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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城:南宋王朝最后的骨气

蜀地最后的秘境 作者:马恒健 著


凌霄城:南宋王朝最后的骨气

兴文石海国家地质公园扩充地盘,将把以地表峡谷、桫椤、楠竹等自然景观为特色,以抗蒙古城、僰人遗迹为依托的凌霄城,开发成一个旅游园区。凌霄城,这座在13世纪惨烈的宋蒙战争中,作为南宋半壁江山最后一个被蒙古军队攻克的堡垒,被历史的烟云湮没700多年后,又隐约进入今人的视野。

据《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载,凌霄城三面峭壁,西连五斗坝,深箐雄峻如城,宋置,明初都掌蛮(僰人)依为巢穴,成化四年(1468年),枢臣程信督兵讨叛蛮,别将李矿攻凌霄城,遂大破之……又据凌霄山四十八道拐崖壁上刻于南宋宝祐五年(1257年)的题记,为防备蒙古军从云南进攻四川,四川宣抚制置使蒲泽之令泸州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州、叙州、长宁边面,由长宁守臣易士英等人负责,在凌霄山巅修筑凌霄城,以防占据云南的蒙古军队从背后夹击泸州防区,且情急时将长宁军治于城内固守。

1279年2月,被蒙古军队围困于广东崖山(今广东新会)海上的南宋末代皇帝赵昺投水自尽后,凌霄城的南宋军民在明知南宋已亡,四川境内抗蒙的方山城堡钓鱼城、神臂城、云顶城等已全部失陷,南宋境内已无成建制的抗蒙力量的情况下,仍以一座孤城屹立于蒙古军队如雨的箭矢、如林的弯刀之中,坚持抗击马蹄卷起的旋风也能将山川荡平的蒙古军队达9年之久。1288年,凌霄城在最后的激战中被攻破。

南宋将士凌霄城玉碎,被史学家称为南宋抗蒙的绝响,被文学家称为南宋最后的骨气。

秘道陡如天梯

初夏的一天,我们从成都出发,目标是凌霄城。由于凌霄城尚未正式开发,其上山之路,只能从那些徒步穿越的驴友处打听。遗憾的是,多数号称到过凌霄城的驴友其实并未登顶入城,少数入城者因上山之路过于隐秘迂回又说不清楚。无奈之下,我们只得聘请一位当地人带路。

其实,当地政府为方便凌霄城山上村民的生产、生活,已开辟了一条半环山简易车道,此车道的尽头,与凌霄山西北陡壁上的古道四十八道拐相接。由于此车道普通轿车难以通行,步行时间又来不及,向导便带我们从凌霄山的西南面抄近路上山。

山色迷蒙,既像下雾又像是飘雨。仰望头上海拔1000多米的凌霄山,状如一株底部盘根错节、腰部齐崭新锯断的庞大树桩,整个山峰犹如一座空中城堡。其平阔的山顶,具有南宋时期四川抗蒙方山城堡的典型特征。

抗蒙方山城堡,是中国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一个特定的称谓。

13世纪中叶,整个欧亚大陆都在蒙古军队的铁蹄下颤抖。兴盛于蒙古高原斡难河流域的蒙古帝国,其剽悍的骑兵向西越过伏尔加河、多瑙河,向西南越过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向南越过黄河。1251年蒙哥继任蒙古帝国大汗后,决心将“上帝之鞭”挥向两个更远处:跨过非洲最长的河流尼罗河和亚洲最长的河流长江。

空前辽阔的疆域,空前巨大的财富,空前强大的军队,激发着蒙古军队中上到最高统帅、下至普通士兵的空前蓬勃的征服欲望。剽悍骁勇的金人、西夏人不是蒙古人的对手,高大健壮的欧洲人也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偏安长江以南且只善吟诗作画的南宋人,更如一群待宰的羔羊。因此,当蒙古贵族们将箭头和马首对准南方时,他们踌躇满志:10年灭宋不成问题。

