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的慧根

人是一种易碎品 作者:刘醒龙 著


我们的慧根

一个人有没有慧根,这是日常生活中经常谈论,并且习惯用在孩子身上的话题。在说这些话时,没有谁不是表现出天经地义的姿态。所谓慧根的确用不着怀疑,但这并不等于只要提及慧根就为正确。实际上,人所认为的慧根,越来越与其本意渐行渐远。做父亲的人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孩子比一般孩子的谈吐多几分理性,比一般孩子的认知多几许深度,就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真的慧根并不仰仗这些表现。

二〇〇六年回家过年,因为要买活鱼做年饭,年三十上午出门去菜场,顺便带上了女儿。县城里没有红绿灯,过马路时免不了要就此特别提醒一下她。女儿当时像是会意了,点点头啊地答应一声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想,她那时的小心眼一定全用在自己见之甚少的乡村风景上。

女儿看到窄窄的街道,就说,你们这儿风景不错嘛!我用怀旧的心情对她讲,从前的旧街,如果不被拆毁,风情神韵会更迷人。女儿并不在意我的心情,看到街道两旁长着绿茵茵的树苗,又说,你们这儿风景不错嘛!于是我又对她讲起从前,沿街两排大树高耸云天,树冠交汇之下,街道如同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可惜后来的县官为了让县城亮起来,逼着让人将和她父亲年龄差不多的大树全砍伐了。女儿见到每一种与她居住的城市完全不同的景物时,都要表扬她父亲一番。就连顺路钻进街边的一处诊所,买一种以备急需的外用药,发现几个人就在居家环境里打吊针,女儿都要当成美妙的风景,重复那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赞叹。

正是这些积淀,使得女儿在返回武汉的那天上午,发出石破天惊般的感慨。我们正在说话,她突然走近来,脸上带着一丝不知哪里来的忧伤朝着我说:“爸爸,你在乡下出生,让我好羡慕呀!我在武汉出生,一点也不自由自在。城市里有很多规矩。乡下虽然也有规矩,可孩子是自由自在的!”家里的人,哪里听到过小小年纪的人,就说出如此深刻的话,一时间都认为她有慧根。

在我诧异地抱着她时,女儿更加忧伤地问:“我们能不能多住一天,明天上午再回武汉?”二〇〇四年的五一节,我们带女儿去赣南的外公家,女儿就曾极为伤心地不肯回武汉,弄得她的大姨小姨和舅妈,全都跟着哭红了眼睛。当时情景,要不是因为女儿的过敏体质需要持续治疗,我们真的会留下她多住些时日。女儿再次表示出这种意思时,我担心她会进一步流出眼泪来。那样家里其他人,特别是爷爷和奶奶,一定会陪着她伤感。我不敢说武汉那边还有不少事情在等着爸爸妈妈,这些理由在女儿看来根本就不重要,所以,我唯有紧紧地抱着她,提醒她赶紧多说几声爱奶奶和爱爷爷。

家里人说女儿有慧根时,我就在想,真的慧根往往植于孩子们做出的这类需要大人深思的小事里。

对慧根的感慨使我想起弟弟的妻兄。弟弟的妻兄如今在南京一所军队医院里当总工程师。少年时代,因为贪玩,小学六年级开学不久,他就辍学回家,牵着一头牛上山放牧。秋天一来,到处闻得着粮食的酽香,躺在草地上,舌头一伸,就能尝到那些长在山野间红彤彤的、金灿灿的野生果实的甜酸酸滋味。本以为日子会过得无忧无虑,快活如天上神仙,没想到遇上那场后来说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实际上全是人祸,与老天爷毫不相干的大饥荒,生命中不再的饥饿像只魔鬼,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咀嚼着一只只浸泡在焦黄苦水中的肠胃。某一天,他听说,县里有政策,在校学生每天供应一碗米饭,便将牛绳一丢,拿上碗就往学校走去。回到学校,他还不想上课,只在外面看着食堂的炊烟一点点地变成米饭的喷香。第一次,他没有吃上想吃的米饭,因为有决定权的小学校长到县里开会去了。第二天他又去,瘦骨嶙峋的校长问时,他用没有城府的心灵如实相告。校长长叹一声,拉着他的手去了食堂,让炊事员打了一碗米饭给他吃,并要他每天按时到学校上课。为了一碗米饭,他重新回到课堂上。校长到县里开的是初中招生会议。听说考试那一天,进考场的学生还能多吃一碗米饭,弟弟的妻兄也报了名。只要进入初中,一日三餐都由政府负担,虽然还是吃不饱,却饿不着。他没有那样的奢望,六年级上学期的课程他只上了几天,下学期课程也只上了一半,所以,他只想有机会多吃一碗饭。那一年,饥饿太厉害了,县教育局唯恐考试负担过重,招致考生在考场上出事故,小学升初中时只考作文一项,题目是歌颂中苏两国之间的伟大友谊。那时候,一般乡村的孩子哪会去想这样的国际大事,偏偏就他喜欢看《参考消息》,记得其中关于两国的一些事例。他的作文得到了全校最高的九十九分,因而顺利地升入初中。到县城的路有七十里,这一动步就不可收拾。从此家乡人一致认为弟弟的妻兄是有慧根的人。

那一年,弟弟的妻兄在苏南遇上重大车祸,后来诊断,全身仅骨折就有一百多处。他最终活过来,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的奇迹,令那位在国内脑外科界堪称为泰斗级的大夫感叹不已,说是脑部受伤到如此程度的手术,这辈子一共做了九十几个,奇迹只出现在这仅有的一次上。弟弟的妻兄,说起濒死之际自己的感觉,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一阵,身在虚妄中的他,不停地在一处山坡上嬉戏。或者是不紧不慢地追着野兔,或者是爬到树上掏那晃悠悠的鸟窝,再不就是捡柴和挖野菜。一切都很熟悉,几乎就是老家屋后,小时候天天要去的地方。这样的回忆,也让弟弟的妻兄十分奇怪。在近两年的康复期,他查阅了大量国内外相关文献,终于了解到,在美国,一位知名心理学家,经过对一些受到脑外伤后死而复生者的调查,得出两个结论:其一,在命若丝弦的那一刻,记忆中出现的都是宛如仙境的山水天籁花草自然,而且无一例外;其二,活下来的那些人,绝大多数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心理学家因此得出结论:同为严重的脑外伤,乡村中人或者有过早年乡村经历的人,其生存力要远远大于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

不管是否有过慧根,我是相信这些的。正月初六下午,有应酬从水果湖一带回家时,天上忽然下起大雪。我没有乘车,独自一人在雪中走完了回家的五公里路程。一路上,我在心里体会着自己在《圣天门口》所写,梅外婆提醒别人的话:多逗逗人家的小孩;每年一定要不戴雨具在雨雪中行走两三次;留心看看花开花谢的样子;经常念一念自己喜欢的诗歌;找点时间,一个人待一会儿。走在路上,想着这些也是对自己说的话,那感觉是多少年没有过的好。

那感觉是多少年没有过的好。后来,我对女儿说,爸爸是有意冒着大雪从水果湖走回来的。女儿一声叫:“爸爸,你好快乐呀!”我是真的觉得所有的童年都被想起来了,所有的童年快乐都被重新感受到了,起码在那一刻里,雪花抚平了太多岁月皱纹。说穿了,慧根是一个人从小具备的品性。那么,能不能就此说慧根也是有生命的,也得仰仗自然的乡村和乡村的自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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