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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随笔

盛世雅言:当代谯城散文集 作者:张超凡 主编


西山随笔

佘树森

我曾惊叹过泰山的雄拔,黄山的瑰奇,桂林山水的秀丽……但我又总感到它们仿佛是站在云端的天国仙子,绰约、矜持,可艳羡而不可亲昵。未若北京的西山,二十余年同我朝夕相处,抬眼,便可餐其秀色;举步,便能乐其怀中。它烟岚变幻,启人遐想;古刹文物,撩人情思。至于那满山的绿荫,淙淙的泉水,谁又没有领受过这慷慨的馈赠呢?

古人云:“山远始为容。”从海淀镇望西山,可谓恰到好处。在雨后新晴、岚光澄澈时,微微起伏的西山,好像是一位侧身静卧的美人,那衣裙上的一花、一纹、一折、一皱,紫绿万状,历历可辨;而当青霭滉漾、云雾缭绕时,则又仅余一弯秀眉,淡淡地描画在天际……最使人神往的,是在夏日的傍晚,看山与云相映的景象:落日余晖从山那面反射到天空,在蓝苍苍的山色里,似乎飞动着星星点点的金粉,梦一般的深幽和朦胧。山头上,有时壁立着一片浓云,也是蓝苍苍的,好像是山外数峰,是山?是云?确是分辨不清。而在云彩稀薄处,夕阳的余晖却在充分地施展着绘画天才,描绘出种种风光:有的像丛树围绕的村庄,有的像湛蓝的古刹,有的像闪亮的小河,有的像弯曲的小路,还有的则如同大片的湖水、沙漠,仔细辨认,还有牛在水边饮水,舟在湖面漂泊,骆驼在瀚海跋涉呢。万寿山上金顶朱楹的佛香阁,玉泉山顶的白塔,与山隈青霭、紫雾相间,构成了一幅多么美丽的天然图画!你打开西窗,它便挂在窗前,即使是蓬门陋室,也显得四壁生辉。据说,康德是终日从书斋的窗口,望着邻家的苹果树,思索他的哲学的。邻家的主人不知道这事,有一天将那苹果树砍掉了,于是,康德的思索便非常艰难起来。是的,大自然的清风明月、山光水色,常能启开我们的心扉,从心灵深处,牵扯出许多深刻、明妙的思想来。

当我们面对着西山遐想、凝思时,缕缕思绪也往往会随着那莹莹的岚光,冉冉的云烟而浮动、缭绕。翻一翻北京的文化史,你就不难发现,西山的美景曾使多少人灵感迸射、文思萌动呀!它,或者化作画家笔端的神韵和色彩,或者化作音乐家琴弦上的音符和旋律,或者化作诗人诗句的构思和意境。曹雪芹晚年蛰居西山脚下,著书“黄叶村”里,“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固然是由于他矢志将半生经历、一腔块垒,传诸后世;然而,那西山的朝晖暮霞,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不也曾助其构思,润其笔墨吗?

是的,西山之美,不单给人以精神的愉悦,还给人以艺术的灵感。

如果说“神京灵秀,萃于西山”,那么,这种“灵”与“秀”的化身,便是西山的泉与寺。

先说泉。西山的泉水,是十分丰富而美丽的。单是载之前人著作的名泉,就不下几十处之多。有玉泉山上,“灵涛迸发,奇征趵突”,宛若“喷雪”的玉泉;有樱桃沟里,伏石而出,“石罅乱流,众声澌澌”的水尽头;仰山的滴水岩,“上百千点,下百午声,乱不成听”,“剟剟密于棋方酣”,“删删疏于秋雨去”,如“失串珠”,如“下冰帘”,散不成编;上方山的云水洞,则是泉声、石声,在当年又融和着钟声、磬声、木鱼声,“声落潭底,不知其归”。单是这些记述,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沉入梦境中去!但是,最使我眷爱的还是那些汇聚于幽谷,散漫于沙石,名不见经传的泉水。你在山里行走,它们常常会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唱着、跳着,突然出现在你身边,伴着你走过一段曲折的路,又倏尔钻入岩石或树丛,不见了,只留下一阵银铃般的笑语……有时,你又会发现它们栖身在崖脚,沉沉的,幽幽的,仿佛是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的深邃的眼睛,不由引起你好一阵默想和沉思。但是,由于地下水源的破坏,水位的下降,西山许多泉水如今已不复旧观,甚至濒临枯竭。即使这样,在岩壁的石缝间,在涧谷的乱石底,仍然会有点点岩滴,丝丝细流,在艰难地汇聚之后,又顽强地唱起生命的歌,表现出一种身处逆境而自强不息的精神!倘若是赶上一场大雨,这天赐的良缘,顿使满山的泉水勃发新机。于是,石峡漱玉,松涧鸣琴,悬泉腾转于树梢,山溪潺潺于脚下,你会觉得这是山的心灵在歌唱,山的脉搏在跳动!

