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棺材戏法”
几个月前,我还在英格兰,刚刚开始对酗酒问题的思考,准备更深入地探究。我首先确定,不管要开始什么样的旅程,起点都必须是美国东54街的一个旅馆的房间,从百老汇步行过去也就是十分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世界那么大,干吗非得选这个地方作为起点呢?可能是那里发生的一些故事,戳中了我的内心,仿佛命中注定。
1983年2月25日下半夜,田纳西·威廉斯在旅馆房间里溘然长逝。旅馆名叫爱丽舍,小巧、舒适,位于百老汇剧院区的外沿。七十一岁的田纳西,总是一副被愁云惨雾笼罩的样子,瘦瘦的,有一点点营养不良。他是“瘾君子”,依赖毒品和酒精,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恐慌,甚至到达精神错乱的边缘。验尸官的报告中说,他是被眼药水那铃铛形状的塑料瓶盖给噎死的。一般他在滴眼药水的时候,都习惯把瓶盖放在舌头上,或者压在舌头下面。小时候,他被人用棍子戳中了一只眼睛。到二十几岁的时候,那段遭遇变成覆盖在左眼瞳仁上的一层灰灰的白内障。虽然最终消除了,但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好起来。眼药水成了他随身携带的药物。反正他无论旅行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很多很多药。
第二天,《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则讣闻,把他誉为“尤金·奥尼尔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剧作家”。讣闻里列出了他的三部普利策获奖作品,《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巫山风雨夜》,并评价说:“他用深切的同情与颇具内涵的幽默,来描写我们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尽管他的形象总显得有些暴力,但他是讴歌人心的诗人。”
后来,经过一些化学检测之后,市里的卫生部部长艾略特·格罗斯博士修改了最初的验尸报告,补充说,威廉斯去世的时候,体内有巴比妥类药物。又过了很久,他的一些朋友和熟人表示,说他“噎死”,只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免得媒体去刺探并曝光田纳西对药物和酒精的各种依赖。官方的死亡原因仍然是“窒息”。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所期盼的死亡。他曾写过天马行空,相当晦涩的回忆录,里面写道他想死在一张婚床上,身边围绕着一群农夫,他们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又洋溢着甜蜜。他们颤抖着伸出手,手上拿着小酒杯,里面装着红葡萄酒或白葡萄酒。他希望这一幕发生在西西里,他曾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如果实在不能在那里,他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在他新奥尔良杜梅因街的家中那张黄铜架大床上。天阔云低,云层仿佛就在头顶上翻卷。
一个人,在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的途中,就这样死去,这死亡的地点和方式也实在太突然了。然而,这件事情也着实很有戏剧效果,一个永远在路上的男人,他的一生结束在旅馆房间里,周围全是药瓶和纸张,床头柜上的两瓶红酒都打开着。我们在好好活着的时候突然死去,没有顺序,毫无预兆。而他的死亡方式却意外地有了非常怪诞的感觉,死亡地点恰恰是流浪生活的一种表现。这话说来也许好笑,但这个死亡地点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确定的事情之一了。
他在纽约有多处居所,但从不长住。曾有几年,他住在东58街的一间公寓里,和他的伴侣弗兰克·梅罗同居。弗兰克有一张忧伤的长脸,周身散发着气定神闲的魅力。弗兰克是田纳西的“护卫”,是他的“从属”,1963年死于肺癌,令威廉斯陷入被他称为“大醉时代”中最糟糕的一段日子。后来,他在曼哈顿广场租了一间公寓,那片居民区是专门为行为艺术家设计的。他是被那里的游泳池吸引过去的,但那里夜夜笙歌、日日狂欢的气氛并不适合他。租约还没到期,他就基本上不回去了,一直住在爱丽舍旅馆的一个套房里。
这个旅馆位置不错,离各大剧院都很近。但到他去世的时候,百老汇已有三年没见过田纳西的作品被搬上舞台了。他最后的一部公演的作品是《夏日旅馆衣装》(Clothes for a Summer Hotel),用有些混乱的语言,重现了泽尔达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艰难的婚姻生活。“没有成长,没有改变,没有生命的流动,令我们摸不着头脑。”沃尔特·科尔在《纽约时报》上发表剧评,后面还用相当挑衅的语气,暗示这部剧作的失败是作者故意的,“《夏日旅馆衣装》是田纳西·威廉斯刻意为之的沉默。”
这不算是评论家给他的最糟糕的恶语。1969年,《生活》杂志就曾称他为“白矮星”,讽刺说:“我们仍然能接收到他想传达的东西,但很显然那一切都来自时代的灰烬。”想象一下,他在受到如此刻薄的讽刺之后,仍然要写剧作,更别说又坚持了十四年,每天早上都坐在打字机前,尽管毒品与酒精已经摧残了他的身体,尽管孤苦无依,尽管健康状况越来越糟糕,也还是笔耕不辍。“真是英勇无畏”,最了解他的导演艾丽娅·卡赞如是说:“这个词来总结田纳西的一生,真是最恰切不过。”
这种巨大的勇气,这种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在1981年他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中可以窥见一二。采访的后半部分是在爱丽舍旅馆的房间里进行的。他谈论了自己的剧作、他所认识的人,还略微提及了酒在他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尽管略有那么一点儿不诚实:
奥尼尔就曾经受酒精之苦,大多数作家都是如此。美国作家几乎都有酗酒的毛病,因为写作的时候精神是完全紧绷的,非常耗费心力,这一点尽人皆知。年轻的时候一切都不要紧,到了一定年龄,就需要来点精神支持,酒精就能提供这种支持。现在我必须有节制地饮酒了!你看看我的肝上有多少斑点!
