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女教师
(1835-1841.书信编号38-121)
伍勒女士学校——论责任——宗教怀疑——创作梦——请教骚塞——亨利·纳西求婚——西治威克家——勃鲁斯求婚——对婚姻问题的思考——怀特家——女家庭教师的苦恼——争取出国求学——致姨母
1835年7月,19岁的夏洛蒂第一次外出谋生。她是去三年前毕业的母校伍勒女士学校任教。她可以带一个妹妹去上学,以抵她的部分工资。同时,她外出挣钱,也是为了帮助弟弟去伦敦皇家艺术学院深造。但不久两方面都落空了。勃兰威尔在伦敦闲逛,钱花光,两手空空地回家。跟她去上学的艾米莉则因想家心切而闹病,只好送她回家,换了安妮去。当教员,本不合夏洛蒂的性格,也与她想当作家的愿望相违,但为了家庭,她不得不做出自我牺牲。
38.致埃伦·纳西
(1835年7月2日)
我曾经满怀喜悦,准备今夏在霍渥斯见到你,可是世事无常,人的决定必须服从事态的变化。我们姊妹几个即将分离、拆散、各奔东西。艾米莉要去上学,勃兰威尔要去伦敦,我要去当女教师。当女教师是我自己的抉择,因为我知道,我早晚要走这步路的,就像苏格兰民谚说的,“宁早勿晚”吧。同时我也知道,如果勃兰威尔上了皇家学院,艾米莉上了罗海德学校,以爸爸那有限的收入,势难维持。你要问,我将去哪儿任教?最亲爱的,就在离你家四英里的地方,对你我都不陌生,不是别处,正是上面提到的那个罗海德学校。是的,我将去我自己受教的学校任教。伍勒女士请我去,我也乐意接受,这比我曾接到的一两处私人家庭教师的职位要好些。想到要离家,我不由得心中悲伤,十分悲伤;但责任,需要,这都是严峻的女主人,不容你不服从啊。我不是有一次说过,埃伦,你应该为你的独立地位感恩知足?当时我那么说,也那么想,现在我加倍认真地重复这话。如果有什么令我感到鼓舞,那就是想到离你很近,你和波莉1一定会来看我的——你们一直待我那么好。
牧师的女儿夏洛蒂,在宗教的环境里成长,血液里却没有被灌进基督教的驯顺精神,这大概与她父亲在宗教上的自由思想有关。但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宗教思想的矛盾和冲突。在埃伦的虔信的影响下,她心灵上曾有过强烈的震荡,摇摆于做一个盲从的“好”教徒和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之间,摇摆于瞩望天国和追求人生之间。后来事实证明,她的人文主义思想的胜利,终使她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反抗宗教桎梏的叛逆者。
44.致埃伦·纳西
(1836年5月10日)
不要骗你自己,以为我身上有一丝真正的美德。亲爱的,如果我像你,我就面向天国,尽管偏见和谬误偶尔会投下一层迷雾,遮住眼前的光辉景象。因为,哪怕你单纯真诚,你也难免会有过失。然而我不像你。倘若你知道我的思想,知道我一心做着什么梦,知道我那火一般的想象——它不时吞噬了我,使我感到现社会极其乏味——你会可怜我,还会瞧不起我。可是埃伦,我知道《圣经》里有什么宝藏,我爱它,崇拜它,我看得见那清澈明净的“生命之泉”;可是每当我俯身去饮那净水时,它从我唇边滑走了,仿佛我成了坦塔罗斯2。瞧瞧我都写了些啥,活像个傻子。
45.致埃伦·纳西
(1836年)
读了来信,此时我正兴奋得浑身发抖。这样的信,我从未收到过。它是一颗热烈、温柔、宽厚的心在尽情倾吐;它包含的情绪不为人的动机所左右,却是受到纯洁的上帝的启迪而产生的;它表现出一种我所不配承受的高尚的同情。埃伦,宗教着实提高了你的品格。对你的善意,我至为感谢。我不再避不回答你的问题。我真的希望,我比现在这个样子更好。有时我热烈地祈求我天生来更好。我有过良心的谴责,有过悔愧,有时某种神圣的、无法形容的东西突然在我脑中闪现,而以前它对我是全然陌生的。它也许会消失,使我陷入午夜的黑暗,但我恳求仁慈的救主,如果这就是福音的真正曙光,但愿它逐渐明亮起来,变成白昼的天光。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埃伦,不要以为我是善良的。我只是希望如此,只是恨我过去的轻浮和孟浪。唉,其实我丝毫也不比过去好。我如今正处在那种可怕而阴郁的信疑参半的阶段。如果我保证能为上帝所容并通过上帝之子的力量而得救,我是否甘愿马上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让欢乐的年华永逝不返,让自己蹒跚在坟墓的边沿?我不知道。我并非绝对不关心这些事,可我总是对它们抱着一种疑惑而厌恶的想法;现在,疑云更加阴沉,一种更加压人的消沉在不断压迫我的精神。亲爱的,你给了我鼓舞,有一刹那,我觉得我几乎可以把你叫作我精神上的姐妹。可是那阵兴奋过去了,我还是原样,苦恼着,了无希望。今晚我要依你的愿望来祈祷。但愿全能的主垂怜,听到我的声音。我谦卑地相信他会听到的,因为你将用你那圣洁的祈求加强我这不洁的请愿。
46.致埃伦·纳西
(1836年)
一天的辛苦过后,……我疲惫不堪,坐下给我亲爱的埃伦匆匆写几句。如果我只是在信口雌黄,原谅我吧,因为我筋疲力尽,情绪低落。这是一个暴风雨之夜,风声呜咽不绝于耳,我心情十分抑郁。每逢这种时候,这种心情,我不由得要在某种宁静、平和的思念中寻求休憩,于是此刻我召来你的幻影,以求得到安息。你端坐在那儿,依旧穿着你那身黑衫,戴着白头巾,你那大理石般白皙的脸,显得那么安详,那么亲切,就像你本人一样。我盼望你跟我说话。如果我们将要分离,如果我们命定要相隔迢迢,永不能再相见,那么,到了老年,我将如何勾起少时的回忆,当我思念着早年的朋友埃伦·纳西时,我将体味到怎样忧伤的快乐啊!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的本性就要我如实相告;我不怕煽起你的虚荣心。你主要的魅力来自宗教,但愿宗教的影响永远使你在思想和行为上都保持和现在一样纯洁,一样毫不矫揉。比起你来,我算得了什么?和你相比,我就感到自己一钱不值。我是个非常鄙俗、平庸的可怜虫,埃伦。我有一些品质,使我深感苦恼,有些感情,是你所没有的,世上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我并不以这些特点自豪,我竭力想掩盖它们,压制它们,可它们有时要爆发出来,于是看到的人会鄙视我,而我在事后许多天会痛恨自己。我们要做晚祷了,我不能继续写这些废话,不过这都是千真万确的。
48.致埃伦·纳西
(1836年)
