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华轶事
老家是个小城。唯其小,通常出不了正史留名的人物,百姓中便口头流传着一部野史。野史之谓,当然不像正史肃正,但留意去感受,却有正史没有的生动与韵致。我时常想起徐玉华,倘有成文的野史,他当在奇女子之列。
徐玉华是小城四大族徐姓之后,家道衰落,子弟亦各奔东西,唯余徐玉华父女二人及散落几处的旧屋。徐玉华自幼风骚动人,成人后求婚者络绎不绝,但为运动所累,违心嫁到了三代贫农的蒋姓人家。丈夫相貌丑陋,性格懦弱,且有病在身,未满三十便抱病家中。无奈她投远亲学做了屠夫。凭一己之力,家中添了一男两女;肉铺里做了营业部主任。上赡父亲,下养儿女,里里外外一把手,也得以丰衣足食。其实她自有许多艰难隐讳之处,旁人不知。城里一帮闲汉羡慕她美貌,或是整日摇唇鼓舌,大献殷勤;或是传言其丈夫无能,一男二女都是与别人所生。人言可畏,人情如纸,日子不免艰难起来。闲汉们却依旧,时常来挑逗引诱。
以城内“业余舆论权威”三拴爷评价:女人如水,蓄起来惹人爱见,流起来却让人捉摸不定。徐玉华独领风骚,血性正炽,竟被不幸而言中,苟且之事为邻人窥见,立刻满城风雨。徐玉华生计困顿,索性撕破脸皮,在家中开起了赌场,自己端坐一方,赢了归自己,输了则陪人一宿,行为与暗娼无异。这种事,那时我总不敢相信,但有一日恰碰上徐玉华讨赌债,暴烈乖张,破口大骂,一脚踢翻人家饭桌,才信了几分。后来欠债者忍无可忍,去公安局自首。徐玉华事情败露,深陷囹圄。
开庭那天人山人海。徐玉华身着皂装,神态凄凉。两女一儿当庭哭喊为法警喝退,她竟无动于衷。庭长宣布,判处徒刑二年。人们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觉出点什么,退庭后秩序井然,自成两列,直至警笛渐远。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不再提起徐玉华。熟识的人偶尔碰见她的丈夫上街买菜,步履蹒跚,才横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小城人再见到这位昔日浪女,是在三年以后的一个早晨。她迎着人们惊奇的目光微笑着,端坐在新开“徐家小店”的柜台后,仪态从容。前后忙碌的,是她刚满十八岁的大女儿,相貌举止都酷似其当年。以致壮年汉子迟疑之后,都忍不住进去傻待。这是小城的第一家私人店铺。徐玉华是经营的好手,短短几个月,店面便扩大了。后来站柜台的换成她的二女。大闺女自己寻下了人家,徐玉华不同意,母女俩吵翻了。三拴爷说徐玉华命不好。
徐玉华常常蹬着三轮车进货,和人们打招呼,苍白的笑容后面有一种隐约的警戒。遇到顶风上坡,人们也乐于帮助她推上一段。城里人议论她胆子大,发了财,存了好几万元,但更多的人还是说她可怜。那帮闲汉也不再搅扰她,也许是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但随之发生了不幸。外地的一个冒失鬼司机拉一车钢筋经过城外,正好撞了她的三轮。伤势太重,她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她死的那年,仅四十五岁。老人们说,四十五逢九,是不吉之年,而徐玉华又不肯系一条红腰带。女人的这一年是最难过的。几个月后,她的老父也一病而卒。死生固有命,结局却让人无言。
徐家小店仍照常营业。十七岁的二闺女挑了大梁。后来政策放宽,城里陆续冒出许多个体商店,徐家小店的生意便不似先前好了。去年我探亲回家,曾向母亲问起徐玉华的事。母亲说,死去好几年了,谁还记得她?倒是一帮鼓匠编了曲儿唱她,唱到酣处,仍有人掉泪。我便想去寻这首曲儿,没有寻见,抑或只是一种传言。
1991 年 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