“尽人皆知”“来点精神支持”“有节制地饮酒”,采访的人很仔细地观察他,觉得他“很累”,因为他俩前一晚是在一个叫“畅饮”的酒吧里度过的,里面“装潢比较俗艳,客人好多都是男妓和他们的雇主”。是啊,田纳西的确英勇无畏,但要说起一生的经历,他本人的话倒并不一定可靠。
现在的爱丽舍我已经住不起了。但一个在康泰纳仕集团工作的朋友设法帮我搞到了个房间。大堂里挂着枝形吊灯,那头的墙上有人画了一座花园,三维立体的画法,十分逼真,看上去略有些意大利风情:柠檬树,黑白瓷砖和两旁种着黄杨树篱的蓝色小路,越来越窄,蜿蜒到长满树林的山丘。登记入住的时候,我问田纳西住过的那个套房在几楼。我本想某个早晨偷偷溜过去,要是遇到好心的清洁工,说不定能让我进去看一眼。但那套能看到日落的套房早就不存在了。前台的小伙子壮壮的,长着一副能打冰球的好身板,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们把那个套房隔断成好几个房间了,去去晦气。”
人们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迷信。田纳西很喜爱的姐姐露丝·威廉斯,二十八岁时接受了脑前额叶切除术,却比所有的至亲都活得长。她不承认“死亡”这件事情的存在。但有一次,至少她的弟弟在《回忆录》中记述了她的话,说亡者随着昨夜的雨一起来到人间。他对她说话一贯柔声细语,轻轻问她,是不是说亡者的声音。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我并不相信鬼魂,但我对不存在的东西很感兴趣。他的故居已经不存在这个事实甚至让我有些高兴。我开始思考,也许酗酒是一种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办法,或者,至少能让你进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大家也许看到田纳西踉踉跄跄地经过走廊,酩酊大醉,十分失态。你也许会认为此事会给他留下相当糟糕的记忆,再也不好意思去触碰。然而,我选中的这个开始旅程的地方,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成了地图上的一块空白,这仿佛是个自然而合理的开始。我又看了一眼那个三维立体的花园。那条路仿佛就是我要走的路,不知延伸到哪里,只要走进那幽蓝的笔触,也许在那貌似的虚空之中,艺术家将为你打开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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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纳西·威廉斯曾在《玻璃动物园》中写过,两地之间最长的距离就是时间。我一直在试图查找他初到纽约的时间。从他的书信来看,八九不离十是在1928年的夏天。那时候他十七岁,还是一个害羞内敛的大男孩。也是这趟旅程,让他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那时候的他还叫“汤姆”,还和他的家人一起住在令人讨厌的圣路易斯。
发出赴纽约之邀的是他亲爱的外祖父沃尔特·迪肯牧师,他让孙子来此参加一个旅行团,团员都是富有冒险精神的教友。旅行团将会乘坐“白星航运公司”的轮船,从纽约到南安普敦,接着前往法国、德国、瑞士和意大利。过去英国的贵族子女就有这样的“壮游”,在遍游欧洲大陆的过程中接受旅行教育。外祖父这个,算是比较民主的二十世纪“壮游”。
旅行一开始,他们先下榻中央车站旁边的巴尔的摩酒店,住了四天,大吃大喝,纵情享乐。八年前,泽尔达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就是在这儿度的蜜月。田纳西这几天写的家书里,虽然语气故作成熟,但喜悦之情也是溢于言表,他提到和一个富翁吃饭,后者住的套房有七个房间。他得意扬扬地炫耀和富翁坐同一桌,还说1921年威尔士亲王也在同一个房间里住过。
登船以后的生活更是花天酒地。午夜,他们乘坐的“荷马”号起航了。很久以后,田纳西回忆说那是一次盛大的起航,乐队吹奏着铜管乐器,天空中飞舞着五彩的纸片,54号码头上人头攒动。第二天,他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杯酒,绿幽幽的薄荷甜酒,之后遭遇了严重的晕船反应。
这种全新的成人世界的享乐倒还没完全吸引年轻的田纳西,他在写给母亲的家书中说外祖父经常喝酒,但他自己还是觉得姜汁汽水和可口可乐之类的饮料比较好喝。田纳西觉得自己无法像别人一样完全享受这船上的美好生活。然而,过了六天,在罗尚博酒店,他的语气就变了,家书的字里行间全是欣喜若狂。他说自己刚刚喝下了一大杯法国香槟,感觉真是飘飘欲仙。因为是在巴黎的最后一夜,所以大家过度放纵也无可厚非。而且法国香槟是他最喜爱的饮料。他并未在信里写到后来在《回忆录》中坦诚的内容。在巴黎的大道上,一种恐惧感突如其来,他说这是思考的过程。在这长达几个星期的旅行途中,这种恐惧变得越来越强烈和紧迫,让他觉得自己快要疯狂了。后来,他把这次经历称为“我年轻时候最可怕的危机,几乎让我变成了一个精神病”。