这场战争一开始,蒙古军的主攻方向便是四川。时任四川军政一把手的安抚处制使余玠,针对蒙古军善于平野驰骋,拙于山地及跨江作战的特点,采取“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战略方针,在1243—1252年的9年时间里,有计划有步骤地在四川境内的长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沿岸,选择险峻的山隘加固和新筑了数十座山城。因这些城堡大多建在山顶平阔、四周峭壁环绕、状如城郭的方山之上,史称方山城堡防御体系。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的奇观,是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

游牧民族低估了农耕民族的气节与智慧。南宋军民空前悲壮惨烈的保卫战,持续了令蒙古人做梦也没想到的52年。而更令世人震惊的是,南宋末代皇帝赵昺及数十万南宋军民集体蹈海殉国后,南宋凌霄城头,仍刀戟如林,旌旗高扬,令蒙古贵族寝食难安长达9年。

我行走的这条小道,是与四十八道拐一样崎岖的秘密古道,是在蒙古军围困万千重的危境中,凌霄城军民秘运给养的通道。“羊肠小道”也不够形容其险,宽仅1尺多的山道上铺的不是石板,而是只比马蹄大一点的不规则石块,如果不仔细看,不会认为那就是铺路石。但是,它块块厚实、表面平整,如牙齿般牢固地镶嵌在泥土之中,且绵延不绝,直至山顶。毫无疑问,这就是当年凌霄城南宋守军的杰作。

由于多年无人行走此道,野草从石块周围的缝隙疯长出来,如果不手持竹竿拨开这些湮灭古道的高数尺的蒿草,是看不清小道向何方延伸的。令人有些胆战心惊的是,这仅容一人通行的、在崖壁上呈“之”字形攀升的小道,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悬崖。如果不是临悬崖一边的道旁野草与悬崖下的茂密杂树连成一片,令人在视觉上不至于因恐高而目眩,恐怕与我同行的不少人都要打退堂鼓了。

向导一路告诫我们,不可朝后看,不可朝下看,也不要朝前方远处看,只能盯住前方1米以内的石块。当我们在距山顶不远的一块突出于崖壁的方桌般大小的岩石上稍作休息,以便最后冲刺时,俯瞰上山之路,不由得又惊又疑、又喜又狂。哪还看得见什么路哦,满山长得密不透风的蕨类植物、楠竹以及各种野草,似一床无缝的绿色巨毯披在凌霄山上。经向导提示才发现,我们走过的地方由于植物枝叶上的露水被碰掉,颜色稍为深一些,如折在绿色巨毯上的一道条纹。

虎口狂吞来敌

翻过这块大岩石,转过一个小山包,我们到了一个深数丈的山沟沟底。这是一处断裂的悬崖,阻断了自五斗坝上凌霄城之路,古称“断颈岩”,当年曾置有吊桥。我们从深沟的一侧艰难地攀爬上去后,一片状如城墙的山石横亘眼前。山石的一侧状如虎口,“虎口”下腭临万丈深渊,登顶入城之路,就被衔在“虎口”之中。

在“虎口”前,筑有凌霄城第一座城防工事。这是一堵半人高、厚约0.5米、宽约5米的石砌掩体。它背倚那块城垣般的巨石,前临我们刚才攀上的深沟。它如一排锋利的虎牙,随时准备将袭击者咬得粉碎。这一排掩体,可供数十人隐蔽固守,从而与其背后山顶城墙上的守军构成立体防线。如今,这覆盖着一层厚厚苔藓的掩体虽然不怎么残缺,但它背后巨石壁上却密布状如蜂巢的凹坑和裂痕,令人看着头皮发麻。那是无情的箭矢甚至火炮留下的印迹。

明成化四年(1468年),明朝大军对宜宾南部拒不向朝廷称臣的僰人进行征剿,兵临僰人盘踞的当年的南宋城堡凌霄城。明军最先从四十八道拐发起攻击。在那九曲回肠般的小道上无法展开火力,因此,被僰人的箭矢击中的明军士兵如崩塌的石块纷纷坠下崖去,惨叫声不绝于耳;有的明军士兵被击伤后倒在道上,其余的人便将其踹下崖去,以免挡住进攻的通道。如此反复攻击,明军仍不能拿下凌霄城。

