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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含情

太阳花: 阿紫文学沙龙文选 作者:王玉兰 编


草木含情

1.村庄植物记

李明官

小河西斗折处,临水人家门前一排木槿,自成藩篱,碧叶粉蕊,亦颇雅致。

木槿记于《诗经》,谓之舜,“颜如舜华”即此。所谓槿舜者,以形声推衍,犹仅荣一瞬之义,极言花期短促,不可与久。李时珍以为此花朝开暮落,故名日及。此说或为臆测,多年之前,我曾于一枚木槿花瓣尾端,以朱红印泥点涂,复二日往视,犹自开张摇曳于小南风中,薄粉轻敷,朱颜未易。

《周礼》载:“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仲夏物候丰繁如此,于植物而言,最佳注脚乃是夏花绚烂。经典如《周礼》者,于群芳中独对木槿青眼相加,足见其自有异于他卉之神奇。

北宋寇宗奭《本草衍义》云:“木槿如小葵,花淡红色,五叶成一花,朝开暮敛,与枝两用。湖南北人家,多种植为篱障。”细叶繁密,五枚单瓣,色若浅霞,所述与桑梓如出一辙。印记里,里巷栽植木槿并不刻意为之,其所对应者,以蓬门荜户,冷僻角落处居多,街巷闹市嘈杂处难觅其踪。曩年,斜对门的麻老队长家猪圈后,有木槿数丛,动荡于小满的晴光之中,娇妍可喜。然,只是作为一种植栽,并无篱护功效。倒是东邻人家,三间草屋,西厢傍之,四围木槿成篱,翠叶铺排,纤枝夭夭,其花灼灼,灿若列星。风拂篱漾,虫吟不绝,极其可观。木槿极泼皮,可扦插。俟二三月间新芽初发,段截,长一二尺,横陈竖倒皆可。《群芳谱》以为,倘欲插篱,须一连插去,若少住手,便不相接。未知昔日东邻,插槿编篱是否一气呵成。

作为一种落叶灌木,木槿初载于《尔雅》,列于草属。东汉樊光释为,木槿花朝生暮落,与草同气,故入草中。其木类身份之转换,自三国陆玑疏始得匡更。此本从木槿花色进行分类,洁白者谓“椴”,粉色者谓“榇”。前者清澹雅致,后者粉妆嫣然,俱为仲夏之饰。

西晋潘尼察槿花尤细:“凌晨结蕾,天明绽开,中午盛放,日暮陨落”,木槿花凝露蓄蕾,于熹微中展瓣,至午盛开,红葩紫蒂,含晖吐曜,其质丝滑若绸。夜幕低垂,却也未必脱蒂落地,只是花色由明艳而黯淡,胭脂色渐褪,翻转为绛紫,仿佛沾染上暮色,旋收敛,如一声轻微的叹息,孤悬于枝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可得诗人之惜,槿花如之奈何。

魏晋年代,木槿极一时之盛。文人骚客寄情于木槿,已远远超过了植物之本义。“东方记乎夕死,郭璞赞以朝荣,潘文体其夏盛,嵇赋悯其秋零”,明璨的槿花,一瞬而生的玄远意味,漫溢在那个时代的朝野。

大红大紫之后的谢幕,是规律、自然、周期,甚至宿命,任谁也难以跳脱。繁华如槿,至此亦不免落寞。村庄已鲜见木槿,曾经的槿篱遮掩,幽巷深深,绿影繁密,粉瓣招摇业已成为熏风中一道远逝的风景。

河西人家的这丛槿篱,遂成绝响。为编篱的木槿护持,这家人本分而内敛。男人不苟言笑,每日扛着农具进进出出,往来门庭田畴;女人低眉顺眼,围着兜裙,拾掇家务。他们家狭长的天井,泥土被笤帚扫刷得白白净净,不着一星半点草屑落叶。

