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久居书堆,舞文弄墨,时不算长,倒招来一副眼镜,昨日偶尔出门,也像十七八的大闺女,羞于见人,专挑窄街小巷,匆匆而行。乍入市间,新鲜事多,左拐右转,似猫儿扑蝶,几无所获,脚力渐疲。正思找个地方,歇息片刻,却见前面帘儿挑处,迎风一个“茶”字。
太原的茶摊是不少的,街头巷尾,三三两两,兼以吆喝,渴者饮之,却难尽其甘。本来我素无品茶之好,但难耐口渴,便上前观瞧:四根细杆,一顶凉棚,两桌对拼,几条长凳,散散的六七个罐头瓶子,却没有一个顾客。正在心中喝彩:好一个清静的空间。却见帘儿下,有个瘦瘦的小姑娘,细花外衣,蓝布裤子,十二三年纪,忽闪着一对大眼,不知咋的,眼中却含有几分忧郁。不容细看,小姑娘已开口道:“客人饮些茶吗?”
我很惊讶,听口气,话远非十二三少女所言。既来之,则安之,未及多虑,我略一点头“是要喝些的”。小姑娘便殷勤地邀我坐下,大约见我戴副眼镜,便用略显尖细的下巴点了点放在桌角的几本杂志,多是《大众电影》之类,让我翻阅,我不禁佩服这小姑娘颇通顾客心理,随手拿了一本,没看几行,便见眼前蒸腾着一杯酽茶。
既如此规矩,我只好装些客套,坐下慢慢地喝,书是无心看了。饮间,小姑娘一直盯着我看,正是不解,她又开口:“你是大学生,是吗?”我有些奇怪,轻轻哼了声。“我哥哥也是大学生呢,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每月都要寄信来……”小姑娘仿佛独白,只有这时,才显露了她儿童的纯真天性。“那么,你为什么不上学呢?”我自觉唐突,果见她抬头瞧了瞧我的校徽,又垂下眼帘:“女孩子上学也没有用,考不上的。”然后,叹口气,轻轻地走开了。
我亦无言。告诉她:我们学校有好多好多女同学么?我感到勇气不足。又想到他的哥哥,或许,在北京、在上海,学习之余,你可曾想到你卖茶水的妹妹?
一队儿童排队走过去了。我回头寻找小姑娘,她坐在板凳上两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眼神中,有期待,有渴望,更多的却是哀怨。我的心被触动了,远方妹妹的影子,也浮现在眼前。我想离开,实在没有心情喝下去了。掏出两角钱,放在杯子下,没有再看那仍在望着远去小朋友的小姑娘,回头便去。但小姑娘追上来,她又看了看我的校徽,把多余的钱还给我,轻轻地说:“哥哥上学,也很费钱的呢。”我没有拒绝,接过来转身去了,没有回头。我知道,我是该一直朝前走的。
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心里,只有那双忧郁的眼睛,仿佛流出许多话来,说给远方的哥哥,也说给所有的哥哥姐姐们……
重归书堆,心里难得平静。不管怎样,我学会了品茶,初呷一口,苦津津的,细细咂来,却满口生香,然而,茶摊是再也不去了的。
1985 年 4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