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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河上的历史建筑

乡之魂 作者:彭妙艳 著


市河上的历史建筑

以民居、乡土建筑或者文物保护单位的任何一个概念来全方位地反映榕城建筑遗存的风貌,都难免以偏概全。因此本文拟用“历史建筑”的说法,以保障有着比较充足的言说空间。

榕城是在玉窖村范围创建的,逐渐发展成为有着870多年历史的具有水城特色的古城。由于是城,所以决定了它多种多样的建筑类型,有民居、公署、神庙、街道等。而民居,是最具典型意义的历史建筑。

榕城的民居,有着潮汕民居的基本特征。表现于平面布局、构建手法与装修风格三个方面。

“四合中庭”的模式,其典型布局就是潮汕话所称的“四点金”。“四点金”空间结构中的最大特点是以中庭为中心,上下左右四房相向,形成“十”字轴空间结构。“下山虎”与“爬狮”等,则是其简化。过去常常听到有人把“四点金”与北方的“四合院”相提并论,其实“四点金”的“十”字轴空间正是它和四合院最明显的不同。从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建筑模式是中原建筑古老形制的遗存。

这种形制的平面格局,是以正方形为基础的九宫格式,中央为庭院,四正为厅堂,四维为正房,形成中心对称格局。这种模式的纵向扩展是三座落(进),五座落(进),横向扩展是五间过(或七间过、九间过),以此为基础可以组合出多种平面形式。包括所谓“百鸟朝凰”“驷马拖车”等。但是无论如何扩展,均保持以中庭为核心的纵横两条轴线,否则就不规范了。就连无法居住的祠堂、神庙,也大体采用这种平面构建,只是两个后房改为“开放式”而已。

诚然,上面所说的“四点金”的简化形式“下山虎”“爬狮”等,也可以说是常见的平面格局。这种平面布局形式,从建筑学的角度表述,也就是“三合天井”型。在中国的民居体系中,云南的“一颗印”,福建闽南的“下山虎”都很接近。榕城现有的这类建筑,属于“堂厢式”,是在“一明二暗”(一厅一房)的三间正房的前面两侧,配以附属的厢房,围合成一个“三合天井”型庭院。因为门楼有天“凹肚”,而有“下山虎”与“爬狮”之分。

榕城的“大厝”,通常是“四点金”和“下山虎”两种平面格局(厝局)的组合,一般而言,主体(中轴线上)建筑,以“四点金”为格局,配套(巷厝等)建筑以“下山虎”为格局,使得主从、尊卑分明有序。榕城的“丁府”“郑厝池”等大宅,都是这样的范例。

榕城历史建筑的结构手法,有两个特点十分突出。其一是以贝灰三合土版筑墙壁,土话叫做“舂埤”。这是战国时代就已出现的建筑技术,辗转传承到潮汕地区以后,因为采用了中原所没有的以海洋所产贝壳煅烧的灰以加强凝固之后,其坚固的程度之高甚至可达几百年都不风化,从而成为这一带乡土建筑的一大特色。20世纪60年代初期中山大学教授赵仲邑先生下放揭阳时,看到这种建筑技术的传承,叹为观止,曾在《羊城晚报》发文介绍。与客区采用生土版筑,其旧墙所用材料只能作为肥料不同,贝灰三合土作为再生资源,可以“灰段”的形式砌墙,其坚固性丝毫不会受损。这是建筑史上的一个创造,“埤墙”的“合灰”,先用灰沙打底,然后盖上灰泥,这种具有极强抗水、抗咸功能的技艺,是货真价实的“非遗”。

屋顶的覆盖,使边远地区的乡土建筑有了“皇宫起”的美誉,也是榕城历史建筑的一大文化遗存。在明万历以前,如同现在看到的包括富庶的江南地区在内的各地民居一样,揭阳民居屋顶也是采用弧瓦“阴阳盖”的。而且那时贝灰还未被开发出来,一般人家是在“阴阳盖”的屋面上压些石头,像现在四川凉山地区一些彝族民居一样。沿海频繁的台风常常在一夜之间把居民辛辛苦苦盖成的屋顶一扫而光。然而限于技术也限于制度,他们只能徒叹奈何。直至万历之初,福建、潮州沿海地区官员在京开会,谈到这一现象,很有同感,遂联名上奏,要求朝廷允许这一带的房子采取“皇宫起”的方法——屋顶可以由板瓦、筒瓦组成沟垄结合的形式以抵抗台风的破坏。这回的朝廷也有点“民本思想”,居然破例准奏,从此,潮州、闽南一带,就以有这个屋顶作厝屋“皇宫起”的说辞了。但其实,“潮州厝”与皇宫的“起”法还是有区别的,前者以琉璃瓦为材料,后者则用土瓦,而且其“垄”——瓦脊,是以筒瓦造型而后覆灰做成的。但是如同“埤墙”,“皇宫”模式的屋顶让潮州厝的品位在历史民居中鹤立鸡群。