我在前信中告诉你那些话,我不后悔。是你的同情和好心,挤出了我的忏悔自白,为此,我怎样感谢你也不够。我现在心境颇奇特,仍旧阴郁,但并不心灰意冷。我一直试图正确地行事,压制错误的思想。可是,每时每刻,我都发现自己走到邪路上去。我经常有一种倾向,要蔑视那些比我好得多的人,生怕自己变成某一流人中的一个,生怕我如做出一分虔信的表示,就会立即陷入伪善的泥淖,同那些自命正确的人合流。就在写信的这一刻,我都深恶使用一句听来像宗教行话的说法。我恨自己,鄙视自己。如果加尔文教义是真理,那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被弃的人——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的全部感情是何等顽固不化地离经叛道、桀骜不驯。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我的情绪几乎变得亵渎神灵,变得像个无神论者了。不要抛弃我,不要被我吓坏了,你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亲爱的,我希望能见到你,我已把一颗赤热的、执拗的心最温暖的感情倾注给你,如果你冷下来,那就全完了。
53.致埃伦·纳西
(1836年12月6日)
假如我能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每天同你一道读《圣经》,假如我们的嘴唇能同饮那圣洁的仁爱之泉的甘露,我希望,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变得更好,远胜过我那飘忽不定的邪念、我那冷淡于灵而热衷于肉的腐朽的心所造成的我。我常常筹划着我们在一起所过的愉快生活,我们将用自我牺牲的力量,用往昔圣徒们常有的那种深沉热烈的献身精神来互相激励。当我把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欢乐状态同我眼下这种郁郁不乐的状态做比较时,我不禁热泪盈眶。我是否有过真正的献身精神,我不清楚。我在思想和行动上彷徨无主,我渴望圣洁,可是永远、永远也达不到圣洁。我内心深处有时惶悚万分地意识到,说不定××3的那种吓人的加尔文主义教义是真理;总之,我被精神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如果一个人必须有基督徒式的完美才能得救,那我将永不能得救。我的心是罪恶思想的温床。至于实践,当我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时,我很少想到要向救主请示。
我不懂得如何祈祷,不能把我的生命奉献给行善的伟大目标。我不断寻求一己的快乐,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我忘掉了上帝,上帝难道不会忘掉我吗?可同时我知道耶和华是伟大的。我承认这个真理,承认他的言辞是完美的。我崇敬基督教信仰的纯洁性,我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在实践上却谬误得可怕。
夏洛蒂从13岁起,就和弟妹一起用诗文编造故事,开始是游戏,后来发展成认真的文学创作活动。做一个作家,是她毕生魂牵梦萦的愿望。20岁时,她给著名“湖畔派”诗人罗伯特·骚塞写信求教,并附去自己的诗作。却不料骚塞抱着对妇女的偏见,当头浇了她一瓢冷水,严重地挫伤了她写作的热情。此后九年,她放弃了当作家的目标,死心塌地负起她所厌恶的教师职责,直到艾米莉的诗重新燃起她创作的火焰。
她写给骚塞的第一封信没有留存下来。骚塞给她的第一封回信,显然使她深受震动。她在信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骚塞的忠告须永志不忘。记于21岁生日。罗海德,1837年4月21日。”她成名后,对盖斯凯尔夫人追忆这段往事时说:“骚塞先生的信是和善的、可佩的;虽然有点儿苛刻,可于我有益。”
59.罗伯特·骚塞致夏·勃朗特
(1837年3月)
……来函久置未复,并非不尊重或不关心尊信的内容,实因甚难下笔作答,况且,给青年人的兴致和热望浇冷水,亦绝非快事。……
你不曾要我对你施展天赋的方向提供建议,而是要我对你的天赋提出意见,但,我的意见也许无甚价值,而我的建议则或有相当价值。你显然拥有(而且拥有不少)如华兹华斯君所谓的“诗的才赋”。这种才赋,现下屡见不鲜。我这样说,毫无贬低之意。如今每年都有多卷诗集出版,却未能引起公众的注意;其中任何一卷如出现在半个世纪以前,都会为它的作者赢得美名。因此,一个人若想在这方面扬名显迹,他就必须准备失望。
但是,如果你打算谋求一己的幸福,你就不要为扬名显迹而培养这种才赋。我本人就把文学作为我的职业,并为之奉献了我的一生,对我的选择,从未有过片刻的懊悔。然我感到自己有责任告诫每一位向我寻求鼓励和忠告的年轻人,最好不要选择这样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你许会说,一个妇女无须这种劝告;对她来说,走这条路不致担什么风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话是对的;不过这里也存在着一种危险,我愿满怀善意和恳切之心,向你提出告诫。你惯常沉湎其中的白日梦,很可能会导致心性的失调;由于世上一切平常的劳务在你看来都是平淡无味而毫无裨益的,反过来,你也会变得不适于从事这些劳务,同时也不适于从事其他任何事务。文学不能也不应成为妇女的终生事业。她在她所应尽的职责方面做得愈多,便愈无闲暇从事文学活动,即便作为一种才艺和消遣亦复如是。你现在尚未负起那些职责,等你负起那些职责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热衷于成名了。你不会到想象中去寻求刺激,因为人生的坎坷浮沉,你所不可望幸免的种种忧患(不论你境遇如何),会给你带来太多的刺激。
但是请不要以为我蔑视你所拥有的天赋;也不要以为我不鼓励你运用你的天赋。我只是劝你这样来对待它和运用它,使之服务于你长远的裨益。要写诗,就为写诗而写诗;不要为出人头地,不要希望成名成家。你越不抱那样的目的,你的诗就越可能具有诗的价值,而最终越有可能达到诗的境界。这样来写,对于心胸和性灵都是健康的;它可以成为一种慰藉心灵、提高心灵的最可靠的手段,仅次于宗教。你可以将你最美好的思想和最睿智的情感体现其中,并在这样做时,培养和加强你的思想感情。
