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

人是一种易碎品 作者:刘醒龙 著


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

所写博客文章《大人们真不好玩》,没想到这么受大家欢迎。客人们温暖的留言,特别是在悄悄话中劝我将女儿的照片撤下来的那一位,其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为了孩子的安全,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女儿也读了其中一些评论与留言,她觉得最有趣的是“扬州菲鸟”说的“五岁就戴上眼镜了?可怜的小宝宝”。女儿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反而站在电脑前面笑个不停。的确,女儿刚刚戴眼镜上幼儿园时,班上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有的小朋友甚至还吵着要爸爸妈妈也为其配戴一副像我女儿那样的眼镜。

女儿因视力不好而戴上矫正眼镜后,有熟人提醒我们,慢慢地孩子就会不爱戴眼镜了,所以千万不要太当回事,特别不要因为她不爱戴眼镜而强迫她,否则她会更加反感。毕竟在通常条件下,美丽的标准是人所共知,不可能受到别人的诓瞒。

昨天晚餐时,女儿突然对我们说,班上的小朋友在一起议论哪个妈妈最美丽时,被老师听到了。老师干脆就让小朋友们公开评论,结果全班的小朋友中除了一个例外地说自己的妈妈最美丽,其余的小朋友全部认为我女儿的妈妈最美丽。坦率地说,尽管女儿的妈妈开心极了,以一个成年男人的目光来看,她绝对不是三十几位妈妈中最美丽的。我们不解地继续问,有没有评选最帅的爸爸。女儿说:“当然评啦,就是你!也是只有一位小朋友说自己的爸爸最帅,别的小朋友都认为我爸爸最帅。”我当即举几位小朋友的爸爸为例,说他们肯定比我长得帅。女儿说:“可小朋友们觉得他们不是作家,而你是作家。”到这时我才明白,这帮五岁左右的孩子,已经晓得看人美丑不光是外表了。于是我对女儿的妈妈说,冲着这一点,我也要好好珍惜地做作家这一行。

写小说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且不说小说本身的妙不可言。它给了我太多的意想不到,对世事的发现,对人的发现,对自己的发现。就说这部《圣天门口》,无论我有多少想法,也不管这种想法是如何天花乱坠,甚至还有哗众取宠,自吹自擂嫌疑,其实,最真实的目的是六年间,女儿这个小生命太可爱,她的成长需要有成年人在一旁监护。人到中年,得一个宝贝女儿,自己哪里愿意远走一步呀。去年秋天,北京的一位朋友,来武汉参加一个活动,因飞机误点,半夜过后才到。一屋子的人都在对他说些慰劳的话,他却充耳不闻,径直冲着我走过来,说:“醒龙,我也生了个女儿!今天刚满月!”在众人的一片惊愕中,年纪相仿的两个男人紧握着手放声大笑。一部好小说总是独特得非要天马行空才行。而一部小说再好,也会命中注定是一个必须在尘俗中打滚的东西。我的书写到了何等程度,我的思想境界穿透了哪一重天,在一分钟一分钟度过的日子里,谁也看不见,我自己也同样摸它不着。用一百万个汉字来打熬六年,最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只有一个,书写这样一部巨大的的著作,可以耗掉更多时间,使得自己可以待在家里哪里也不用去,终日面对那可爱的小生命,还可以让一步也舍不得走远的世俗念头,披上障人眼目的外衣。

男人非要到四十岁以后才懂得,如何做父亲,如何善待女性。才能体会到妻子是丈夫今世的情人,女儿则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至于小说,我相信自己永远也不明白它是什么,那样的小说才会使人始终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兴趣。用我家里的话来说,小说是放养的,小说家是圈养的。

