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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隐喻的回归

演奏之外 作者:张昊辰 著


作为隐喻的回归

进入中世纪,声音的功用渐由祭献众神,转为歌颂上帝,9世纪时,作为今时五线谱前身的“纽姆乐谱”为教会僧侣启用,继而沿用于全欧——西方音乐进入了谱面的时代。

谱面的通行意味着什么?我们知道,先古时期的音乐,有赖于代代口口相传:早期曲调一直处在自然的演变及开放的现实中。但到了中世纪,当音乐与宗教的联姻愈发紧密,对演奏的进一步规范就成了必然。之所以要“记录”音乐,正因为我们需要它在每一次祈祷中都能被原样显现——换言之,每一次演奏,都是对上一次的精确再现。如此,它才能以一种定格不变的、秩序的形式扎根于我们的心灵:在音乐中,我们仿佛得以封存精神,铭刻上帝。

中世纪纽姆乐谱原件,年份不详

音乐的可重复,使时间得以被“再现”。此中大有深意。古希腊时,柏拉图就曾论述过重复与永恒的关联。他说:是四季、年月、分秒等刻度的存在,显现了宇宙作为不断循环的秩序而永恒的事实。

在诸多希腊哲学家眼中,时间形态基于自然的周期,以环形运转。《蒂迈欧篇》中,柏拉图称时间是“永恒”的运动摹本——它就是世间秩序的均衡往复,是其自身的不断回归。亚里士多德继而从柏拉图的循环时间中发现了“终极目的”。他说:“万物总是和一个中心点有序地关联着。”

而到中世纪,基督教哲学对古希腊的时间观做了进一步划分:时间被分为“过去”“当下”“未来”三段,且被各自赋予神的叙事。环形的循环被拉直为线性的延展:过去构成了人的心灵记忆(对主受难的追忆);未来则在对永生的渴望中(耶稣终将再临凡间,做“最后的审判”);而当下,不过是两者之间的一个短暂联结。如此“回归”有了更明确的指向:芸芸众生就是在对主的追溯,以及对其再现的遥遥期待中,体悟、实践此生短暂的意义。

自古希腊至中世纪,这一整套基于“最终目的”“最终回归”的宗教观、时间观进程,深深影响了西方艺术,尤其是作为时间艺术的音乐。固然,泛音列的发现、十二平均律的发明等科学成就对声音的发展进程功不可没;但不可否认,西方音乐影响最深远的成果,是从中世纪末至18世纪初逐步确立的大小调体系(或曰“调性体系”)。作为支撑其音乐架构的根基,大小调体系就是这样一种时间秩序——一种从和谐走向不和谐再回归到和谐的和声模式;一种A—B—A的叙事结构。

相较此前的教会调式,是大小调体系进一步发掘了音与音之间的从属关系,强化了和声的力量。这加剧了调本身的引力——以“主和弦”取代“主音”作为新的核心,拉大了音响之间的张力,及其和谐与不和谐之间的冲突;同时,也加剧了解决这一冲突、回归主和弦音响的欲求。这也成为此后诸多音乐曲式的欲求:奏鸣曲、三段曲、回旋曲等,无不是以主和弦音响为中心,以及对此中心的偏离与回归为基本架构的。这一架构赋予音乐某种难以忤逆的力量——其“二元一体”的形式,几近基督教自身的核心叙事:只有通过最终极的事件(耶稣受难),神性才获得了最崇高的意义,也没有其他宗教,以弑神的刑架(十字)作为善的象征。暴力归于慈悲,罪恶归于救赎,无神归于神……而这“神”仿佛无所不在的幽灵,蛰伏在西方调性的行进中:从音响上,我们迫切地需要以不和谐来强化回归和谐的冲动;从曲式结构上,需要通过对主调的偏离,来凸显它的再现。每当离主调或主题越远,我们对其回归的渴望就越大——那几乎是音乐自身的乡愁冲动:在某些庞大的作品中,作曲家近乎上帝,以制造调性几近分裂的危险,使听者在一切重归和谐时获得更持久的满足……