榕城历史建筑如同广大潮汕地区的同类遗存,其特有的建筑装饰体系——木雕、嵌瓷、彩绘,是构成潮汕历史建筑的重要因素。虽然它的兴起时间不是很久(是清代中期成气候的),但是以其工艺独特、效应强烈,很为潮汕建筑出名给力。特别是嵌瓷的精致,彩绘的细腻,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它是经由闽西传递过来的技艺,在本地得到发酵提升,大概是因为在当时经济发展比闽西快速,有更好的条件。因为在下面遗产现状叙述中还有一些介绍,这里就暂且从略了。

至今没有关于榕城历史建筑的详细调查统计,所以它的数量有多少,精美程度如何等,还有待后续相关工作的跟进,本文所描述的,或许不一定是最有代表性的东西。

榕城的历史建筑,除了禁城属于元代的建筑物外,未见其他建于明代以前的遗存。学宫号称宋代创建,现状却是清末所构;北门关帝庙发轫于明末,却是清朝中期形成此象的。至于不可胜数的民居建筑,则几乎无一例外是乾嘉以后的旧物,要寻访到一处清朝前期的作品并不容易。但这不影响对于这些历史建筑物价值的认定与欣赏。

榕城那些众所周知的历史建筑,如教育建筑的揭阳学宫,宗教建筑的北门关帝庙,民居建筑的丁日昌旧居等,已经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城隍庙、申东里等也都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审视和欣赏一处历史建筑的价值,自然要参考这些建筑是否有着公认的文化标志,虽然不以之为唯一。

揭阳学宫是榕城现有的、国内影响较大的历史建筑。这座坐东北向西南,三进三路的教育建筑,属于宫式建筑而不是一般的乡土建筑,这主要体现于它的布局与构造都采用了符合礼制的标准,与乡土建筑的相对随意不同。

自南向北,分别有照壁、棂星门和泮池泮桥,这是整个建筑组群的“前奏”部分。大成门到大成殿,这个堂庑式的结构,是学宫的主体孔庙的核心区域。故放于组群中轴的中心。其后部的崇圣祠、藏经楼,则是孔庙的“余音”,宛如歌曲中的尾声。东路的忠孝祠、明伦堂和教谕署,西路的土地庙、文昌阁和节孝祠,则属配套结构。

大成殿是孔庙的精华,现状为清代所重建,20世纪90年代以来又经两次重修。它是高台基重檐歇山五间的宫殿式建筑,内部结构与色彩金碧富丽、雍容堂皇。前面有一个月台,既用于衬托殿堂的高级别,也用于祭孔乐彝的表演,是一个典型的周式(官式)建筑,是岭南古建的明珠。

殿中4根大柱分别盘着代表四方颜色的木雕“升龙”(由下向上盘去),俱栩栩如生,集中了潮汕木雕的各种技艺,手法娴熟。新中国成立之初,曾送京参加工艺展览而获得高度评价。

揭阳学宫的视觉震撼效应,主要源于建筑规模的阔大雄伟,主体建筑的古典精美。北门关帝庙则集中体现于前庭、前檐木雕作品的巧夺天工。北门关帝庙表现于题材的丰富性,且海洋文化、生活文化色彩浓烈。集中以海产的鱼、虾、蟹为创作题材,这是国内建筑木雕所罕见的;集中表现当时士农工商的日常生活,突破了传统渔樵耕读的表现,这也是重大创新。至于率先以木雕的形式表现当时刚刚形成的潮州工夫茶的配套形式,更是全国绝无仅有。此外,包括“三国戏”在内的当时粤东流行潮剧剧情的集中展示,以及代表清末女性皇权的凤凰的形象表现,也都是独具匠心的。就算不去审视代表潮汕木雕技艺的那些炉火纯青的艺术表现,仅仅从题材表现出来的地域及时代文化精神,北门关帝庙就已“价值连城”。

建于同治年间的平面呈繁体“兴”字的丁日昌旧居,是榕城民居的代表作。它的布局、建构体现着传统文化的精神与意象,同时又融合了券门等西方建筑样式,虽然在装饰上走的是简朴的路子,但其简洁、明快的手法,却造就了整体风格的大雅,这与建筑主人丁日昌封疆大吏、洋务大臣、文艺大师的身份与品位十分吻合,其独具特色之处,正在于此。建筑物匾额“光禄公祠”几个大字,是丁日昌的一个哥哥所写。一部由民国时人所著的笔记文学,专门记叙了这一件事。其中写到以丁日昌的地位和人际交往,他要请到当时全国知名的书法家来书写这方匾额并非难事,偏偏却让他哥哥去完成。因为,在他看来,虽然这位胞兄不是非常出名,但是他的书法艺术,却是可以媲美那些名师巨擘的。这就是务实精神的体现,几乎也就是这个庞大建筑组群的灵魂。

