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在风的世界里游走,云在云的天堂里行吟!
秋天在阳光下登陆,从渤海滩涂,到黄河岸边,漫过高山,越过平原。汀洲和它周围的村落,一起迎来了琴声叮咚的完美的秋天!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太平。
已经过了七月十五。这注定是个丰收的秋天!
春天的那一场寒风和春霜,丝毫没有造成庄稼的歉收。补种的、补苗的速度快得惊人,抢收、抢种、抢农时,似乎永远都踏在季节的锣鼓点上,才能将劳动化作最后的果实。
清明高粱谷雨谷,小满芝麻芒种黍。
枣树发芽,及时棉花。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立夏不耨高田。
芒种三日见麦茬。
夏至麦芒死……
人们在谚语的语境里耕地犁田,在季节的河流里顺水行舟。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老的似乎永远是人,而不是枯枯荣荣的大地。看我们的生老病死,看大地的春种秋收,看月的阴晴圆缺,无不暗暗契合着、呼应着。阴阳相补,五行相克相生。黄河岸边的人都相信命运。丰欠在天。在人们的眼里,“天意”是唯一的宗教,在他们祭神、祭祖、祭天、祭地的每一个日子里,他们以为风调雨顺的年景就是自己的虔诚得到了天的呼应。
每一年,人们都隆重地过着不同的节日:除夕、元宵、填仓日(农历四月初八)、春龙节(农历二月二,也称“龙抬头”)、清明、端阳节、鬼节、中秋节、国庆节、腊八等等,并且过得有声有色。每一年的丰收,都是人们在经历无数个欠收年景之后的一次短暂的弥补。这种循环往复成为一种农民心态的惯性。所以,面对欠收之年,他们会平静地接受,而对于丰收年景,他们一样地不会得意忘形。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虽然海拔只有1~1.5米,大海的巨手时不时地向这块大地伸一下,一伸一抓之间,平原总会落满伤痕,但这里依旧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当地人和外来的移民。这块土地无限的包容性,正在越来越明显地凸现出来。
1984年的秋天,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包干以后,平原上大面积推广棉花种植以来,人们迎来的第二个棉花盛开的秋天。
那年农历七月中旬,春播的谷子开镰收割。站着无数草人的谷地里,金黄的谷穗垂下沉甸甸的头,草人则骄傲地站着。它们守护着这块谷子整整一个季节。那各式各样的、栩栩如生的、惟妙惟肖的草人,忠诚地站在谷子的身边,守护着它,有了草人,鸟儿们便不敢来啄食。曾经有一只鸟儿想看看草人是否真的管用,就飞上一只草人的肩头,这时正有一阵微风吹来,草人颈上扎着的红绸飘扬起来,一下子就裹住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不点”。它好不容易才挣脱了草人的纠缠,定定神立马悻悻地飞走。后来,它便再不招惹有草人的谷地,它的同类亦然不招惹有草人的谷子,它们宁可去草地里找草籽,寻虫子吃。
在七月初挂了锄。总算可以歇一会儿。这时,我们会提上一面铜锣或者一只铜的或搪瓷脸盆,去谷地里、高粱地里赶鸟雀。用锣声吓跑小鸟,成为我数年的劳动方式,它就像我童年、青年时代最诗意的旗帜,充满了自由和浪漫。在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一边敲着锣,一边大声喊,“啊嗬嗬”、“哎嗨嗨”,一声接一声的长调一样的呐喊,在庄稼的叶子上娑娑作响。喊声越过田野,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恰好有小伙伴听见了,他们也会回一声,“啊嗬嗬,哎嗨嗨……”这样一直传下去,又一次次传回来,旷野都被我们的喊声搅动起来了,丝练般地在庄稼地里、在河岸上荡来荡去。就觉得胸臆间恣意汪洋,仿佛一下子就能容大海。青春的豪气越过旷野,直冲云霄,落满心间。
鸟儿便在我们的叫喊声里,乖乖地离开了谷地。
一个个隐在谷子和高粱里的人,就用这样的形式,将沉默的庄稼呼唤到心间。
阳光灿烂的秋天,一股股庄稼半生半熟的香味悄然升腾。这时节所有的人,都喜欢来到田野里,节令已经是立秋,“立秋十八日,寸草皆秀”,每一棵小草,都顶着一束束穗子,已是十分成熟的样子。河沿上的花生,是可以随手拔来吃的,一串花生,有成熟的果子,也有半生半熟的果子,还有白白的花生泡,没长肉的嫩样,看一眼就让人馋,放在水里一冲,满口的汁水,满口的香甜。如果这片花生地不是自家的,便不能多拔,只要解解馋就可以了。一畦畦的地瓜,也已鼓起了畦子,看准了一棵,便可以抠出来一块不小的地瓜,也是先拿回家尝个鲜。还有大片的黄豆,将豆荚摘下来,放在锅里用盐水煮一会儿,味道可以香透半条街。
一切都在孕育中悄然等待,等待秋天真正的节日时刻。
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羞于挎个篮子去大田里摘黄豆,以免落下馋姑娘的名声。但小时候(还是1979年以前),到生产队的瓜园里偷瓜、豆地里摘豆荚、麦子地里捋麦穗、玉米地里掰玉米,对于我们这些毛头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只要哪一个人提议,放了学去哪里摘瓜吃,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后来的课上,早将老师忽视了,一个劲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岂不知这样,却正是我们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哪个孩子不偷瓜不摘枣?纵然是自己的父母,也会觉得自家的孩子太窝囊。
但大人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事情,孩子做来是笑谈,大人做来就没出息了。
所以,当我走在河岸上,看着那些小孩子正拽着花生棵冲洗手里的花生时,便会会心一笑。你是几时成为大人的?当你偷摘大豆的时候,这些小孩子还没有出生呢!