再见了,亲爱的女士。我用这样的口气给你写信,并非因我忘记了我也曾年轻,而正是因为我记得这一点。你不会怀疑我的诚意或我的善意;不管我的话同你目前的观点和脾味多么不相投,但你活得愈长,就愈会感到我言之有理。虽然我也许只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忠告者,请允许我对你今生和来世的幸福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60.致罗伯特·骚塞
(1837年3月16日)
先生,——在回你的信之前,我无法休息,虽说我已是第二次给你写信,显得过分叨扰了;但我必须对你屈尊惠赐的亲切而明智的忠告深表谢忱。你这样的回答,我本不敢奢望,你的信语气是何等关怀,精神是何等崇高啊!我必须抑制自己的感情,否则你会觉得我的热情太傻气。
初读你的信时,我只感到羞愧,自悔不该贸然用我浅薄的狂想来打扰你。当我想到那一沓沓涂满字迹的纸张时,一阵痛苦的热流涌上我的脸颊,那些字纸曾给过我许多的快乐,但现在只是令我迷乱的源泉。不过,我稍事思考并反复重读你的信后,前景似乎渐渐明朗起来。你并没有禁止我写作;你并没有说,我所写的东西都毫无价值。你只是告诫我不要陷入这种谬误:为想象的快乐而忽略实际的职责,为扬名而写作,为出人头地的自私的刺激而写作。你亲切地允许我为写诗而写诗,在我完成了分内的职责以后,可以去寻求那种单纯的、引人入胜的、美妙绝伦的满足。先生,恐怕你会觉得我非常愚蠢。我知道,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从头到尾都是无聊的废话;不过我并不完全像那封信所表现的那样,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梦幻者。
我父亲是一位教士,收入有限但尚敷用度,我是他的长女。为了公平地对待其他的孩子,他用于我的教育的财力,恰与他所能提供的财力相当。因此当我离校时,我认为自己的职责是当家庭教师。作为一个家庭教师,我的心思全被占据,脑和手也全被占据,而无片刻的闲暇以沉湎于想象的梦境。晚间,我承认,我是在思考,不过我从不用我的念头去打扰任何人。我小心地避免流露出思虑重重和孤僻古怪的神情,以免我周围的人猜到我所做的事情的性质。我父亲从我小时起就用如你信中所用的那种明智而友好的口吻对我进行规劝。遵循他的劝导,我不但竭力克尽一个女子应尽的职责,而且力求以此为乐。我并不总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有时当我在授课或缝纫时,我宁愿读书或写作;但我力图克制自己;而我父亲的赞许,对我的损失是丰厚的酬劳。请允许我再一次向你表示衷心的谢忱。我相信我再也不会雄心勃勃地希望看到我的名字印在书上;这种愿望只要一露头,我就重谈骚塞的信,把它压下去。我给骚塞写过信,并且收到了他的回信,这就够荣幸的了。他的信是神圣的;除我爸爸和弟妹外,我不让任何人看到。再一次感谢你。我想,这件小事永不会重演;如果我活到老,30年后我还会回想起它来,像回味一个快乐的梦。你怀疑我的署名是假名,但那是我的真名。因此,我必须再一次署上我的名字
夏·勃朗特
又及——先生,请原谅我再次给你写信;我不得不写此信,部分是因为我要告诉你,我多么感谢你的好意,部分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的劝告不会落空;尽管对我来说,要遵照你的劝告去做,开始时会是多么难过和不情愿。
61.罗伯特·骚塞致夏·勃朗特
(1837年3月22日)
你的信使我深感愉快,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一点,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你接受规劝的态度,正如我做出规劝一样,是充满体谅和善意的。现在我向你提出邀请,如你有朝一日来到我居住的湖区,请让我和你见见面。那时,你事后会更怀好感地想到我,因为你会看到,由于时光和观察的影响而造成的我的思想状态,既不严厉,也不乖僻。
感谢上帝的恩泽,我们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自制力,这对我们自己的幸福是必不可少的,对我们周围的人也有莫大的裨益。请注意不要过度兴奋,努力保持心灵的宁静(即使对你的健康来说,这也是能够给你的最好的忠告)。如此则你在道德和精神方面的改善将与你在才智方面的修养齐头并进。
女士,愿上帝祝福你!
再见,请相信我是你真诚的朋友,
罗伯特·骚塞
夏洛蒂一生受到四个人的求婚,前三个都被她拒绝了。第一个求婚者是埃伦·纳西的哥哥亨利·纳西,一个正派、严肃但毫无浪漫气质的青年牧师。尽管夏洛蒂深爱他的妹妹,但感到自己与他性格不合,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她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但又不愿伤他的感情。她的拒婚信写得那么诚恳、委婉,结果没有造成不愉快的局面,他们一直保持着诚挚的友谊。几个月后,第二个求婚者(勃鲁斯)意外地出现,却只被夏洛蒂引为笑谈。但勃鲁斯的突然病逝,却勾起她无名的悲哀,或许还夹有几分内疚。
这一时期她和埃伦的通信中,大量涉及爱情和婚姻问题,其中固有不少未阅世少女浪漫的幻想,但也不乏睿智的见解,表现出一种对爱情婚姻的理想主义和现实态度以及某种幻灭感的奇特混合。有不少思想苗头后来发展为她作品中的主导思想。她对某些世俗观念积习的批评,则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和没有财产的姑娘们面临的难题。
72.致亨利·纳西
(1839年3月5日)