这户人家的次子,于一年的夏季横遭不测。那时节,他们家残缺的院墙处,木槿正荣,花开寂寂。

榆钱簌簌飘落,于空中划过一道道静美弧线,绿影青浅。甫别枝头,犹在晴光里翩翩袅袅;触地,如一息轻微惋叹,就此依附。这些叠地青钱,运数亦迥异。陷困风雨泥淖最为寻常,为鸡鸭啄食亦算得归其所。倘为细心厨娘,纤手捡拾,回得家中,精心拾掇一番,蒸饭涨蛋,成其美食,那更是身价陡增了。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二月榆荚成,及青收,干以为旨蓄。”《诗经》所云:“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当即有所指也。

榆钱簇攒,望之如浅碧花絮。实则,其非花,乃榆树籽也。昔年,村庄田野遍植桑榆,联产承包后,农民惜地,悉毁岸埂圩堤之灌木乔木,致有平野荒秃,水土流失,鸟雀无归。犹记得村东九顷三的那片大田,沿北河一溜,沟渠之南,俱有榆树颀长身姿。植树于田尾,由来久矣。贾思勰《齐民要术》:“榆性扇地,其阴下五谷不植。随其高下广狭,东西北三方所扇,各与树等。种者,宜于园地北畔。”择地而种,并非尽毁,树木无言,世人有愧。一以贯之的脉承,不知还能延续多久。

而在村庄,随着人家房屋翻建,争占地盘,对树木更是大肆伐斫。累月经年,鳞鳞屋瓦袒露于朔气寒露,熏风烈日之下,再无荫蔽。曾经绿荫拱围,清流环侍的村庄,于光天化日之下,显得那样黯淡无助。

屋后水码头畔的这两棵榆树,粗若盆口,枝干举天,冠盖挽云。大热暑心,近邻们每常三三两两,聚于浓荫之下,浣汏洗涮,话旧述新。飘散的榆钱,流逝的岁月,一如水波渺渺,贯穿着我们凡庸的日常。

土润溽暑,令人猝不及防。伏天来得疾速,榴花初谢,商陆始果,暑气便与熏风一辇而至。

独存于王家尖西坝之侧的石榴树,因植者正尧已逝经年,致如敝屣之弃,不为人所待见。既无肥水之施,更兼病虐虫噬,愈见瘦弱伶仃。仿佛乡间饥寒交迫的纤弱女子,菜色而乱丝,令人不忍卒视。而物之本性使然,逢春则发,至夏则荣,经秋则凋,历冬则匿。此株孤寂石榴亦然,于入伏时令,卸蕊彰实,顺应物候,以羸弱之躯启季节之标识,不免让人从心底高看一眼。

商陆的身世似乎不至于如此凄恻。这一丛开春时节绿影摇漾的草本,由立地而齐膝而过顶而及檐,花色春白夏粉,结扁实有棱,状若豌豆,生绿熟紫,变化神奇。整座村庄,幽巷空庭,废圃荒园,十边隙地,河沿渠畔,商陆遍及,而生于后邻正祥家圮缺猪圈里的这一片,茎粗叶硕,浆果累累,蓬勃荫蔽了一檐晴空,似不多见。不过,也可以理解,正祥长期住于集镇,偶或回村,对此一隅空闲之地疏于打理,致使多种草本木本植物疯长。这些商陆,早些年我即得见,春秋衰荣,至今当为宿根无疑。而其业已高挺的木质硬茎,宽泛的枝叶覆盖,也无言地佐证着自己的陈年履历。

商陆别名尤多,《尔雅》谓之蓫薚、马尾,《诗经》“言采其蓫”或有所指。

《荆楚岁时记》写:三月三日,杜鹃初鸣,田家候之。此鸟鸣昼夜,口赤,上天乞恩,至章陆子熟乃止。以章陆子未熟前,乃鹃鸣之候,故商陆亦有夜呼之称。商陆味辛酸,古方谓有疗水贴肿之功效,足证其性之峻厉。而村人皆不识,可见,物类何其博奥,而人力一何浅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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