榕城民居建筑中,可与丁日昌旧居媲美者尚有猛水河北岸郑厝大屋、市尾林厝祠等处。以精致而言,则为丁日昌旧居背后的王氏辅祖祠、北环城路祜记祠堂等,这些也都被评为文物保护单位。顺带介绍一下,与王氏辅祖祠建设同时制作的该祠神龛,现被展示于广州陈家祠(广东民间工艺陈列馆),作为岭南木雕工艺的代表作。其建筑工艺的精美,由此可想而知。

然而,榕城历史建筑遗存的大宗,主要还是体现于名不见经传的大量民居建筑上,在西马路、南门片区以及马山窖周围,都有成片的分布。这些遗存无论是文化研究,还是标本的利用,都有不可低估的价值。

最显眼的,还是改变了榕城古城传统建筑面貌的近代建筑,即中山路、新街、西马路等近代改造而成的骑楼街,以及部分居住、商业用途的中西结合建筑。

有些学者把那些近代建筑称为“中国建筑史中最可贵的建筑遗产”。因为近代的建筑建于承上启下、新旧交替、中西交融的过渡阶段,也是中国建筑发展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近百年的建筑大部分遗存至今,是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最初的物质基础,对新中国成立后城乡的建筑活动和建设都有较大的影响。

榕城作为通商口岸,除了骑楼街以外还有新型建筑,如医院、学校、教堂等,最突出的是教堂,那些由西洋传教士自行设计的西式教堂,其造型设计与构造都与传统建筑有着较大的区别,细部装饰虽然夹着一些中国建筑的手法,但是其突出的罗马式、巴洛克式的风格,确实使见惯传统建筑的人们顿觉耳目一新。

于是这些近代建筑,便成为日后榕城展示海上丝绸之路和港口城市风貌的重要旅游文化资源。

建筑虽然由自然科学的技术来支撑、构建,但从文化艺术的角度去看,它和诗歌、绘画等文艺作品一样,具有艺术的品性。只是和其他艺术作品相比,其意境主题更为隐晦,其真谛也很难把握。但是一旦求得个中三昧,其境界就越发显得晶莹动人。

作为地域和时代色彩鲜明浓烈的文化遗存,榕城历史建筑中的传统建筑艺术,自其诞生之初就显示了卓尔不群的姿态,焕发着岭南文化的异彩,表现了揭阳文化特有的伟岸俊秀的风范。它的艺术精神,彰显了揭阳人的伦理观念、宗教观念和艺术趣味。

中正无邪的观念贯穿于这些建筑的平面布局,乐“流同”的运作构建了和谐的格局。中轴对称作为基本表现形式,反映了榕城先人对于纲常伦理的秉持。

榕城的神庙之多,是周围城市所少见的。这是先人轻宗教、重神祇的产物,是民俗浓烈的写照。庙宇的宏阔、金柱的屹立、昏暗的光线、屋脊通天柱的垂直、屋檐翘角斜挺的动势,庄严、崇高而令观者安详、迷离、梦幻、惆然,仿佛这些势欲凌空的构筑,随时都能腾飞而去,让人的祈望也随之升腾,直达神明的脚下,直达美丽和平的天国彼岸。

儒家思想的直接影响,使本土化的榕城传统建筑呈现出一种温雅含蓄的美,而且还常常隐藏于建筑物的细节和内部。只有当代仿造者不拘泥于陈规,随意挥洒色彩,才使这种传统的美趣逐渐减弱。

单体木构建筑的美,多在于点、线、面、体的组合,局部与局部的组合获得的韵致。正因如此,榕城历史建筑给人的是一种意境之美,含蓄而温润,与西方建筑的奔放和显露有别。而且它有表现群体美的倾向与手法,与西方建筑重于个体美又不尽相同。

当然,榕城也有着一些具有组群感的单体古建,但它是群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离开了群,也就不再具有其存在于群中体现出来的建筑的整体美,如同国画中的线离开画面就绝无审美意义可言。大成殿在宽阔恢弘的广场前更显威仪,进贤门在葱郁的榕树荫中才尽显其生命的色彩。

建筑组群是榕城历史建筑的艺术核心。它们或在自由的格局中存在严整的片段,或在严整的全局中渗透自由的局部,组成榕城历史建筑丰富而多样的群体。

还有一个明显的现象,所有传统建筑的内部空间不如其他建筑明确,主要原因是上部梁架的复杂交错及室内外空间交流,有无相生,无往不复。室内外那些可以水平流动的空间没有明显明确的形体,也没有确定的体积。既存在又不肯定,既静止又是流动的,如同国画中的虚白,空灵俊秀,“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也就是说,这些建筑的艺术匠心,即在意境的构成。

至于以中山路、西马路等为代表的榕城近代建筑,大体是古典主义、折中主义或混合式的作品。这些作品反映了揭阳人在接受西方文化过程中的选择、融合的科学态度,为后世的建筑提供可以借鉴的观念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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