在复你的信之前,我本可以对你的信的内容做长时间的考虑;不过,我收到并读了你的信后,便立即做出了决策,因此稽延不复实无必要。你很清楚,我有许多理由感激你的一家,有特殊的理由至少对你的一位姐妹怀有深厚的感情,而且,我也非常敬重你——因此,当我告诉你,我不得不以断然的否定回答你的求婚时,请不要责备我动机不纯。我做出这个决定,与其说是遵循我的意愿,毋宁说是遵循我的良心。与你结合,我个人并无反感,但我确信,我生来不属那种能使你这样的男人幸福的类型。我自幼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观察研究我所遇到的人们的性格,我想我了解你的性格,能够想象出哪种类型的女性适合做你的妻子。她的个性不应太突出、太热烈、太独特,她的脾性应是温顺柔婉的,她应该毋庸置疑地笃信宗教,她的情绪平稳而欢快,而且她应有相当动人的外貌,使你悦目并引以自豪。至于我,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是你设想的那样一个严肃、持重、头脑冷静的人;你会觉得我太罗曼蒂克、太怪诞;你会说,我太爱挖苦人,专好吹毛求疵。不过,我蔑视虚伪,我绝不会为了赢得结缡的荣耀和逃避做老姑娘的耻辱而嫁给一位我自认不能使他幸福的男子。在结束此信之前,让我对你的另一建议——关于在唐宁顿一带开办一所学校——向你深表谢忱。你这样关心我,实出自一片好心。但事实是,我现在不能着手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因我缺乏使之获得成功的资金。我欣喜地得知你已舒适地安居立业并大大增进了健康。我相信上帝会继续对你施以仁慈。我还要说,我欣赏你信中表现的明智和毫不阿谀的态度。再见。我将永远乐意作为一个朋友收到你的信。
73.致埃伦·纳西
(1839年3月12日)
亲爱的埃伦,你问我是否收到过亨利的一封信。收到了,大约一星期前收到的。我承认,信的内容有点儿使我感到意外,不过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若不是你问起,我也永不会提到。亨利说,他已在唐宁顿舒适地安居就业,健康情况大有好转,他打算在复活节后招收学生。接着他说,到那时,他将需要一个妻子为他照料学生的生活,他直截了当地请求我做他的妻子。他的信总的说写得毫无虚夸奉承之词,合乎常情,说明他有着良好的判断力。
我亲爱的埃伦,你瞧,他的求婚对我有一种强大诱惑力的因素。我想到,假如我和亨利·纳西结了婚,那么他的妹妹就能同我住在一起,我该多么快乐啊!可是我又扪心自问:我爱他,是否像一个女子应该爱她嫁给的男人那样深?我是否最具备使他幸福的条件?唉,埃伦啊,我的良心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否。我感到,虽然我尊敬他,虽然我对他怀有好感——因为他是一个天性温厚善良的人,但我没有也不能有那种强烈的爱恋,使我甘愿为他去死。倘若我有朝一日结婚,我对我的丈夫必须怀着类乎崇拜的感情。十之八九我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机会了,但这没啥。而且,我感到亨利对我太不了解,他简直意识不到他是在给谁写信。要是他看到我天生就的自然的本性,定会大吃一惊的。他会认为我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罗曼蒂克的狂热家。我不能成天价正襟危坐,在丈夫面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庄重面孔。我要笑,要挖苦讽刺人,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我的丈夫是个聪明人,爱我,那么全世界比起他最微小的愿望来,就会像空气一样轻。既然自知我的思想如此,我又怎能问心无愧地说,我将接受亨利这样一位严肃、沉静的年轻人?不能,那将是欺骗他,这种欺骗行为我不屑为之。因此我回了他一封长信,尽可能委婉地表示拒绝,并且诚坦地申述了拒绝的理由。我也给他描绘了适合做他妻子的人的性格。
1839年5-6月,夏洛蒂在西治威克家当家庭教师。繁重的劳动和精神压抑感使她身心交瘁,没多久,就辞职回家。1841年3-12月,她在怀特家再度任家庭教师。东家为人虽比前次好,但她发现,这种要求一个人抹杀自己的本性、顺应他人的需要的职业,实与她(以及妹妹们)的个性不相容。这时家中开始酝酿着一个由姐妹三个自办学校的计划。为了取得学识和资历,她向姨母借钱,带着艾米莉去比利时留学,以求为全家打开一条新的出路。
夏洛蒂两度任家庭教师时间虽不长,却使她有机会窥见资产阶级社会的生活和体验家庭教师的苦情,为她后来写《简·爱》提供了素材,使这本小说成为女家庭教师的“大宪章”。
75.致艾米莉·勃朗特
(1839年6月8日)
……我做了极大的努力来喜欢我的新职位。这儿的田野、房舍、庭园,我说过,都无比美好。可是天哪!面对着你周围这一切美妙的事物——爽心的树林,蜿蜒的白色小径,碧茵茵的草坪,蔚蓝的晴空——却没有一点点自由的时间或闲散的心情来欣赏享受,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孩子们老是缠着我,真没见过比他们更调皮捣蛋、刁顽、难管教的小畜牲。要想纠正他们的缺点吧,我很快就发现,谈何容易!你得由着他们的性子。要是你对西治威克太太诉一句苦,马上就会遭她的白眼。她会用种种不公正、偏袒的借口护着孩子。我试过一次,成果那么辉煌,叫我再也不尝试了。前信中我说过,西治威克太太不了解我。现在我明白了,她根本不想了解我。她丝毫不关心我的一切,除了尽可能从我身上榨取最大限度的劳动而外。为此,她把成堆的针线活儿塞在我手上。我得给成码的细麻纱包边,做一顶又一顶的纱睡帽,还得给那些洋娃娃做衣服。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因为处在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周围不断变换着新面孔,我禁不住要羞涩。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一个私人家庭女教师根本没有个人的存在,不被人当作一个活人、一个有理性的人看待,除非把她同那些必须完成的烦人的职责联系在一起。当她教孩子们念书、给他们做活儿、哄他们玩儿的时候,好歹凑合还过得去。要是她抽空做一点自己的事,她就成了个厌物。……科林斯太太说西治威克太太打算长久留用我,我想她不见得有此打算,而且我也无意久留,除非有什么改变。例如,这付针线活儿的重担必须解除。实在不像话。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让我的全部时间都这样被占用。……西治威克太太要求于我的是我做不到的事——爱她的孩子并且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他们。
76.致埃伦·纳西
(1839年6月15日)
