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哑巴的泪
大哑巴死了。
不到50岁的大哑巴喝下了大半瓶农药,就那样口吐白沫,死了。
几乎没有人为大哑巴的死哭几声。也是的,这个大哑巴原本就是个大大的累赘。现在,累赘没了,终于轻松了,怎么还会哭得出来呢?
如果大哑巴的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也许还会哭几声她这个苦命的儿子。
大哑巴是我皖南老家那个小村子里的一个傻子,他又傻又哑又跛,成天手拿一根放牛棍放牛。
大哑巴人虽傻,可是个子却高得出奇,起码有一米九几的身高,往那一站,像个铁塔。
他的脸是歪的,身子也是歪的,走路的时候,要一弯一弯地走,姿势很奇怪。
大哑巴很能吃。那时候人们本来就过得很苦,粮食不够吃,但大哑巴一顿要吃三大碗饭才够,没吃饱就不依,就要砸东西,他一人要吃掉一家人的口粮。
大哑巴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哑巴吃得多,弟弟妹妹就吃不饱。吃饭的时候,常常是鸡飞狗跳。
所以我们就常常听到大哑巴的母亲跳着脚在大哑巴后面骂:“你个饿死鬼投胎啊,你怎么不早死啊!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啊!”
大哑巴这点好,母亲不管怎么骂,他都不作声,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母亲嘿嘿嘿傻笑。
别人骂他可不行,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们。谁敢瞪他一眼,骂他一声,他立刻操起放牛棍就要打人。
那时候,我们这一帮子七八岁的小屁孩,不懂事,一看到大哑巴远远地在放牛,我们就一齐大声喊:“哑子哑,吃鱼卡。孬子孬,吃鱼泡……”
鱼卡、孬子、鱼泡是我们皖南方言,分别是鱼刺、傻子、鱼鳔的意思。
我们只敢在离大哑巴很远的地方喊,离近了我们一声也不敢吱。
但即便如此,经常我们喊着喊着,大哑巴突然就举着放牛棍歪斜着身子一拐一拐地追上来,嘴里“呜呜哇哇”怪叫着。大哑巴虽然跛,但跑起来速度却极快,我们这群小屁孩吓得立刻一哄而散。
因为家中有这样一个傻哑巴,哑巴的弟弟妹妹们的婚姻大事都受到了极大影响,尤其是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虽然长得不丑,可直到二十七八岁还没有寻到一门亲事。二十七八岁没娶亲,在现在似乎不算什么,但在那时候的农村,也许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头子了。
这把可怜的父母亲愁急得头发一根根地白了。
常常是好容易托媒人说了一家,可人家女方到家里来一插亲,就黄了。插亲是村里土语,意思是女方派人来男方家里探查情况。
往往是插亲时一知道家里有这么个吃掉一家人口粮的傻哑巴哥哥,人家就觉得这累赘太大了——爹娘老子都老了,以后这傻子哥哥还不是两个弟弟甩都甩不掉的大包袱?
这样,亲事就黄了。
后来,外乡办了个福利院,家人就把大哑巴送到了福利院。
但大哑巴死活不愿意住福利院。在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亲人,大哑巴很惊恐。送去过几次,他都自己跑了回来。
后来没办法,家里人商量着又把他送到一个更远的福利院,心想路这么远,他一个傻哑巴应该跑不回来了。
太平了半个月,大哑巴果然没有再回来,一家人很庆幸,父母又张罗着托媒人给两个儿子说亲。
没想到一个月后,大哑巴顶着一头乱草似的头发回家来了。
两个弟弟见快要成的亲事又要被这个傻子搅黄,气得要打大哑巴。但他们哪里是大哑巴的对手。两个弟弟气得离开了家。
老母亲见了,抱住傻哑巴儿子痛哭。母亲说:“儿啊,虽说你是傻子,可你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哪有不疼你的道理?可是你不能再在这个家里住啊,你要是在家,你的两个弟弟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头子啊!儿啊,妈求你了,你就走吧……”
大哑巴也抱着母亲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从此,大哑巴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人们都说,其实,大哑巴一点也不傻。
弟弟们顺利地娶上了媳妇,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乡下福利院,条件能好到哪儿去呢?大哑巴一顿要吃很多才能吃得饱,福利院是没有那么多饭食给他吃的。
可以肯定的是,大哑巴的肚子从那以后就没怎么吃饱过。
大哑巴的母亲心疼大哑巴,有时候悄悄从家里顺点吃的,跑很远的路去送给大哑巴。但她与老头子都老了,还得靠儿子儿媳养,再送东西给大哑巴,儿媳们脸上明显就有了不悦。母亲就没敢再送。
过了几年,大哑巴的父亲得病死了。
就在去年,大哑巴的母亲也去世了。
大哑巴的母亲去世时,没有人去告诉大哑巴。
直到母亲下葬之后,大哑巴不知怎么知道了,跑回来了一趟,到母亲的新坟头上哭了一场。
后来大哑巴又走了。
再后来,大哑巴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瓶农药,喝了下去。
……
那一个夜晚,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依旧在电话里絮叨着张家长李家短。
我依旧是边听着她的絮叨,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听到大哑巴死了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的手一震,书差点掉在地上。
那时我正在读一首诗:
秋天来了。河岸上的花朵
凋谢了,卷入河水的波浪。
悲哀来了。生命的哀愁
消失了,被卷入泪的洪流……
这首诗的作者是裴多菲。
题目叫《我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