数次进攻失败,明军又尝试从五斗坝方向进攻。在“断颈岩”前,明军仍不能逾越天险。

最后,明军决定化装奇袭。因附近的僰人山寨均被明军占领,逃难上凌霄城的僰人,都被城内僰人守军慷慨接纳。于是,明军士兵便扮作僰人上山。为了不露出破绽,这些明军士兵除了服饰、发型、面色乃至口音与僰人相似,且在队伍中杂夹妇孺、翁媪,酷似一队扶老携幼的难民。尽管如此,在关口前仍被识破。但双方距离已近,置于绝地的明军殊死拼杀,终于攻入城内。

万历元年(1573年),明王朝派数十万大军对再次占领凌霄城的僰人进行空前规模的征剿,史称“叙南平蛮”。这场历时半年的战争,在四川南部的南广河流域展开。战争的胜利者明王朝,在主战场九丝城刻下《平蛮碑记》,碑用巨石雕成,顶天立地,至今仍存;战争的失败者僰人——一个在商周时便被称为僰侯国的国民,就此从人间蒸发,史册上再也不见其只言片语。僰人最重要的军事要塞凌霄城再次被攻破。此次明王朝吸取教训,战争结束后仍反复在凌霄山上搜剿,直至“都蛮尽灭”(《万历实录》)。

凌霄城以及与它呈三足鼎立之势的九丝城、僰王山的陷落,是神秘僰人灭绝的直接原因。如今,唯有僰人遗存在川南峻岭峡谷的崖壁上难以计数的悬棺,仍俯视着他们曾经繁衍生息的土地,从而给今人留下许多难解之谜。

城门岩石凿就

过了“虎口”,小道稍宽,道面铺的不是石块而是石板了。我知道,离城门不远了。

如同不少隐秘且险峻的抗蒙方山城堡的城门一样,凌霄城的城门也是在我转过一道急弯后,蓦然跃入眼帘的。如果说我此前对凌霄城的存在、对它的种种神奇故事还有些许疑幻,在这一刹那间,我是真真切切地走进了它的历史。

由于凌霄城是沿凌霄山顶四周绝壁边缘构筑的,因此,这座城门左右的城墙,是高好几米的整块巨石,那城门是在巨石上剖出通道后修筑的。门洞高约2米、宽1米多。门内通道长约4米,也就意味着这天然城墙的厚度相当可观,即使用当今的榴弹炮、加农炮轰击,也不容易被摧毁。

这城门的位置真是险绝。门外仅几步远的下面,便是与地平面垂直的陡崖,若有人坠下崖去,将毫无碰绊地从相对高度数百米的城门前掉到山底。我稍稍向崖边移步下望,便觉目眩神迷。

在门洞内盘桓时,我很快发现这城门不是宋代城堡特有的券拱门。门洞顶部,横铺着直径如大土碗的原木,在原木之上,填塞着大小不等的石块,石块之上用泥土夯实填平,从而使之与城门两侧的岩石连为一体。

这些盖顶的原木,千疮百孔,似乎腐朽得随时可能断裂,导致城门坍塌。但我用手试着拨弄,木质仍坚硬似铁。向导告诉我,这应该是漆树,只有它才朽而不烂。

当我的视线从门顶移向门内的墙砖时,在距地面约1米高处,发现了宋代特有的刻有“人”字形纹路的墙砖。这些墙砖与1米高以上的无纹墙砖,形成鲜明对比。同行的一位对宋史颇有研究的朋友据此分析,当年蒙古军队攻克凌霄城后,像对待四川省内其他方山城堡一样,将所有建筑,尤其是防御设施荡平,使其回归原始状态,以防残余的抵抗势力东山再起。这城门之所以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模样,是因为明代僰人占据此城,在断壁上予以培修。此城门1米以上部分,应该是僰人所为。