我只好用铅笔给你写信,因为此刻弄不到墨水,除非上客厅去,可我又不愿去。……我们现在不住在斯通盖普而是在斯瓦克利夫,这儿是西治威克太太的父亲格林伍德先生的一处消夏别墅,位于哈罗盖特和里彭近郊。……我只消请你想象一下,像我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可怜虫,突然一下子给推到一大家子人当中——这家人傲得像孔雀,阔得像犹太人,又碰上正值他家特别热闹的时节,宾客盈门,出出进进全是我没见过的陌生人,——我的苦恼,你可想而知。在这种状况下,把一大帮可怕的孩子交给我,我不但要给他们教课,还要不断地哄他们、逗他们。我很快就发现,这种不停地勒索我的精力的活动,使得我的体力储备消耗殆尽,有时我不由地感到——大概也显得——闷闷不乐。令我吃惊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我竟遭到西治威克太太的训斥,其态度之严厉、语言之粗暴,简直难以置信。我像个傻子痛哭失声。我没法不哭,我的精神首先垮了。我觉得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拧紧每一根神经来讨她的欢心;而她竟那样待我,仅仅因为我腼腆怕羞,有时闷闷不乐,这真是太过了。最初我想甩手不干,回家去。可是再思之后,我决定振作起全部精神,顶风逆浪坚持下去。我对自己说:“我以前每离开一个地方,从来没有不交到一个朋友就走;逆境是一所好学校;穷人生来就得劳动,下属生来就得忍受。”我决心忍耐,控制自己的感情,逆来顺受地对待一切。我考虑,这场考验不会延续许多星期,我相信它会对我有益。我想起了那则关于柳树和橡树的寓言,于是柔顺地弯下了腰,现在我相信风暴已经过去了。人们都认为西治威克太太是个招人喜欢的女人;我不怀疑,在一般社交场合,她是招人喜欢的。她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所以能够在客人们当中谈笑风生。可是,唉!难道这能补偿她根本缺乏细腻的情感,缺乏体贴人的心肠这种缺点吗?她现在对我比起初稍微客气一点了,孩子们也稍微听话一点了;可是她不了解我的性格,也不想了解。打我来这里后,还没有和她谈过五分钟的话,除非挨她的骂。我不愿乞求怜悯,除了向你。如果和你面谈,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
79.致埃伦·纳西
(1839年8月4日)
告诉你一件怪事,准备好大笑一场吧!前不久,霍奇森先生(爸爸以前的副牧师,现在是教区牧师)带着他自己的副牧师,来我家玩了一天。那位副牧师叫勃鲁斯先生,是个年轻的爱尔兰教士,新近从都柏林大学毕业。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不过,他按照爱尔兰民族的方式,很快就混得很熟,无拘无束了。他的性格立刻在谈吐中表现出来:机智、活泼、热情,也很聪明,可是缺乏英格兰人的那种庄重和稳重。埃伦,你是知道的,在家里,我能够随便讲话,从不羞怯,不像我在外面那样,给那倒霉的mauvaise honte4压倒。所以我同这个爱尔兰人谈话,他讲笑话时我放声大笑,虽然我看出他性格上的毛病,却因他新颖独到的见地给我的趣味而原谅他的毛病。到晚间过半时,我冷静了些,有所收敛,因为他开始在言谈话语里夹杂某些爱尔兰式的恭维话,我不大欣赏。然后,他们走了,我也把他们抛到脑后去了。过了几天,我收到一封信,颇令我迷惑不解,因为写信人的字迹是我不熟悉的。显然这信不是由我自己的通信者,你或玛丽寄来的。启开一看,原来是那位聪明的爱尔兰青年用他那热情洋溢的言辞表白爱情和求婚的信!咳!我想,一见钟情的事儿,我倒听说过,可这件事堪称一绝。我要你猜猜我的回答是什么,相信你不会猜错,冤枉我。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我要给你看看那封信。我希望它能让你痛痛快快笑一场。这次奇遇不像是我遇到的,倒像是玛丽遇到的,是不是?我是命中注定要当老姑娘的。没关系,自打12岁起,我就下定决心接受这个命运了。
84.致亨利·纳西
(1839年10月28日)
……你猜对了,关于你暗示过的一件事,我听到了一点风声。这消息使我高兴,特别是因为我敢断定,你所关注的对象是一位可敬的女子。你采取这一步骤,想必会被你众多的亲友视为不够慎重,因为这位小姐所拥有的诸多长处,不包括财产这一长处。就我来说,我必须承认,我因此更尊敬你,因为你不追求财富,设若对方有坚强的心灵、坚定的原则和温柔的性情来弥补缺少财富这种万能吸引力之不足。给丈夫带来财富的妻子,往往也带来自命不凡的意念,并且力争她自认为属于她的权利,这些都不利于婚后生活的幸福。她很可能想要控制,尽管天性和感情都要求她顺从。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日子是不会过得舒心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必须考虑到,当两个没有钱的人结婚时,就应该具有道德上的勇气和体力上的勤勉来弥补这种欠缺——他们要有蔑视仰人鼻息的精神,忍受贫困的耐心,以及为谋生而辛勤劳动的精力。如果具备这些品质,我想,上帝赐福,这一对以心相许而结合的人就有权期望取得成功,获得一份不算过奢的幸福,尽管他们也许距世俗的深谋远虑的训诂稍远。靠诚实的劳动挣得的面包比不劳而获的面包更香甜;而相亲相爱和家庭和睦乃是无价之宝,远比那些会生锈朽坏蠹咬蛾蚀的财物为可取。
前不久我和埃伦同游,玩得非常痛快。这样的快乐很少来到我跟前。我不打算告诉你我对海的观感,因为那样我就会陷入我那屡犯的狂热病。不过我可以说,海的辉煌壮丽、变化万千、汹涌澎湃,它那无休无止的涛声,构成了一个使人思念不已的题目,无论于眼、于耳、于心,都永不会厌倦。
88.致埃伦·纳西
(1840年1月24日)
一想到我必须作为一个家庭教师终此一生,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感到,那种职业主要要求一个人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这种品质是我们全家都奇缺的。我知道,一个像西治威克太太这样的人,我无法和她相处。但我希望其他的女人都不要像她。我的座右铭是:“再试试看。”
……勃鲁斯先生死了。一个时期以来,他身体变得很衰弱,一根血管破裂,便一命归天。我见到他时,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运动员似的男人,那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我对他了解很少,当然不会深切地或长久地关心他的事,但尽管如此,我承认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时,我感到又震惊又悲伤。这种感觉并没有什么可耻,是不是?