那些河流是什么时候就有的?村庄呢?汀洲、陈镇、县城、罗家屋子、军马场呢?还有黄河岸边的、不远处的那个叫“东营”的城市,它是去年才叫“城市”的,很早以前是一个村庄,因为有了来开采石油的人,聚在那里,转眼就成为一座城市了。城市是什么样子?难道就是我读小学时老师讲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这一切都没有见过。我只是在支书家里看报纸的时候,才会从上面看到一些外面的事情。在自家的灯下,常常是煤油灯,有电,但经常停。因为交不起电费,所以我们一直还是点着煤油灯,我偶尔会写下一篇日记。什么时候,我能走在城市宽阔的马路上,看一看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呢?
而我只能走在土路上或河沿边,去田野或者回家。我的心里想的却是“朝霞不出门,晚霞映千里”的农谚。如果我有一天能出门行千里,我将选择去哪里?
1984年的秋天,我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关注庄稼以外的东西,心事渐渐多起来了,对于农时的、生活的想法,开始与父亲交换自己的意见,有时就完全按照父亲的嘱咐,去自家的地里做各种各样的活计。一家人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地劳动着。夏播的玉米个个结着硕大的棒子,春播的谷子马上就要收割,高粱正在迅速地灌浆,颜色已由绿转红。棉花自不必说,巨大的植株近一人高,几十个棉花桃子沉沉地坠着,很快就将万朵齐开,白花遍地。
秋天的序曲渐次响起,它将献出自己孕育了半年的果实,给平原又一个丰硕的季节。
我的家乡汀洲是一个有集市的村庄,逢二赶七,五天一个大集。秋收将至,集上人山人海,这是仅次于年关大集的重大的集日,菜市、鱼市、肉市、杂货、农具次第排开。集外停着外村来的各种各样的车辆和牛马牲口。小到一只簸箕、镰刀、杈子、木锨,大到犁耙耧车,都须在集上购置。化肥农药的交易是终年不断的,但也有很明显的季节性。春天买尿素、磷肥,夏天买碳酸氢氨,秋天买复合肥和磷肥,这是根据庄稼的生长期和生长特点来变化的。哪怕家里再穷,也要贷款买来种子和化肥,人们还是信奉这样的道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年。”地是自家的,越种越肥了,但胃口也越来越刁,除了农家肥,还必须得施上一些化肥,否则,再肥的地,庄稼长着长着就没了后劲。
而在以前,人们哪能认这个理呢?1983年,那些施了化肥、用了良种的棉花,产量就是比别人的高,收入也多了不少。地是自家的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虽是老黄历,却也有新的内涵,再不能用过去的方式过现在的日子。于是,在来年的1984年,就出现了农村思想意识的大开放、大进步,这时上面没有人到村里驻村,驻工作组,挨家挨户作动员,人们都是自愿的、自觉的,因为他们看到了鲜活的、身边的实例,是他们自己,对比以后得出了结论,又采取了实际的行动。
可见民意和民心,是长在地里而不是在政策的土壤里的。
集市上熙熙攘攘,一笔笔交易迅速成交。下午散了集,村庄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人们擦拭着新买的农具,找一些识字的人看化肥的用法和用量。总之,没有人闲着。这一个一日顶十日的季节,人们是什么私心杂念都要摈弃的,只是一门心思地准备开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