这不是田纳西第一次被焦虑感所困,却是到那时为止最严重的一次。他一直是个聪颖、敏锐的孩子,家庭的流离更是让他敏感多愁。他的双亲相识于1906年,第二年就结了婚。那时的爱德维纳·威廉斯还是个美丽、健谈,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的年轻女子,从小就梦想着走上舞台,施展才华。她的丈夫,科尼利厄斯·柯芬·威廉斯则是个常常出差的推销员,卖男装,后来也卖男鞋。工作之余他喜欢打扑克、喝大酒,几乎所有习惯仿佛都表明他天生就不适合家庭婚姻生活。
婚后夫妻俩住在一起,但1909年,爱德维纳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回到娘家,和娘家人辗转于密西西比州和田纳西州。田纳西是两年后出生的,1911年3月26日,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日。这孩子从小就很专注,对周遭的世界很警惕。南方很适合他。姐姐露丝是他的好玩伴。很久以后,他说尽管很少见到父亲,那仍然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天真岁月”。孩提时代的田纳西活泼好动,敦实强健,但一年级时他得了白喉,被迫辍学。接下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躺在床上,拿着一沓扑克,表演着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等他终于回归校园,已经像变了一个人,温柔又文弱。
1918年,南方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戛然而止。科尼利厄斯被提升到“国际鞋业公司”的管理职位,想在圣路易斯安居。这是他第一次和孩子们长期相处。长子长女相当不受他的待见,但他很喜欢戴金,戴金是他们定居圣路易斯几个月后诞生的小儿子。尽管威廉斯一家已经团聚,南方母亲娘家人那种四处迁居的生活仍然没有停止。到田纳西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家人辗转居住过十六处不同的居所。不过,一直到一家人到了圣路易斯,他才意识到自己家是多么贫穷。他们租住的公寓都很狭小。他后来回忆道,墙的颜色是脏脏的芥末黄,还有些像干掉的血迹。就是在这些肮脏而逼仄的空间里,父母之间破裂的感情残酷地暴露出来,而姐姐露丝的精神状况急剧恶化,走上无法回头的崩溃之路。
“家里的日子实在糟糕,糟糕透顶,”数十年以后,戴金写信给为田纳西作传的唐纳德·斯波托,“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父母经常当着我们的面争吵,两人都十分好斗,绝不退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然后大发雷霆……两人一番恶言相向,最后总是以母亲晕倒告终。”纤细优雅且被精神疾病所困的露丝觉得父母之间的争吵越来越让她震惊而不知所措,而田纳西也总是苦涩地回忆,因为自己喜欢书本和电影,父亲说他不像个男人,讽刺他是“南希小姐”。成年以后,他说父亲是个“可怕的男人”。
十几岁的田纳西体弱多病,敏感羞涩,只要跟别人对视,就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如此说来,第一次出国旅行,就遭遇令他身体麻痹的焦虑,这也就不算是意料之外了。但就在那艘“荷马”号上,还发生了其他事情,一次令人不安的巧遇大概也是引起他焦虑的原因之一。在船上时,田纳西花了很多时间与一位舞蹈老师跳华尔兹。那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女子。田纳西后来在《回忆录》中讲起那段时光,说那时自己是个很不错的舞者,和这名女子在舞池里整天不停旋转。后来,舞蹈老师的朋友,名字相当有巴洛克风格的“德沃上校”对田纳西的性取向做了一番评论,被他无意中听到,尽管很久以后他才完全明白话中的深意,但那时候已经足够令他无比困扰了。那个男人说:“你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对吧?”而舞蹈老师的回复是:“才十七岁,应该还不能确定吧。”