94.致埃伦·纳西
(1840年4月30日)
亲爱的埃伦,在你这封信的整个精神里,我还看到另有某种东西,使我感到欣慰,因为你和你的某个亲属5不一样。时髦、财富、社会地位似是她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你姐姐以为她已经摒弃了俗世,可是俗世的某些最荒谬的观念如同瘟疫般附在她身上。我相信,埃伦,你会永远避开这些条条框框,仍然“保持着你的纯真”。安原是一个聪明女子,但她对事物的判断力给腐蚀了,她完全丧失了识人的能力。她的感情也许曾经是热烈的,可现在变得薄弱、败坏了;这都是冷酷无情的权势欲造成的恶果——想在世上出人头地,想受到一些人的尊重;财富和时髦使得那些人的见解在她眼中变得极其重要。
95.致埃伦·纳西
(1840年5月15日)
千万不要让人家劝来劝去,劝得你同意嫁给一个你所不能尊重——我不提爱——的男人;因为我想,假如婚前你能尊重一个人,婚后至少会产生中等程度的情爱。至于强烈的热情,我相信那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感情。首先,这种感情很少得到或根本得不到回报;其次,即令得到回报,那也是转瞬即逝,只延续到蜜月期满;过后,也许让位于厌倦,也许让位于冷漠,那就更糟。这当然是就男方而言。就女方来说,如果单剩下她一厢情愿在热恋,那只有天可怜见了。
我相当有把握地确信,我是永不会结婚的。理性这样告诉我,而我也并非全然是感情的奴隶,还能偶尔听从理性的声音。
106.致埃伦·纳西
(1840年11月20日)
你前信中谈到的问题委实重要,我一天也不能延宕作复。现在,埃伦,我要给你写一篇布道词,一片忠言,你务必把它看成是出自你奶奶的口。不过在我开始给你训话之前,先让我对文森特先生6耳语片刻,但愿我的话能传到他耳中。
……那位和蔼的青年绅士为什么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似的堂堂正正走上前米,亲自向你说他要说的话,却要在你的男女亲属跟前嘀嘀咕咕?我说,文森特先生,在哪一天的早晨,步行或骑马来到布鲁克罗伊德,你会发现埃伦小姐端坐在客厅里,手上正缝制一件救济穷人用的小白衫。你开门见山就说:“埃伦小姐,有句话,想跟你谈谈。”埃伦小姐自然彬彬有礼地回答:“听候你的吩咐,文森特先生。”然后,当所有的人都退出房间,只剩下你和她时,在靠近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恳求她放下那劳什子的针线活儿,听你说话。然后,用清晰的、毕恭毕敬然而坚决果断的声调开腔说:“埃伦小姐,我想向你提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祸福与共的夫婿吗?我不是一个富翁,但我的财产足够维持我俩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大人物,可我真诚地爱着你。埃伦小姐,如果你涉世更深,你会看到,我的奉献是不应受到轻蔑的——我奉上的是一颗善良的挚爱的心,加上一份过得去的财产。”照我的吩咐去做吧,文森特先生,你兴许会马到成功的。要是你继续向亨利写那些多愁善感的相思信,对你这种求爱方式,我才不买账哩。
以上是对文森特先生的嘱咐。现在,耐儿,该轮到你来吞咽这颗名叫朋友的忠告的黑药丸了。我感到为难,因为我不了解文森特先生。要是我了解他,我就用两句话概括我的意见。这人是个傻子吗?他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笨蛋、草包吗?要是他是这样一个家伙,当然不必同他周旋,立即回绝他,闪电般迅速而锋利地粉碎他的希望就是了。
假如他比这要好些呢?起码是有常识、秉性好、脾气温和呢?耐儿,那就不妨考虑考虑。你现在有些讨厌他,很可能十分厌恶他,可是千万要记住,你还不了解他,你认识他只不过三四天的工夫。时间长一些,熟识程度深一些,也许会使你大大改观。现在,不管你恼火不恼火,我要告诉你一句实话:依我对你的性格的了解——我认为我了解你颇深——我要说,你绝不会在婚前恋爱。待到婚礼行过,安居下来,几个月过去,熟悉了你结为终生伴侣的那个人,你兴许会成为一个最恩爱的幸福的妻子。即令那人不完全符合你的愿望,你也会宽容他的小毛病、小怪僻,而不为之烦恼。假如他相当明智,在重大问题上允许你当家做主,那么尤会如此。既然如此,耐儿,我希望你不要怀着那种浪漫的荒唐念头,等待着法国人所谓的“巨大的热情”的觉醒。我的好姑娘,“巨大的热情”不过是“巨大的愚蠢”。这话我曾经告诉过你,现在我再一次告诉你。悠悠万事,中庸即是智慧,而涉及情感的问题上,中庸则是至高无上的智慧。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我不是你奶奶吗,起码有60岁了),你就会懂得,这类世训名言,尽管大部分貌似冷酷,使年轻人生畏和反感,却是奠立在智慧基础上的。有一次,你不是孩子般天真地对我说:“我想,夏洛蒂,在对方正式提出求婚以前,任何一位年轻小姐都不应坠入情网。”我忘了我当时是怎样回答你的。现在经过适当的思索,我回答你:“毫厘不爽,完全正确。”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希望你永远信守不渝。我甚至还要把它加以扩大和强调:在对方提出求婚、求婚被接受、婚礼业经举行、头半年的共同生活度过之前,任何一位年轻小姐都不应坠入情网。只有到那时候,一个女子才可以开始爱恋,但还要小心翼翼地、极其冷淡地、有节制地、理智地去爱恋。一旦她爱得过火,以致丈夫的一句苛厉的言辞或冷漠的眼神会刺痛她的心,那她就不啻是个傻瓜。要是她爱得过火,以致丈夫的意志就是她的法律,她养成了察言观色揣度他的意愿的习惯,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遭到忽视的傻瓜。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样一个例子吗?我的一个亲属,他对一位小姐颇有情意,可是后来他怀疑她更属意于他,于是一下子就瞧不起她了。7你知道我何所指——这事切勿对人提及。我有两个供我考察的对象,一个是你:一个沉静、安详的性格如何赢得成功、信任和尊重。另一个是玛丽:她由于展示了一种感情,竟招致轻蔑、懊悔和曲解。这种感情本身原是高尚、热烈、慷慨、忠诚而深沉的,只因流露得太随便、授予得太率直,它的真正价值就得不到承认。愿上帝祝福她。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望见到一个比她更高尚的性格了——为着她所爱的人,她甘愿去死,她的天赋和才学都属上乘。然而我怀疑玛丽这辈子是否会嫁人。