至于寺,总是同泉相伴相依,所谓“行当密树迷深径,觅到幽源恰傍庵”。有的“水流僧舍下”,有的“烟灶与泉通”,不仅给人以生活之便,而且富有那“泉飞梵呗音”的妙境。这里有始建于晋代的潭柘寺,有始建于唐朝贞观年间的卧佛寺,从辽至清,历经金、元、明诸朝。由于西山地处京师,寺庙日益增多,蔚为“万叠千盘皆古刹,风旛雨铎满西山”的气象。当然,经过风雨、水火、兵燹、劫掠……不少寺庙仅余遗址废墟,只有潭柘、卧佛、碧云、香山、八大处诸寺,因为早已出了名,所以每次劫后,都有人倍加扶植,不仅至今未倒,而且容光胜似当年。

我喜欢西山的寺,因为它给予我的,虽然也有些许淡淡的可怖的宗教气氛,但更多的还是赏心悦目的艺术之美,这大概是由于它不单是宗教活动的场所,也是皇帝驻跸、游乐的地方。这些寺庙,或凿壁级石,上逼穹昊;或偎崖临谷,与岩壑相袅……有的古朴,有的精丽,有的宏伟,有的幽雅……它们与山色树影融合,构成西山许多美丽的景观,诸如香山寺、妙高堂、隔云钟、云外钟声……且不说当年登山眺望,但见林抟抟、塔芊芊、刹脊脊,钟刹交错,加上铃铎梵呗之声,远近相和,如入幽冥之境。即使在今天,当你在山中漫游时,也常有寺宇塔顶,透过丛丛绿树,金碧鳞鳞,忽隐忽现;而当你沿着迂曲的石磴来到寺门前时,仍不失那种“下马危梯滑,开门古殿香”的幽趣。

西山的寺,由于地近京师,更成为文人墨客的活动中心。苍岩,幽谷,古树,清泉,大自然的美丽与宁静,将他们吸引到这里来。暂时隔断尘世的烦嚣,使心灵获得解脱与舒展。你可以想象:清晨,淡蓝色的雾霭,还在山谷浮动,这时,山门微启,他们同寺僧一起去汲泉煮茗,一会儿,缕缕茶香同淡淡的松柏的清芬交融,吟诗声、读书声与风竹、鸟鸣相和。夜晚,涧谷沉沉,僧院寂寂,只有斋房、方丈透出一扇灯光,他们同老僧或者促膝谈禅,或者灯下对弈,朗朗笑语,丁丁棋子,伴着溅溅的鸣泉,把深山之夜烘托得多么幽谧!所以说,深山寺庙,简直就是封建时代文人墨客们的文化活动站。在这里,他们曾留下过相当丰富的墨迹、篇什,其中自有不少具有史学或文学价值的佳作。

记得诗人歌德曾经说过:大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在它每一页的字句里,你都能够得到最深奥的启示。

是的,北京的西山,就是我十分喜读的一部伟大的书。每当我踩着藤蔓,攀着岩石,沿着幽曲的山径,去寻古探胜时,就仿佛是在一页一页地翻着一部古老、浩瀚的北京城的山川、人文、历史的巨著。看,从翠微山麓法海寺旁的“冰川漂砾”上,我读到了北京的地质变迁史,那岩石上的几条擦痕,看似那么平凡,实则多么深奥。它告诉我,百万年以前,这儿曾是一片冰雪世界,活动着毛犀、猛玛象、洞熊等类的耐寒动物,地壳的变动,气候的变化,才形成今日的山谷和平野。从上方山的猿人遗址上,我又获得人类发展的信息。它告诉我,几十万年以前,我们的袓先已经在这里劳动、生息了,那残存的石器与灰烬,就是他们斗争与智慧的记录。晋代始建的潭柘寺,北魏的石佛,云居寺的石经,显示着北京历史文化的悠久。由高丽僧人郑同于明代成化年间,仿其国金刚山而修建的香山洪光寺毘卢殿,则记载着中朝两国文化交流的美谈。我尤其喜欢在香山昭庙前流连,听着那琉璃塔上叮当鸣奏的檐铃,仿佛来到了西藏的布达垃宫前,看牦牛披着夕阳,向山下悠然走去……哦,昭庙,是汉藏民族团结的自由象征。

在西山这部“巨著”里,既有历史的庄严、凝重,也有传说的斑斓、空灵。在香山上探访“祭星台”,寻觅“护驾松”,我追想着金代帝王的风流;来到卢师山,伫立于“秘魔崖”,眼前又幻化出僧人卢师驾着一叶扁舟,任意漂流的情景;而香山下正白旗村的“抗风轩”,不知可真是当年曹雪芹为《红楼梦》呕心沥血的“悼红轩”?只觉得漫步于卧佛寺,踟蹰于樱桃沟,从那山色泉声里,处处使人依稀感受到这位伟大作家的笑貌音容……特别是到了“五四”以后,西山同现代革命与文化史的联系更加密切。碧云寺,有革命先驱孙中山的衣冠冢;万安公墓,安葬着共产主义者李大钊的遗体。还有抗日志士赵登禹,民主战士朱自清……许多志士仁人的英魂都同西山的名字光荣地结合在一起。沿着香山幽谷信步,你会寻到梅兰芳当年住过的别墅残址,那涧沟的泉水,满谷的风声,似乎还萦绕着这位艺术家的清音妙韵;在双清别墅凝思,你自会遥想当年在苍翠的松荫下,柔媚的桃花前,冰心正伏在石桌上,写她的《全集自序》;当年在山间的般若堂里,周作人写出了他的优秀散文《山中杂信》;在山下的一所旧屋里,散文家朱大枬在贫病交加中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时光的磨洗,历史的尘封,使西山这部“巨著”变得艰深而朦胧,正所谓“石幢苔半绣,难读古今篇”。然而,读书的乐趣,也就在于这个“难”字,面对着那一石、一泉、一刹、一碑,乃至一道断垣、一片瓦砾、一座遗址、一柱残幢,只要你肯去探索,去考证,它就会带着你,穿过幽曲、隐秘的历史小径,进入一个新世界。

啊,西山,当好奇而又艰难地翻读着这部浩瀚巨著的时候,我总是感到自己是那样得充实和富有;同时,又是如此得空虚和贫乏。在它面前,我永远是一名如饥似渴的小读者。

佘树森,山东大学学中文系毕业,1978年调入北京大学,先后任讲师、副教授、教授,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协会副秘书长,著有《京华漫步》)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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