过不了几天,谁就会领回黄灿灿的苞米。

就当时说话,我进步很快,是主任没想到的。大凡县上来领导,先不去见主任,都先到我房子来。县委招待所更换下来几套沙发,是配给领导的,竟然有人给我也抬来一个。而我能看出石主任脸上总是郁郁的。

那天,我从柯村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因为不通手扶拖拉机,我步行回来。十分困倦,水瓶是空的,灯罩是黑的。主任提一壶开水进来,手里拿着几个供销社打的点心,十分关切地放在桌上,说今后不通车的地方少跑些,一个女同志,没黑没明,瘦样儿,累的。我知道,好些日子了,他又想上床。看着开水和点心,本应说句感谢话,可那天我心绪极糟,加上饥饿,在这个寂寞冰冷的傍晚,我多么需要一个怀抱或胸膛,为之倾诉或大哭一场。因为父兄的离去、李栓的死、社会上的闲言碎语,我的承受到了极限。

我抬起眼皮,在灯芯黑影中,我看到的是三分真情、七分淫的嘴脸,似乎又看到李栓临刑那一双乞求活着而又无奈的眼睛。看见了父亲和哥哥在棺材里还弓着的身躯,憎恶油然而生。便抓起点心说,你拿回去,我不饿。他又推让过来,同时攥着我的手说:“咋能不饿呢?柯村到公社二十八里半路嘞。”说着又推让过来,有意或无意蹭着我的奶子。

那时姑娘没有乳罩,只是用白布带子箍着。

我狠狠一甩手,点心落在地上,也甩开他的手。

我不晓得我哪来的勇气,挪开椅子,把台灯捻子往大拧了拧,双手叉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吼道:“同志,你是革委会主任,请注意身份。去年生猪没完成到底是谁的责任?杀了一个李栓,我失去俩亲人,你还要乘人之危,什么东西……”我一肚子的苦水找到了发泄缺口。主任已经面如土色,不住地点头退出门。我不吼了,刚要关门,老炊事员郭师端一大碗油汪汪的鸡蛋面进来。我压着火,面对着像爷爷一样慈祥的郭师,泪水一下子涌出。

郭师,曾在公社陪过多少任领导,他自己也说不清,资格老。目睹过发生在大院里的风云变化,人事沉浮。大凡郭师给谁开小灶,谁保准要升迁。他替我捡地上的点心,吹了吹灰,包好放在桌上,又舔一下沾在手上的点心末儿。

吃了那碗面,浑身有了力气,心情也好起来。

一个人过了许久,我再次拧小灯捻,把门掩着,蹑手蹑脚走过灶房拐角,大院里静悄悄的。记不清主任是哪一次给过我他房门钥匙,这会儿我摸了出来。

主任很惊诧,穿好衣服,拧大灯捻,房子顿时豁亮起来,并嘴里不停地说他一定改正作风。我把灯捻又拧小,他又拧大,说他愿意对灯发誓。我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他倒像蝎子蜇似的掀过我,跳到地上,做逃跑状。我抱住了他,轻轻喊着冤家啊,把香唇柔舌递上去,堵住他的嘴……

救济粮、救济款由我全给了猪,有人告到县里,在外讨饶死了人,他悄悄去处理埋了。随县上领导去下乡看猪,小车位子有限,我上了小车,而他只能跳上手扶拖拉机。他这个一把手主任的位子被我代替,是早晚之间的事。

他患上阳痿症有些日子了。我似乎又看到了芳芳为给他爸开脱,不顾少女的尊严,仰着稚气未脱的脸,面对着满脸淫相的主任百般乞求。而他的魔爪在空中曾舞了几舞,终于也对芳芳下手,却未做任何承诺,只是特批了三百斤救济粮。那夜为了我,也为了芳芳,我脱光衣服,彻底吹灭了灯,滚到床上,任我挑逗、折腾,他却一次也不能成功,就连舌头也冰僵冰僵。他作为男人为不能成功而沮丧和羞愧,直到黎明前我悄悄离去,他一夜只给了我一条干柴棒一样枯燥的臂弯。我却以一个胜利者的大度,说我已托人买宁夏枸杞了。