我最好还是结束此信,因为我毕竟没有给你任何值得接受的忠告。我要说的话可以压缩为一句简短的话。一方面,如果你认定你忍受不了那人,不要接受他。另一方面,不要因为你不能崇拜他就拒绝他。……亨利牧师阁下对有些小姐心里想说“是”嘴上却说“不”反感颇强。他向我担保说,他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但愿如此。当然,他谴责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行径,我是颇为赞同的。心里宣布肯定,舌头却讷讷吐出一个否定,实在荒谬透顶。也许这毋宁是一种英雄气概的自我克制吧,就我来说,我承认我完全做不到这点。哪怕奖赏我一千镑,我也绝不撒这种谎。
108.致亨利·纳西
(1841年1月11日)
我想我告诉过你,我过去听到一些有关文森特先生的事。不过自他上次访问布鲁克罗伊德以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加上他最近的表示,我揣摩大概出现了什么障碍,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当我听说情况并非如此时,我感到欣慰,因为没有什么比听到埃伦美满地结婚更令我高兴的了。不过“美满地”这个小小的副词是个重要的附加条件。它包含着许多内容——个性、脾气、趣味的相投,相当丰足的财产。你所描写的文森特先生似具备这些条件,只是其中有个词显得有点儿美中不足——你说他古怪。如果他的古怪不属于一种卑劣的或可笑的性质,如果它不是出自智力的低下,我想埃伦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障碍;但有一种古怪,表现为愚蠢和猥琐,常给当事人招来讪笑——这样一种古怪,定会削弱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尊重,因而是很糟糕的。我曾就我了解此事的有限程度劝说埃伦,假如文森特先生毅然提出求婚,就接受他。由于我这样劝告,她似乎怀疑我在从旁插手推波助澜……你可以为我洗刷这种不光明的好管闲事的罪名。我就这个问题要说的话,我都对她自己说过,简而言之就是:“如果文森特先生是个善良的、诚实的、可敬的人,那就接受他,即便你目前对他并没有强烈的感情。法国人称之为‘巨大的热情’的荒唐玩意儿,同你沉静的性格是不一致的,因此不要等待这样一种感情的出现。如果文森特先生是个明白人,脾气好,我不怀疑你很快就会发现,做他的妻子是很称心的。”
从上面这些话你可以看出,我并不主张你所抱怨的那种假端庄——有些年轻小姐心里想说“是”,嘴上却说“不”。但就我所知,埃伦不是这种人,因此对她不宜催逼过紧。亲友们可以陈述他们的意见,提供建议,余下的由她自己的理性和判断去决定吧。在我们看来,她最好是结婚,但如她另有想法,她自己的判断最正确。我们知道,回避结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既然当今一大批年轻小姐那么迫不及待地追求这道彩虹,让我们尊重一个例外:她掉转头去,宣称那不过是一条五色缤纷的气带,凑拢去看,颜色就会消退。
我将愉快地接受你寄给我的诗作。你要我回赠你同样的礼物,可你怎么知道我有能力应你的所求?我曾一度诗兴颇浓,那时我才16、17、18、19岁。可我如今已满24岁,近25岁,中间这些年头,夺去了生活中多余的色彩。到了这个年龄,想象力需要修剪枝杈,判断力需要培植起来,少年时代那数不清的幻想,至少有一些应该被剔除掉了。很久很久,我没有写诗了。
109.致埃伦·纳西
(1841年3月3日)
此间房子不是很大,但极舒适,管理得井井有条;庭园宽阔幽雅。我接受这个职务时,在工资方面做了重大牺牲,只为图一个舒适的环境——非指丰美的饮食或温暖的炉火或一只软榻,而是得以和愉快的面孔朝夕相处,这些人的头脑和心不是由铅矿里挖出来的,或由大理石矿里凿出来的。我的年薪实际上不超过16镑,虽说名义上是20镑,但从中要扣除洗衣费。学生共两名,一个8岁的女孩,一个6岁的男孩。至于我的雇主,关于他们的为人,你不能指望我谈多少,因为我昨天才来这里。我不具有第一眼就洞悉一个人的性格的能力。我必须首先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和观点来观察一个人,才敢判断他的性格。所以我只能说,怀特夫妇看来都是好样的。迄今为止我没有理由抱怨他们不知体谅或不懂礼貌。我的学生们很野,未经教化,不过本质显然不错。……只要我感到自己能令人满意,同时又能保持身体健康,我希望就能得到不大不小的快乐。可是,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家庭教师这种工作对于我是何等艰苦,因为除了我,没有谁知道我的整个心灵和天性同这种职业是多么水火难容。……我感到,要制止娃娃们粗鲁的亲昵行径是太难做到了。我感到,不论向女仆或女主人要一件我迫切需要的东西,是太难启口了。我宁愿忍受极大的不便,也不愿到厨房里去,请求为我解除这种不便。我是个傻子。天晓得,可我毫无办法!
114.致亨利·纳西
(1841年5月9日)
我要抽一个礼拜天晚上的部分时间来复你上次的信。你也许认为这样做不大妥当,可我并不以为我做错了。礼拜天的晚上几乎是我唯一的暇时。要是我用这业余的一小时来同一位朋友愉快地谈谈天,不会有人责备我;那么我用它来写一封友好的信,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用指望我告诉你什么趣事或新闻,我没有,即使有,我现在也无心谈这些。请原谅我这封信写得东扯西拉。要是我认为你是个吹毛求疵的人,我就不会费力不讨好地和你通信。真的,对你,我个人并不大熟识,可我坐下来给你写信,丝毫不拘礼节,不感拘束,细想起来似有点儿怪。事实是,我写信时无法拘于礼节,我只要写信,就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概埃伦已经告诉你,我现在又当上家庭教师了。正如你说的,离家出门在外,特别是离开一个美好的家——不是富丽堂皇的家——在感情上是难受的。我的家对陌生人来说是贫贱的,毫无吸引力可言,但对于我,它包含着世上仅有绝无的东西——姐妹兄弟间深厚、强烈的同胞手足之情,他们的思想是用同样的模子铸造的,他们的观念来自同样的源泉,他们从小相依为命,从来没有被争吵口角拆开。
现在我们一个个天各一方,在陌生人当中竭尽所能挣口饭吃——我妹妹安妮在约克市附近,弟弟在哈利法克斯附近任职,我在这里。只有艾米莉一人留在家里,因为她能干又心甘情愿留下,家里离不开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嗟叹命苦吗?我想不应该。我们相互间的感情,在任何困难条件下都会给我们安慰。只要我们信赖的上帝保证赐予我们健康和力量,让我们得以继续恪尽职守,不论遇到什么诱惑都不偏离分毫,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心怀感激和满足。
我并不假装说我老是感到满足。一个家庭女教师,总得甘受精神折磨。……