二〇〇二年夏天,刚满两岁的女儿接连三次住院,每天里,光是一瓶红霉素打下来,便至少要六个小时。因为药物导致的胃部难受,女儿一刻也不肯离开爸妈的怀抱,只能一个人抱着她,另一个人举着点滴瓶子,在病房的走廊上不停地走动。幼小的女儿一定是太难受了,却还没有学习正确的表达方式,只晓得不让我们脚下有片刻停歇,更别说哪里坐一下或依靠一下。女儿患病时间就像有周期性,每次总得在医院里住上十天左右。在那些日子里,担忧强化着疲惫,疲惫又使担忧更加深切。每当管床大夫走过来冲着我们轻轻一笑,说女儿可以出院时,我便假装对女儿说话,而将头深深地埋进女儿的秀发中,不使自己潮湿的眼睛被别人发现。现在想来,我相信这是一种命定。正如上天在我临到中年时,赐给我一个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儿。在年纪上《圣天门口》与女儿一般大。所以,我只能相信,如果不是女儿的降临,就不会有这部作品。尽管很多年前我就在为这部小说做准备,然而一切都是那样清楚明白,没有女儿带给我的安宁,就不会有六年中一以贯之的写作状态。女儿那时的体弱多病,正如上天时时赐我以警诫,不许我心有旁骛,意有它物。

在写作的后期,在襁褓中一天天长大的女儿,时常从腋下钻进我的怀里,站在我和电脑之间,大声念着显示屏上的文字,遇到她认为可笑之处,便用五岁的嗓门放声大笑。二〇〇五年元月二十一日,是小说最终完稿的日子。女儿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地大声说,爸爸终于可以跟我玩了。翻开那一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太太送女儿上幼儿园后,因有小朋友发水痘,又带了回来。她很乖,几乎没有打扰我,一直在看书。中午吃饭时,她突然指着窗外问:爸爸,那是什么?回头一看,大雪竟然悄悄落了下来。一时很兴奋,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圣天门口》经过再次修改,下午四点半正式完稿。”有天使一般的小生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蜿蜒前行,谁都没有理由不会好好享受安宁。我的心情,就像长途跋涉后来到一座驿站。如此符合人性的写作,也足以成为我灵魂的驿站。

在今天的晚餐餐桌旁,女儿又讲了她班上的事。

这一次,老师见孩子们喜欢在一起说些“吹牛”的笑话,就让大家集中起来进行“吹牛”比赛。女儿所在组别竟然得了冠军。女儿的搭档是个小男孩,他先吹牛说,自己在妈妈肚子里就认识很多字,读了很多书。女儿接着“吹牛”:她能用一张牛皮弹奏出很优美的音乐。大约是小朋友们认为他们最会“吹牛”,顿时鼓起掌来,老师一下子就给他们加了一百分。孩子们的想法,大人们可以喜爱,可以感受,但在想象上注定要落在他们后面。因为孩子们的心灵是这个世界上最健康最干净的,哪怕让他们去吹牛,听起来也是那样甜蜜与可爱。

自从有了女儿,我越来越觉得,身为男人,其情感中最伟大、最动人的不是对女性的爱,而是对女儿的爱。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会爱,或者干脆不爱的男人,肯定是不合格的男人。就我来说,有许多东西是女儿教会的。当然,这种教会在某种意义上看,也可以说成是对那种洁净纯美的响应,和从麻木沉睡中的苏醒。女儿总在说,而我也非常愿意听女儿说:我不怕爸爸凶,爸爸一凶我就撒娇。女儿真撒娇时,我不是没辙,而是感觉到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爱在铺天盖地。

大约是后来成为父亲的那个男子在前世做得不太好,因为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那个时候就应该开放的美丽之花,不得不延迟到如今。于是,作为父亲,他会心甘情愿地将这个世上能够由人表达的所有情感,全部融合到一起,然后轻轻地倾注给女儿。

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无论别人信不信,在我这里早已是不需要重新证明的真理。

这就如同日常当中男男女女们,总爱就孩子的调皮与任性信口冒出一句,说是来讨债的,也不晓得前辈子都欠了他什么。生命并非以呼吸与心跳的终止为终止。肉体虚化了,爱会延续到永生。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在某个来世里,会有一个女人在那里默默地倾诉,因为小时候享受了无边的父爱,所以,自己才如此深爱那从茫茫人海中迸出来的另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无助的小男孩,也许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成年男子。女人天性当然会懂得,自己是父亲前世的玫瑰这话,只不过是父爱到了极致,语言已不足以表达时的一种心迹。父亲爱女儿多少还有一点狭隘的生命本能,到了每一个以女儿名义长成的女人那里,这种用生命来延续的爱就会呈现出更加不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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