他们的“壮游”从巴黎来到威尼斯,再到米兰和蒙特勒。田纳西一路写的家书依然情绪高昂,描述旅途中看到的群山、城堡和他畅游过的水域。信中只字未提他的恐惧,然而到了莱茵河,他已经很确定自己疯了。他后来解释说,之所以恐惧,是因为认识到“思考的过程,是人类生命中太过复杂的未解之谜,令人胆寒”。在科隆的一座教堂里,一切到达了临界点。他跪了下来,开始祈祷。其他团友都离开了。外面的光线透过多彩的教堂花窗倾泻进来。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全身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只手在触碰自己。“在触碰的那一瞬间,我的恐惧就升起来,离开了我的内心,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尽管之前就像一块能砸碎头骨的铁块悬在我头上。”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始终相信那时是基督的手触碰了他。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非常快乐,无忧无虑。接着,在阿姆斯特丹,恐惧又找上门来。这次他几乎立刻就把这恐惧给撵走了。他写了一首诗,诗的主题是:个人只是人群中的一分子,而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是同样复杂丰富的。诗歌本身只能算是打油诗(“我听到他们的笑和他们的叹息/我看着他们丰富多彩的眼睛”),但这段经历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在《回忆录》中,他写了这段经历,也写到他认识到自己是人群中一分子的重要性,这并不仅仅关乎他的自身幸福,更能帮助他达到一种身心的平衡。他说他意识到,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需要,面临不同的问题,宣泄不一样的情感,他自己并不特别,只是其中的一分子。
这样的洞见大有裨益。田纳西在此后的一生中都会遭遇恐惧的困扰。很多他用来自我治疗和舒缓身心的方法其实都是“以毒攻毒”,其中就有酗酒。然而,在阿姆斯特丹找到的这个以“向外看”来化解焦虑的办法,不仅仅将他从疯狂的深渊挽救回来,还让他意识到同情的重要,而“同情”正是剧作家的“基本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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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舍的第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偶尔昏沉一阵,总梦到一只猫,皮毛中全是鲜红的覆盆子。第二天早上,我赴了两个于我而言可谓“前无古人”的约会。第一个是去见一名心理医生,第二个是去参加一次戒酒互助会。我拦下的出租车的司机也是初来乍到,我们糊里糊涂地摸索出一条路,来到第十大道58街的圣卢克—罗斯福医院。成瘾研究所在第九层,通过几条走廊,仿佛在蜗牛的壳里旋转。等工作人员终于带我走进所长的办公室时,我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深入到大楼的内部,看到窗户都稍微吓了一跳。架子上的书本是按书皮颜色摆放的,从薰衣草色到紫罗兰色,从宝石绿到翠绿色。一切井井有条,堪称收纳整理的典范。
过去,成瘾研究院还叫“史密瑟斯酒精治疗与培训中心”。约翰·契弗和杜鲁门·卡波特就曾来这里戒酒,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有契弗成功告别了过去。那时候,还是1975年的春天,这个中心位于东93街第56号。“这里宏伟壮丽,丝毫不寒碜。”自愿被软禁起来戒酒的过程中,契弗曾在一封信里写道,“这里的住客是四十二个有毒瘾或有临床酒瘾的人。”他的室友有诈骗犯、芭蕾舞者、水手和一家德国熟食店的店主。那家店开得不成功,店主也常常说梦话,张口就问:“有人招待您吗?有人接您的单吗?”在这里的二十八个日夜,契弗总是精神紧张,情绪沮丧(毕竟他是如此与众不同的一个美国人),常常大声抱怨。但最终,这里帮他戒除了酒瘾,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救了他的命。
一个如此聪明睿智的人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要理解这个问题,首先有必要了解一下一小杯伏特加或威士忌会对人体起什么样的作用。酒精,又叫乙醇,既能让人醉倒,又能抑制中枢神经,对大脑的影响非常复杂。简单来说,神经系统依靠神经递质来向全身传递信息,而酒精则通过干涉神经递质活动来起作用。其影响可以分为两类。酒精通过多巴胺和血清素来激活控制愉悦心情的神经通路。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种作用叫作“正强化”(积极强化),也就是不断吸收能引起愉悦感觉的物质。