的确,这城门上半部分虽然用料也算结实,却工艺粗糙。僰人的生产力落后于汉人,且南宋的方山城堡的修筑系国家行为,其质量水平显然不是一个部族的工匠能达到的。作为南宋和僰人的文化遗迹,凌霄城门是研究那段历史的极好物证。

凌霄高耸天外

穿过城门,又拐过一个山包,眼前豁然开朗。此时,我已站在这个如大树桩的凌霄山顶部,站在了当地人常说的“连鹰也飞不过去”的孤峰之巅。

山顶如同一个小平原,碧色连天的蕨类植物,覆盖了大半个山顶。这看似荒野的山顶,却有零零散散的先民们开垦的庄稼地。因山顶的两家农户已于前几年搬下山定居了,庄稼地里的野草已长得与玉米的残秆一样高。一丛丛翠绿的苦竹,守护着门窗洞开的被农户遗弃的房屋。一株株茶树由于无人采摘和修剪枝叶,已疯长得如野树一般。

透过眼前的荒凉、寂寥,仍能感受到在这天地相接的云雾之中,在这与世隔绝的弹丸之地,仍适宜人居。据向导介绍,这山顶有浑、素二井,浑井水浑浊,专供灌溉和牲畜饮用;素井水清冽甘醇,专供人饮用,最宜沏茶。二井常年不涸不溢,人称神井。素井位于清雍正年间所建的凌霄宝殿(已毁,废墟上今人修有一座城隍庙)背后的凌霄山最高处;浑井位于凌霄宝殿前的庄稼地与苦竹林之间。二井皆为四方形,浑井之水至今仍可浇灌庄稼。如果没有这两口水井,凌霄城的南宋军民不可能在此抗敌35年。

我曾登上川内遗存的20余座南宋抗蒙方山城堡,无论是临江屹立还是拔地而起、是孤峰突兀还是四际断崖,其山顶均有经年不渗不漏、不涸不竭的水池或水井。长年坚守城内的南宋军民,赋予这生命之源以动人的传说和美丽的名称。如运山城内的天生池,虎头城内的白鹤井,神臂城内的红、白菱池等。700多年过去了,这些神奇的水池和水井,至今不坍不塌、不壅不塞,仍是当地村民的主要用水来源。古人高超的智慧,由此可见一斑。

本来我们准备拉网似的寻觅南宋的炮台、更鼓楼、遛马台、练兵场以及僰人的烽火台、哨所、战壕等遗址,但近一人高的蕨苔长得密不透风,脚下一尺多厚的腐草令人如走弹簧床,勉强挺进了数十米便实在无法前行。于是,我只能在那座残破的城隍庙里,从一位无名氏题写的诗中,遐想着无缘目睹的一切:“凌霄巍巍耸天外,川南重镇有遗篇。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黑白分明浑素井,贯古通今传万年。”

其实,我此时已站在一个庞大的文物之上,我已经和古人置身于同一条历史长河,我已经和敢于以身殉国的祖先们如此贴近。这已经是一件幸事,足以令人震撼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充溢着南宋军民最后的骨气的古城堡,令人感到凄凉而悲壮,荒芜而又充满生机。我相信,随着凌霄城作为景区的开发,历史的本来面目将逐渐在世人面前展现。“我们能够往以前看多远,我们就能够往未来看多远。”(丘吉尔语)古人留给今人的那一笔宝贵精神财富,将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我站在凌霄山顶俯瞰,北面是绿色波涛般的长宁竹海;东面山下的龙潭沟,则是总量在20000株以上、与恐龙同时代的桫椤树林,据向导讲,其中有一株树高超过8米的桫椤,是目前国内已知的最高桫椤,被称为“桫椤之王”;南面绝壁下陡然平缓的坡地上,绵延着茂密且望不到边的楠竹。我们下山穿行于楠竹林中时,林荫令人惬意气爽的清凉、竹叶令人提神醒脑的芬芳,始终伴随我们。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巍巍凌霄城,它见证了一个朝代的最终消亡,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彻底灭绝。它冷对大地的腥风血雨,它又阅尽人间春色。它的故事和传说,如同簇拥着它的那些从远古走来的桫椤树,幽远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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