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记
1972年的春天,我参军四年,在实现了一年入团、二年入党,三年提个小排长的短期目标之后,第一次回家休探亲假——这也是我当年离家时的愿望。当我们拥挤在用帆布罩着的军车上心情复杂地离开县境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到了部队上一定要好好干,不混个人样儿出来不回来。当时,刚提起来的那些青年军官一般也都是这么安排的,早晚混上四个兜儿的军装再回来休假,感觉上多少有点荣归故里的那种味道。
我说过,任何事情,凡是第一的,都有着特殊的意义。诸如第一次吃螃蟹、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用上了电灯、第一次晋见毛主席等等,哪怕就是第一次干坏事,也都让人不容易忘记,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此时我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我第一次休假时的一幕一幕,心里涌出阵阵浓浓的乡情——
那次休假,我先是跟一位处长去安徽搞了个外调。那时入党、提干或犯了错误挨处分,都是要搞外调的。那是为一个准备提干的战士搞外调。那小子叫卓什么来着,社会关系还有点小复杂,家住蚌埠,老家却在庐江,而他的一个舅舅因历史问题还在安庆的监狱服刑。这三个地方走下来,那位处长即说,这个小卓提干还有点玄哩,属于可提可不提的情况是不是?我说,这个小卓家里可够困难的,他爹有病,他妈拉地排车,底下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在上学,他家可全指望他了;他的社会关系是稍微复杂一点,但还是清楚的,咱们无论如何要慎重!我那时已在政治部工作了三年,而那位处长却是搞技术工作的,对我多少有点尊重。他遂说,这就看你们怎么掌握了……后来那个小卓还是提起来了。
我们一起从安庆坐船到南京,在南京分手,他由南京回部队,我则途经济南回老家。等我回到家时,就比给家里预告的日子多耽搁了几天。
我们那个村外有个停车点,老远地就看见二姐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我一下车,二姐跑过来端详了我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庄上的人也都围过来,问过好之后,就说你二姐等了你三天了,来了车就往这跑,把她挂牵的不行!这事儿给我一个教训,回家的日子,如果定不准,宁可往后说,而不可以往前说。你说9号回去,实际6号就到家了,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反之则会让人往不安全的地方乱寻思。
我知我家乡有看望犯错误及在外边工作的人的传统,探家之前及出差的途中,即到处买烟酒糖茶。那时稍好一点的烟比方大前门、大生产什么的,还都要烟票,有的地方对军人有点照顾,一次可以买两盒;而南京卖烟处的柜台上,立着写有“谢绝商量”的小牌子,不予理睬。当时刚出来一种叫做酥糖的东西,一块一毛五一斤,还要二两粮票,我自然也买了一些。这样我在回到家的时候,即储备了三条烟、八斤糖及酒茶若干。
如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我回到家刚坐下,一拨儿一拨儿的大人和孩子们就都来看,院子里挤满了孩子,屋子里则全是大人。这时你就该拿糖给孩子们吃,拿烟给大人抽。孩子们拿到糖一般就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坡的上坡去了;大人们却要跟你拉一会儿呱儿,生产队对此好像也挺理解,认为看望刚回来的人误了上工不要紧似的。有的白天没拉完,晚上还要过来接着拉。结果没出三天,我带回来的那些烟酒糖茶之类就散完了。
第一次探家,让我感受到自己从此就是大人了,可以养家糊口了,而我走时还是个学生,给人一个孩子的印象。那些个没白没黑的拉呱,也让我受益匪浅,它们印证或纠正了我先前想家时对村里人的诸多印象和想象。比方说,他们问我,那个外号叫日出江花红似火的刘志国你还有印象吧?下东北的那个?他当时就是因为自由恋爱不成才一气之下去了东北的。我便知道了许多前所未闻的村里的秘密,而先前对此只是影影绰绰,一知半解。
他们还会告诉我,你走了这几年,庄上谁谁谁死了,那么壮实的个人,大冬天棉袄的扣子从来不系,永远敞着怀,可说死就死了。谁谁谁的老婆也死了,平时看着两口子关系怪一般化的,哎,他竟连着到他老婆坟上哭了两个月,天天晚上十二点去,凌晨两点再回来,还怪准时呢!
整个探家期间,晚上经常来我家拉呱的还有两个中年光棍,一个是外号叫指导员的刘文厚,一个是一条腿有点瘸的王德永。刘文厚告诉我,上年广播上说赫鲁晓夫死了,咱听着还怪恣哩,这么死下去,咱们社会主义江山就更有保障了是吧?
