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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学而时习之”与儒学真精神

中国散文的24种格调 作者:杨昊鸥


二、“学而时习之”与儒学真精神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孔子语录,是《论语》开篇第一章。从浅的角度说,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段话的字面意思,无非是说学了东西之后反复温习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大家以前中学学这一段的时候也许就这么噼里啪啦背过去,而对它的深意就没有更多思考了。实际上,这一章的内涵和《论语》、孔子的思想以及整个儒学文化都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这一章被置于整部《论语》的开篇,绝不是随意排列的,孔门弟子用孔子说过的最简洁直白的话提纲挈领地点明儒学的精髓。

20世纪中国思想界有一个被激烈讨论的话题,就是中国为何自古以来没有发展出形态很成熟的宗教,像佛教、印度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大家普遍比较接受的一个观点是,中国虽然没有独立发展出形态成熟的宗教,但是在思想领域,因为我们的儒学非常发达,而且对近两千年来的中国人的思想影响很大,所以儒学在20世纪又被称为儒教,或者叫作孔教。

实际上,儒学和宗教在内核上确实有接近的地方,在接近之中又有分歧。宗教的理论预设是“人”是天生有缺陷的、不完美的,如佛教里讲人有业力,基督教里讲人有原罪,表述不同,实际的意思就是缺陷(包括道德上的、智力上的、生理上的)。宗教的终极追求之一就在于修复“人”的缺陷,使其达到完美。关于这个过程和目标,不同的宗教有自己的方法和手段,比如佛教是通过修行达到觉悟,佛教里有个术语叫作“圆觉”,圆就是圆满,没有一点缺陷;基督教则是通过虔信、忏悔等方式,最终使有罪的灵魂进入天堂,那么这个洗清了原罪的灵魂就是圆满的。

儒学同样有“人”的缺陷这个理论预设。比如: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段话我们反过来看,哪怕贤明如孔子这样的人,也存在三十之前未立,四十之前有惑,五十之前不知天命,六十之前未能耳顺,七十之前未能从心所欲于世间规范。这些阶段性的知识或道德障碍,就是人的缺陷。但是儒学在弥补缺陷、追求完美的方面和宗教迥然异趣。

儒学所追求的完美,被称为“至善”。宋代以来的儒家经典《大学》是从《礼记》中单独抽出的一篇,第一句话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止于至善”,就是达到完美境界。儒学追求“至善”的手段简单明了,那就是学习,通过学习一切知识和美德懿行来祛除愚昧并完善德行。通过学习来完善自身,至于至善之境,被称为“大学”。这个“大学”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高等院校,而是“高境界的学习”的意思,需要和普通的学习区分开来。

所以《论语》的第一章以“学”开头,而《论语》通篇是在讲“如何学”和“学什么”。在《论语》中孔子自述自己学而不厌的句子非常多,比如: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论语·述而》)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论语·泰伯》)

我前面引述的 “十有五而志于学”那段话,也正是孔子一生学而不厌、追求至善的真实写照。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颜回,为什么呢?因为颜回最好学,可惜寿命不长,这让孔子特别痛心: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论语·雍也》)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中国历代的儒士、儒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在知识上都具有相当丰富的储备。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学者不一定是儒士,比如东晋的葛洪是道教学者,唐代的玄奘是佛教善知识,但儒士一定是学者,没有知识的人绝不可能被称为儒士,这一点简直举不出反例来。其原因就在于学习知识是儒学追求完美的重要手段,这和佛教徒通过念佛(尤其净土宗)或基督教徒通过祷告等方式来追求完美是不同的。

明白了“学”的重要性之后,其次就要明确“学”的方法。孔子提出的方法也很简明,“时习之”,经常练习,经常温习。“习”字的本义是小鸟很不熟练地扇动翅膀,练习飞翔,引申开就是练习的意思。BBC(英国广播公司)拍过一部很精彩的纪录片《冰冻星球》,其中有一段拍初生的信天翁练习使用翅膀飞翔,开始很笨拙,很不熟练,后来慢慢熟练起来,最后一个镜头是信天翁从高高的山崖跳下,展翅飞向大海,让人印象深刻。这个片段对“习”的描述很直观,练习,就是把所学的理论上的东西通过反复尝试,融入实践,也是把观念融入自己的本能当中去。

我们如果有真正学习一样东西的经验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比如,学习打球、弹琴、绘画等,我们总是先从老师那里学到一定的概念,然后在反复实践中把这些概念转化为实际操作。学习具体的技能是这样,学习道德同样如此,孔门弟子曾子就说过: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

曾子为什么要每天三次反省自己呢?其实这是一种练习的方式,他已经学习过并且知道“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传而习”是良好的道德习惯,但是也许有点担心自己做不到,所以每天都要提醒自己。就好像一个学习弹琴而技法未精的人怕自己忘记指法,要时不时刻意地提醒自己。

通过学来实现自我完善,通过习来深入、达成学的目的,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元素—说(悦),就是欣悦、愉悦、快乐,就是孔子所说“不亦说乎”。我们前面讲到过,儒学不是宗教,却是一门深具宗教情怀的学说。真正受到宗教情怀滋养的人,内心是愉悦和快乐的,所以我们看《论语》里有很多地方提到快乐,比如: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

