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常忍不住问自己:在当今影像时代,选择以写作去呈现一段旅程的时候,到底还能呈现什么。毕竟,比起视频的快捷与直接,用文字表达风景,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还好能自我宽慰:照相术发明了,但绘画没有消失,它成了艺术;飞机、汽车已然快捷而普遍,但马拉松没有消失,它成了运动。那几十公里马路,由于被你的脚步一寸寸亲吻过,而产生了彻底不同的含义。就像绘画不再为了写实,而是创造。
所以,一切当然不只是记录所见。当你用文字去读一段路的时候,旅程就在你心里发生了。你的阅读产生了只有你才能“感受到”的场景,请注意:只有你。只在你脑海里。毕竟,文字作为媒介的优越就在于:它不饲喂图像,而是唤起遐想,独一无二的遐想。
所以,不仅写作是创造,阅读,更是创造。
这些旅行大都发生在过去三年之内,集中在横断山脉地区。我的家乡近在它的东缘,以前却少有深入。人年少时,对远方这个符号赋予过高的价值,近在身边的事物,往往就因为切近,而失去了光晕。舍近求远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风景是内心的发明。近处与远方,其实是一组镜像。而诗与远方无关,取决于观看的方式。
在以消遣和度假为目的的现代旅游业(tourism)诞生之前,人们一想到旅行,总是与颠沛、狼狈、困苦、折磨这些词相关联。这是旅行(travel)一词暗含“辛苦”“折磨”“不愉快的劳作”之义的原因,与现代法语的工作(travailler)是近亲。作家辛西娅·奥齐克曾对“旅游”和“旅行”做了一个微妙的区别,前者是“一个人走进一个地方”,后者是“一个地方走进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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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断山”概念最早出现在清末地图学家邹代钧编写的《京师大学堂中国地理讲义》中:
……迤南为岷山、为雪岭、为云岭,皆成自北而南之山脉,是谓横断山脉。
到了当代,横断山脉又有了广义和狭义的区分:
广义的横断山脉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介于北纬22°~32°05′,东经97°~103°之间),为四川省西部、云南省西北部和西藏自治区东部南北向山脉的总称,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山系。它东起邛崃山,西抵伯舒拉岭-高黎贡山,北达昌都、甘孜至马尔康一线,南抵中缅边境的山区,面积60余万平方公里,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
狭义的横断山脉指三江并流地区的四条山脉,即沙鲁里山、芒康山-云岭、他念他翁山-怒山及伯舒拉岭-高黎贡山。
这些山系水系如此浩瀚磅礴,就算耗费一生也没法穷尽其每一个角落。而在横断山脉之外,地球上还有那么多角落、那么多山河湖海,是无法穷尽的。一想到这天高地厚,我就被自身的短暂和渺小给伤到了。恰如庄子所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好在旅行不是为了穷尽天涯,而是为了穷尽自我。仅横断山脉极小的一部分,足让我饱览余生。有句谚语是:“如果你希望走得快,你就一个人走;如果你希望走得远,那你就要和他人一起走。”无比感激我旅途中的同伴。若不是如此,我恐怕仍对壮美绝伦的西南山地知之甚少。
徒步和攀登过程中,大都是沉默而专注的,彼此也相隔一定距离。唯独在行车时,车内空间像一座微型的电影院。在那个封闭的小盒子里,与同伴如同仅有的观众,固定在并排的座位上,动辄长达四五个小时的交谈,配上音乐,流动的风景:仿佛身处一沓尚未被剪辑的影像素材之中。
过去两年来,许多最深刻的对话,都发生在长途行车中。那些争论、疑惑、思考……成为另一层精神风景,与山川湖海同样壮丽。也正因为此,我想记录这些珍贵的所见与所想,用这些双重风景,浇灌坚硬板结的日常生活。
有意思的是,经常被路人问到:“就你一个人啊?”或者“就你们两个啊?”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对方的反应则含混不清:“可以啊……你们姑娘家的……”
这听起来似乎是赞许,又肯定不是。我免不了会想:如果我们是两位小伙子,他们还会问同样的话吗?难道探索偏远之地,千里走单骑,只能属于某种性别、某种族群?人们对于姑娘家的刻板印象,仍然如此局限?
当然,这又是另一重艰难之旅了:观念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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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完本书第二稿的时候,我正在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IWP)。某个演讲日的早晨,一位越南作家以葬礼般的语气和我打招呼,眼泪汪汪地说:“费德勒退役了,我哭了一晚上。”
那天上午,我们都丢开了自己的演讲稿,热烈地讨论起网球、费德勒,讨论什么是热爱,以及天才与努力,到底哪个更重要。(很不幸,结论依然是都重要。)我搜索视频,看见费德勒在最后一场表演赛后,现场发表退役感言,回顾自己的网球生涯,热泪盈眶地说:“这是完美的旅程。我愿意从头再来一次。”
那一刻,我的确被什么击中了。这话竟然也能映衬茫茫世界的每一个人:你的生涯,你的热爱,你一生迎过的风、路过的景,你做过的又失落的梦。凡人如我,当然无缘度过费德勒那样饱满的传奇一生,但如果某些默默无闻的旅途也能唤起你的向往、你的出发、你的眺望,那么这样的行走与书写就有了另外的意义。
这不是完美的旅程。但我依然愿意从头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