王德永则说,前两天放电影的来了,在场园里放了个《列宁在十月》,那个列宁舞舞扎扎,鸡毛狗哆嗦的,一点也不稳重,怎么长得来!
有人说,王德永你作死呀!列宁是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呢,你怎么敢说他鸡毛狗哆嗦?
吓得王德永一晚上没敢再说话。
有一天我二姐告诉我,刚才碰见刘玉成了,他说听说大兄弟回来了,好几年不见怪想的,想过来看看,问我行吧?
我说,有什么不行的?
二姐说,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他父亲死了多年了,你又不在本省当兵,管那些呢!
那次我才知道,刘玉成的父亲还有点历史问题,他本人也被当作可教育好的子女早晨扫大街什么的,他怕来看看会连累我。这件事让我的心里很沉重,自家兄弟要来看看却要先打招呼,阶级斗争扩大化确实是疏离了人际关系,淡漠了人之常情。
刘玉成为人非常谦恭,喜欢称赞人。他来的时候我自然就格外热情一些,他遂说,大兄弟出去这么多年,口音一点没变,见了大人孩子的都问好,说明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心里有数;刘苍厚都说你好呢,那么古怪的个人,见了谁都不说话的,让他说个好可不容易。他说的这个刘苍厚也是个老光棍,性格很孤僻,确实不怎么爱说话不假,也不跟人交往,永远独往独行的那么个劲头。他是当时我们村上唯一一个自家喂老母猪的人,我家的屋后便是他家的猪圈,凌晨两点左右的时候,你听见猪儿们在那里乱哼哼,那就是他在喂猪。他将“马无夜草不肥”的经验运用到喂猪上,猪的出栏率就特别高。他对我的好评,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口音一点没变”,我家乡确实特别看重这个不假。
此后的几天里,庄上的些娘们儿开始跟我二姐嚓嚓咕咕,有一次还来了个陌生的公家姑娘到我家溜了一圈儿。那姑娘走后,我二姐问我,你看刚才来的这个姑娘怎么样?我说挺好呀。我二姐就说,她是谁谁谁的表妹,在县医院工作,给你介绍一下行吗?我告诉二姐,我在部队已经有目标了,只是没谈开,你不要瞎操心好吗?二姐说,寻思你就看不上,这两年,你的些同学什么的都打听你,庄上些娘们儿也给你操着心,你既然有目标了,那就算了,要是不成,再回来找。
我便想起,我家乡的些娘们儿是爱为第一次回家探亲的人找对象不假,还挺有个主动性,成了一种习俗了。
我父母早逝,老家只有两个姐姐。我大姐离我们村八里地。这中间,我去大姐家时二姐跟着,我回二姐家时大姐再跟回来。我对大姐永远怀着特别的敬重,她入党挺早,当过合作社的社长和省劳模,属于那种既开通又保守的人。我第一次回来,二姐让我给父母上上坟,我大姐就说,坟头儿都没了还上什么上,你要上就须年年上,你在外边工作,不可能年年都回来上坟,那就别寻思这件事,反正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呀,我是不信那一套。可我去她家时,她的一个妯娌得了一种病请神婆跳大神儿,她却帮着招待那神婆。大姐告诉我,她丈夫在部队当指导员,她在家里请神婆跳大神,挺有意思是不是?她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笑话她,山里人就这样儿。
还有没完没了的喝酒……
待我离家回部队的时候,全庄又是倾巢出动,都涌到了那个停车点上。说说话话地正在那里等着车,就见王德永老远地一瘸一拐地过来,挺神秘地将我拽到一边儿说是,大兄弟,那件事你别往心里去,都怪我觉悟不高呀!
我挺奇怪,问他,你说的哪件事怪你觉悟不高呀?
他说,就是说列宁鸡毛狗哆嗦的事!
我就笑了,那有什么,他就那么个风度,与咱有什么关系?我也是看着他舞舞扎扎,怪不稳重的。
他说,我寻思你成公家人儿了,会计较这些哩。
我心里就一阵热。家乡的父老乡亲对公家人儿也确实就是这么认识的不假。我遂告诉他,你大兄弟永远成不了公家人儿,永远都是农民一个。
他遂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心里热辣辣地告别众乡亲离去的时候,我还决定下次探家无论如何要做两件事:一是多买一点糖块儿;二是争取带个未婚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