实现回归的调,才是主调;会再现的主题才是主题。反之,古代东方音乐则不存在“主调回归”,也不存在从不和谐到和谐的“解决”:中国传统五声调式中并无不和谐;而日本、印度的传统音乐中纵有不和谐,也只是作为修饰的形式,即它仍内含于整体的和谐中,而非作为与之冲突,且最终必须被克服的对立面。但在西方,调性的核心就深植于它内含的矛盾,及其回归统一的渴望中;这既是它的目的,也是它所依赖的根本动力。甚至绝对地说:现代主义以前,古典音乐史,就是一段段“矛盾—解决”的旅程。这便是为什么,如果我们不从西方自身的形而上学及其传统时间观的视角出发,便难以切入它调性叙事的核心,也难于阐清它为何能与听者产生如此强大的共鸣——不仅是感官,更是“理念”上的共鸣。

近代以来,许多哲学家认为,与其他艺术不同,音乐中并无理念,只涉及感官的意欲与情绪。真是这样吗?倘若一切只关乎感官,那么为何一首乐曲——小至动机、乐句,大至段落、章节——遍布着结构的关卡;为何我们在那些伟大的作品中,不仅仅体验到感官的震撼,更为某种雄辩的形式感所折服?

这正是两者的分野:感官关乎瞬间,理念指向目的。是的,一首乐曲的目的,不在于它的某一瞬(一个主题、一刻高潮,等等),而在它走过的路。只在对其各种素材的不断解构、又不断回归中,一首作品才逐渐实现它全部的自我、全部的目的;也只当这一过程穷尽之处,它才适时地委身于死。彼时死去的,正是音的瞬间,而其“理念”,却将自身的行径刻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因为真正的死,是记忆的死,是遗忘。自共鸣发生的第一刻起,音乐就在对抗遗忘。与文字和视觉艺术不同,它无法“留住”自身,它的旅途才远为迫切。它不惜一切地分裂自己,以摇散出更多的碎片:新的节奏、旋律、织体,并在不断重构中,不断重复它们,拉扯记忆、转动记忆、重塑记忆——直至在记忆中,穷尽自身。但就是在走向尽头的途中,“时间”一次次走近我们:每一次再现,都是挽留消逝的一次企图,是“永恒”的隐喻。当我们历经音响从分裂的中途抵达统一的尾声时,当一句如歌的主题在我们对它回归的企盼中重新响起时,无论高昂或宁静,它都再次照亮了我们记忆深处的形迹。在那些时刻,我们不仅听到,且似乎看到了一种理念、一种绝对、一种道德……

这便是调性的世界:在自然的声响之上,一座座由人所构建的抽象国度。在那里,每一段旋律、每一组和声都在各司其职地履行着它们被指定的义务;也只在那里,它们确实是作为一段段记忆兀自闪耀。音乐是全人类的语言吗?我无法证明。我只知道,那是一场场乡愁的浸礼——只在音乐中,我们有着我们共同的家。

左上:汉斯利克 左下:勃拉姆斯
右上:瓦格纳 右下:勋伯格

“古代东方音乐”在此,不包括从民国到当代的中国民乐原创及改编曲。20世纪现代化始,西方调性体系全面渗透、影响中国本土的音乐创作。此后孕生的“民俗风格”音乐,包括所谓“中国风”流行歌曲,都是中国传统调式与西方调性体系混合的产物。

18世纪后,“二元一体”的叙事在西方思想中扮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无论是康德提出的二律背反公式,抑或黑格尔著名的“主奴”比喻(即自我意识中存在“主”“奴”两个矛盾的对立。而“奴隶”,正是在被迫实现“主人”意志的过程中,实现了自由)等等,我们都能从中发现西方音乐结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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