子曰:“(孔子)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我们看,无论是生活环境的艰苦,还是生理衰老的悲哀,都不能影响孔子和他的弟子的快乐,原因就在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信徒始终沐浴在追求完美、止于至善的宗教情怀之中。所以学习这件事对于儒家的信徒而言,就好比西藏的佛教徒一步一拜磕长头去朝圣,磕得手脚长茧、头破血流,旁人看起来辛苦,吃力不讨好,朝圣者自己的内心却是幸福和愉悦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儒学的这种信仰是所有人应该绝对奉行的,也有人不相信学习可以成为达成完美的手段。庄子就提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知识是无穷无尽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太危险了。

这句话里的“殆”和《论语》里“思而不学则殆”的“殆”是同一个意思,字面意思是危险。为什么危险呢?因为走错路了!从这里就能看出孔子和庄子在思想上的一个分水岭,孔子思想的大前提是终身学习,在这个大前提下你的学习方法不对,那是走错了路,而庄子则认为用毕生去追求知识本身就是一条错路。

再如《红楼梦》里有一个情节,贾政要贾宝玉以《论语》里的“十五有志于学”为题作文章,贾宝玉提笔就来:“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不喜欢学习,不以学业为志向,我想贾宝玉这句话真是说到了多数人的心坎上。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红楼梦》一开头专门写了一个跛脚道人和一个癞头和尚,象征着这部小说从精神上讲有道家的东西也有佛教的东西,却偏没有儒家的味道,所以主人公贾宝玉“不志于学”是必然的。

贾宝玉这个公子哥儿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他怜香惜玉,看到水一般的姐姐妹妹就发自内心地高兴,对高格调的文化品位有积极的追求,但他的快乐之中绝不包含学习之乐,所以他尽可以是一个情种、一个艺术家,最后成为一个佛教徒,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儒者。

近些年随着国学热的兴起,好像社会上流行着谈论儒家、谈论《论语》的时尚,同时还伴随着一些社会活动的开展,比如穿汉服、祭拜孔子等。但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儒家思想的信徒,其实标准并不在于他穿什么衣服,会不会背《论语》,拜不拜孔子……我们只要简单地看一个人是否践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宗旨,即是否以通过学习来完善自身为毕生的追求,并真实地乐在其中,便可以立刻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儒家信徒。不管学的是理工、经济、法律、历史……只要一个人热爱学习,并且真正乐在其中,他就能够成为一个和孔子一样的真正的儒者。

美国耶鲁大学前校长小贝诺·C. 施密德特在1987年耶鲁大学迎新典礼上的演讲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任何一所大学,只要为知识而忠于知识的思想占支配地位,对真理,或者至少是对近似真理的无止境追求便价值无上。”尽管有中西、古今之别,但我们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内涵作为标准,则完全有理由说,这位美国的校长先生所表达的教育理念和孔子是古今中外相通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后面紧接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后面两句话和前面一句话,它们之间是有关联性的。如果我们以前对“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意思不够了解,那么很有可能也就不明白为什么后面会跟着说这样两句话。

我们今天的“朋友”概念比较宽泛,好像在一起有过交往的人都泛称“朋友”,但是古人说“朋友”的意思是比较严格的,叫作“同师曰朋,同志曰友”,意思是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受业的叫作“朋”,具有相同志向和志趣的叫作“友”。总体来说,古人所说的朋友是在学业上有同样的追求、在想法上有共同点的人。

那么和孔子在学业上有同样的追求、在想法上有共同点的是什么人呢?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能够“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真正的儒家信徒。这样的人从古至今都非常少,今天的人多数不爱学习,以前的人也多数不爱学习,更不要说以学习为建立信仰的方法。

如果我们去读一读孔子以及孔门弟子的一些材料,比如《史记》里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等,就会发现以孔子和孔门弟子为代表的儒家信徒,他们的生活总体上是比较边缘化、比较不受人理解的,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贾宝玉说的“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所以,孔子和孔门弟子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与他们志趣毫不相同且不理解他们的人,有时难得碰见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往往是来自遥远的他方,这个时候,就会激发出非常罕有的相互认同的情感,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这里的“不知”是“不知我”的省略,意思是别人不理解我,但我并不因此不高兴。这个“愠”字用我们今天流行的词语来说就是“郁闷”,指暗暗不高兴。

当时作为少数派、边缘群体的儒家信徒,无论是在政治上、学术上,还是在生活上,时刻面临着别人的误解和严厉的批评,被普遍认为是迂腐、滑稽之徒。比如和孔子同时的齐国著名政治家、我们熟知的“晏子使楚”的主人公晏婴就曾严厉地攻击过儒家和孔子: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史记·孔子世家》)

学术方面,以墨子和庄子为代表的先秦思想家对儒家及孔子都有过不同程度的批评,如:

孔某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叟孰然,此时天下圾乎!周公旦非其人也邪?何为舍其家室而托寓也?”孔某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某。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阳货乱乎齐,佛肸以中牟叛,桼雕刑残,莫大焉。夫为弟子后生,其师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知弗及而后已。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墨子·非儒下》)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庄子·齐物论》)

正是面对普遍的不理解和非难,孔子提出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别人不理解我、批评我,我不急于反击别人,或者怀恨在心,甚至连一点郁闷都不要有。为什么呢?因为人的想法、志向和信仰是非常难改变的,所谓: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

三军中最重要的统帅是可以改变的,但改变一个人的志向却很难。所以别人不理解我、批评我,只是因为我们的志向不同,而他们的不理解和批评并不能动摇我坚定的志向和信仰,那还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呢。

实际上,真正坚定的信仰总是保有一种自足的快乐:

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

因为孔子终生抱有这样坚定的信念和自足的快乐,所以才会无惧生活的贫寒艰辛,无惧他人的误解。不为所动地保持自我,同时又不因为与众不同而怨恨他人,这是中国古人至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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