但酒精还有个作用是“负强化”(消极强化)。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分为两类:抑制性递质和兴奋性递质。抑制性递质会抑制中枢神经系统的活动,而兴奋性递质则起到刺激的作用。酒精被摄入之后,会和一种叫作氨基丁酸的抑制性递质的受体[9]相互作用,模仿其影响。作用的结果就是起到镇静作用,减少大脑的活动。除此之外,大脑中有种兴奋性递质叫作天门冬氨酸(主要兴奋性递质谷氨酸的一种),而酒精会阻碍这种递质的受体,让其活动减少。虽然过程和原理不同,但作用也是减少大脑所受的刺激。
这些镇静的作用让酒精能有效缓解紧张和焦虑。积极强化和消极强化都是让酒鬼们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原因。但在上瘾的过程中,占主导作用的一般是消极强化。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布里克就曾说过,那种平静的感觉只有喝酒喝到一定程度,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含量正确之后,才能得到。
当意识到酒精可以缓解焦虑之后,那些敏感多愁的人就会很快把它作为舒缓压力的最佳选择。约翰·契弗在一封信里写了早期的一个“喝酒试验”,沉醉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在他比较恐惧的一个社交场合,发现酒精可以有效地舒缓他紧绷的神经。“这种场合,我通常十分羞涩,心中恐惧不已,”他写道,“于是我买了一瓶杜松子酒,一口气喝下半瓶。大家侃侃而谈,彬彬有礼,聪慧敏捷,我也一样。”在《回忆录》中,田纳西·威廉斯也是一样,他说,喝下一些白葡萄酒以后,好像全身的血都换了,所有的焦虑和紧张暂时都消失了,周遭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美梦。
但也只是“暂时”。问题在于,时间一久,大脑就开始适应酒精的存在,中枢神经系统会根据酒精的影响做出一些补救。于是兴奋性递质的产生就会增加,这样才能保证正常的活动。这种神经适应的过程就会导致上瘾,最终,喝酒的人不得不继续喝酒,才能保证身体机能正常运转。
在最新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简称为DSM-IV-TR)中,酒精依赖被归类为一种物质依赖形式,“物质依赖”的定义如下:
适应不良地应用某种物质以致临床上明显的痛苦或烦恼等功能缺损,表现为下列3项及以上,出现于一年中的任何时候:
(1)耐受性,定义为以下二者任意一个:
①需要明显增加剂量才能达到中毒或所需效应;
②继续使用同一剂量,效应会明显减低。
(2)退缩性,表现为以下二者任意一个:
①有特征性的该物质戒断症状(参阅某种物质的戒断标准A与B);
②用同一(或近似)物质,能缓解或避免戒断症状。
(3)该物质往往被摄入较大剂量,或在应该使用的时期之外做更长时期的应用。
(4)长期以来有戒掉或控制使用该药的欲望,或曾有失败的经历。
(5)花了不少时间才能获得该物质(例如,多次请医生开处方或长途奔波跋涉),应用该物质(例如连续不断地吸烟),或从其效应下恢复过来。
(6)由于应用该物质,放弃或减少了不少重要的社交、职业或娱乐活动。
(7)尽管意识到不少持久的或反复发生的躯体或生理问题,都是该物质引起或加重的后果,但仍继续应用它(例如,尽管认识到可卡因会诱发抑郁,仍应用可卡因;尽管认识到饮酒会使胃溃疡恶化,仍继续饮酒)。[10]
酒精上瘾的力量越来越强,不可避免地影响到酗酒者生理上和社交上的自我。对他们生活的破坏,实在是显而易见。要么丢了工作,和爱人、亲朋关系恶化,说不定还会导致意外、逮捕和受伤;要么对自己越来越不负责任,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长期酗酒可能导致的疾病包括肝炎、肝硬化、脂肪肝、胃炎、胃溃疡、高血压、心脏病、阳痿、不孕不育、各种癌症、越来越易感染、失眠以及由于对大脑造成损伤导致的记忆力衰退和性格转变。1935年,一位研究酒精上瘾的早期状况的专家在《美国精神病学期刊》中写道:“观察严重酒精上瘾所得到的印象十分令人震惊且挥之不去,在这种单一有毒介质的作用下,可能出现的症状几乎是无限的。”
然而,也不是所有喝酒的人都会染上酗酒的毛病。这种全世界无处不在的病症成因复杂,比如遗传因素、童年经历和社会影响,等等。2011年,在题为《童年压力在酒精和毒品依赖形成中起到的作用》的文章中,长期潜心于相关领域研究的作者玛丽-安·伊诺克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