119.致埃伦·纳西
(1841年8月7日)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我把孩子们打发上了床,可以坐下来给你回信了。又剩下我独自一人——管家兼家庭教师,因为怀特先生太太到……去了。说实话,他们不在家,我固然寂寞,可这还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孩子们现在多少服管教了,仆人们对我十分关怀周到。主人主妇偶尔不在家,解除了我一个沉重的职责,就是要随时随地强作欢颜,要同一些人谈得来,而这些人的思想感情对我来说几乎是无法理解的,正如我的思想感情(如果我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对他们大概也是无法理解的。
玛莎·泰勒8看来正获益匪浅,玛丽也一样。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她马上就要同她哥哥约翰重返大陆——但不是常住,只是做一个月的旅游和休憩。……我收到玛丽的一封长信和一个包裹,内有一条非常漂亮的黑丝头巾,一双美丽的羔皮手套,是在布鲁塞尔买的。当然,从一方面来说,收到这些礼物,我很高兴;高兴的是,她们远在异国,置身于欧洲最繁华的首都之一,兴奋之余,尚能念及我。然而我又深感不安。我想到,玛丽和玛莎手头零用钱并不充裕,还不够她们自己花销。我宁愿她们用较便宜的信物来证明她们的关怀。
玛丽信中谈到,她参观过一些绘画和大教堂——精美绝伦的绘画,令人肃然起敬的大教堂。读着她的信,一股不知什么涌上我的喉头——对约束和一成不变的平淡工作产生了剧烈的厌烦情绪。一阵强烈的渴望,希望插翅高飞——钱财能供给的翅膀;切望去观察、去了解、去学习;刹那间,内里仿佛有种东西大胆地膨胀起来。我感到有些官能从未得到运用而跃跃欲试。俄顷,一切都坍塌了,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亲爱的埃伦,这样一个自白,除了你,我不愿对任何人做。就是对你,我也宁愿在书信中而不是口头上吐露。这些兴风作浪荒诞不经的情绪只是短暂的,不出五分钟,我就把它们浇灭了。但愿它们不致死灰复燃,因为那是剧烈痛苦的。关于我向你提到过的那个计划9,眼下尚无进一步的措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措施。不过艾米莉、安妮和我一直想着这事。它是我们的北极星,每当我们情绪沮丧意气消沉,我们就仰望着它。我怀疑我现在是在一种紧张的心理状态下写信,会使你觉得我不快乐——事实远非如此。相反,我懂得,作为一个女家庭教师,我现在这个职位是够好的。只是有时我不免感到心烦意乱。一个念头总是萦回脑际:我自信天生来与我的这份职业格格不入。如果只需要教课,那倒容易;可现在你得住在别人家里,抛开你真实的个性,摆出一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面孔,这才是痛苦的事。
…………
我身体很好。令我心头隐隐作痛的一件事(我原决心不提,可又不得不提)是关于安妮。她得吃很大的苦,比我的苦大得多。每念及她,我总是看到她像一个忍气吞声备受欺凌的陌生人,身边围着一群盛气凌人、专横骄矜得无法想象的人。我知道她天性中有多少潜在的敏感。当她感情受伤时,我希望能在她身旁,为她涂敷一点止痛的香膏。她比我更孤单,比我更缺少与人交往的本领。罢罢,不谈这个吧。
121.致伊丽莎白·勃兰威尔
(1841年9月29日)
亲爱的姨,——自我给伍勒女士写信表示愿接受她的聘约后,尚未收到回信。我猜不出久无回音原因究竟何在,除非发生了某种预料不到的障碍,致使合同无法签订。朋友们劝我,如果我希望取得久远的成功,我应推迟办校六个月,想方设法到大陆去学习一个时期。他们说,英国的学校如此众多,竞争如此激烈,若不采取此种步骤以取得优势,我们可能要挣扎良苦,到头来还不免失败。他们还说,既然伍勒女士同意我们借用她的家具,你惠允借给我们的一百镑贷款,也许暂时用不着;如要使办校计划获得成功,应将此项款额的半数用于上述方式,以确保较快地还清本利。
我不拟去法国的巴黎。我想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去那里所需的旅费不出五英镑,生活费用只合英国的半数多一点,而教育设施则与欧洲任何其他地方相当或更胜一筹。不出半载,我即能彻底掌握法语,大大提高意大利语,甚至还可突击一下德语,当然,假定我的健康状况继续像现在这样良好的话。玛丽·泰勒现正在布鲁塞尔,就读于一家第一流的学校。我不打算去她就读的科克堡学校,因那里收费过昂。但如我给她去信,她和不列颠驻比领事的妻子詹金斯夫人的助手将能为我物色一家廉价而体面的住宿学校并给以适当的保护。我将有机会经常和她见面,她会帮助我熟悉该城。同时,在她的表亲的协助下,我或能结交一些社会关系,其资历及文化修养较之我过去认识的人高出许多。
这些有利条件,待我们切实着手办校的时候,都会产生莫大的效益。如果艾米莉能与我共享这些惠益,只消半年,我们今后就能在世上奠定一个现在达不到的立足点。我提出艾米莉而不是安妮,因为如果我们的学校办成,将来某个时候可以轮到安妮去学习。我写此信时,确信你一定会看到我所提到的打算是适当的。你一向乐意把你的钱用来获得最大的收益,你不喜欢寒酸的零敲碎打的小花销。每当你施惠于人,出手总是堂皇体面的。请相信我,50镑或100镑这样用出去,准是使用得当的。当然,除你外,我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亲人,能向他提出这样的申请。我深信不疑,如果我们受到这样的栽培,那将终生造就了我们。爸爸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个狂想的过奢的计划,但是没有雄心壮志,谁又能在世上出头?当爸爸离开爱尔兰去剑桥大学时,他不是和我现在一样雄心勃勃吗?我希望我们全家都向前迈进。我知道我们是有才能的,我希望这才能得以兑现。我指望你,姨,给我们帮助。我想你不会拒绝的。我知道,如果你同意了,一定不会懊悔你做的好事,如若懊悔,那绝不会是由于我的过错。
1 即玛丽·泰勒的小名。
2 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触怒了天神而受惩罚,想喝水时水从嘴边退走,想吃果子时树枝升高。
3 可能指考恩桥学校的董事长威尔逊,亦即《简·爱》中的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原型。
4 法浯:羞涩,难为情。
5 指埃伦的姐姐安。
6 一位正在追求埃伦的年轻人。
7 指她弟弟勃兰威尔和玛丽·泰勒的事。
8 玛丽·泰勒的妹妹。
9 指三姐妹自办学校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