十一

夜里,我不断做着噩梦,老是李栓苍白乞求的脸孔,要么就是成群结队的猪围着我。我看老中医,包些朱砂在身上,说是驱鬼避邪,也没作用。夜里折桃树枝压在枕头下,仍是胸口壅塞,梦魇更加瘆人。

我决定带祭品去南沟。我是以石村乡邻名义去的,不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身份。但拖拉机还是送我到南沟脚下。

拖拉机掉头刚走,我竟然在大热天打了个冷战儿。绿油油的苞米地深处,沙沙的脚步声平添着恐惧。李栓因反革命谋杀罪被判死刑,就是在这儿执行的。

执刑那天,天阴沉沉的,偶尔有几滴雨星,一阵警报响过,枪响了。顿时,浓浓的血腥气传染了一道泥峪川,多日不能散去,有人曾吐过几天。血腥招来无以计数的苍蝇,向人乱扑,乡邻们掩着鼻子,点上臭黄蒿为李栓收尸,都说他是屈死鬼。那么高大又厚的土墙,有心祸害人,他一个人也推不倒。真是该死的遇上打墓的了。

母亲也问过我,李栓杀的那头猪婆有没有尾巴。说人是麻衣相,猪是尾巴相,没尾巴猪可是凶煞相,克主人,出重丧,祸及四邻。

也许是因我安排芳芳接我的角儿当了赤脚医生,进了医疗站,她们毕竟祖祖辈辈是山地农民,芳芳母女俩没记恨我。李栓坟头已是芳草萋萋,逢时过节,她娘儿俩给端来祭品的破碗摆了一行。芳芳帮我摆上祭品,刚点上香,我就和她娘儿俩放声地哭。我浑身都哭瘫了,坐在坟头草地上哭得昏天昏地,是在哭我的父兄,哭冤死的李拴,叹浊世的枷锁……芳芳和妈妈哭着劝慰我,恍惚中,李栓蓬头垢面地从远处走来了,后边跟着一群猪,张着血盆大口喊冤枉,我像中了魔,撇下她娘儿俩,撒腿就跑,不小心滚到水沟里,再站起来时,浑身上下血淋淋,分不清是猪血还是人血……

南沟归来,我病了,高烧、幻觉、梦呓,十多天没下床。

十二

又是年关腊月天。供应站肉架子前人如潮涌。在这一年,全公社生猪上交任务完成得好,超过收购标准一百○五斤的占百分之三十。县上很满意,于是,腊月肉架子就很养眼,尽膘色好的供应。四邻八乡都赶来,为的是能买一吊像样儿的年肉。

不用说,公社每人都有一份肉票,也为能买到好肉,而把嘴嘬成鸡屁股状,啧啧着,兴奋着,感慨着。那天,郭师提一吊儿肉,在门帘儿外喊我丫丫主任,说他来公社快二十年,不枉啊。他边说边进来,把肉在我眼前一晃,喜滋滋地又说,刚才他看见今年有我的猪头,大着嘞。我说不会的。他说他还走过去摸了摸,肉嘟嘟,仨都写着我的名字。

猪头不要肉票,属“特供”或照顾性供应。能在猪脸上混出个名,很不容易。

我从公社后院出去便是供应站,烫水活做得极好的肉扇子摞了半人高。噙着猪尾巴的猪头,笑盈盈地端端正正,摆满了一张苇子席。我突然明白,杀猪匠为啥要把猪尾巴割下来放到猪嘴里,原来是为让猪笑起来,笑得猪眼都眯成缝,没噙尾巴的猪都哭吊着脸。

我在排着队的猪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真的有仨,更觉得有我名字的猪脸,都喜喜的,笑得很甜,割肉的乡邻中大多都认识我,他们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有我名儿的猪脸。

在猪脸上混出名儿,出大息了。乡邻们在说。

“嘭”“嘭”又有几吊肉被砍下来上了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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