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游踪履迹

俞平伯散文 作者:俞平伯


第一辑 游踪履迹

东游杂志[1]

昨日临发上海时,与众友人作别,顿感人生底空虚。佩弦、振铎送我登舟后,在夕阳明灭中,乘小轮返沪。渐行渐远,颜色已不可辨识,似犹见两君挥帽送我。此等怅惘,似觉比去国离乡更深一层:因对于国家乡土尚是暧昧的依恋,惟友情之爱为情感知识安慰底源泉,是光明底结晶体,是人间底一根剪不断的带子。振铎送我时说:“你须对中国致个敬礼。”但我现在想,于其对故国致敬,不如对友人致敬更为妥切。严密讲来,真能当我底敬爱的,不是全中国,乃是中国底几个人而已。这自然是我底狭小,但真的感受是如此的,使我不能为自己深讳。我不愿意夸饰,因为要比狭隘更为可耻。我登舟别二君以后,心境幽昧而麻木;幸伟大渺茫的海天,足使心灵底急流返于平静。所感到的,也并不是明活的悲哀,只是朦胧的凄奇之影。自然真是慈母,只她能拥抱这于沙漠中失去甘泉的游子。海在那边怒吼,天在那边低沉:他们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确能听到安慰底声音。

圣陶临别的时候说:“将要离开一个地方,似乎那一个地方底一切都来压迫我,仿佛都说‘快走罢,不要你了’!因压力愈迫愈紧,我们终于上了旅路。”这真是极切当的话,我觉得不但环境是压迫我们的健将,即我们底自由意志,到那时也成为一种压迫之力。昨日底意志,今日底运命;那里有什么真的自由?在我旁的一切只构成了一个笼子,人底一生只在笼子里面蒲伏[2]呻吟。他们最喜欢说的是自由,但他们永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海洋中的生活,人都说是单调,确是不错。但我以为有两种好处不可埋没:(一)在海上最静,最适于疲劳于活动的人。在山林中虽是幽寂,然尚须治生计。若在海船上,则饮食坐卧均已安置得十分妥帖,可以毫不费心力。(二)在海上容易养成一种忍耐和平的心境。这对于天才虽或是一种变形的桎梏;但对于我们常人却很有益处。我数次海行,虽均心境恶劣,但平心论之,非海行之苦,乃离别之愁思所致。惟数十日间,与世界隔绝,孟真[3]曾比之以“宫禁生活”,确是海行最苦之事。至于晕船与起居底不习惯,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我个人底经验如此,曾作长途海行的读者以为如何?

中国号船上,有欧美底贵族气息,金钱风味,却又加上东方底乱七八糟的空气,真使我十分不愉快。中西合璧,大约都是这样的一回事。我愈觉得调和妥协是欺人之谈,是腐败底根原。即现今有人说,我们要图东西两方文化底沟通;但东西文化究竟有无沟通底可能,却真也是一个疑问。以我个人底判断,似乎东西底根本人生观很难得有沟通之路。即其余零碎的小节,也是每一发须牵动全身。要说调和又谈何容易?我原不是以为调和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过以为不能如此简单,容易,像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所以喜欢这样说,也并不是有真心的崇仰,只为自己出风头,造机会,做个大滑头而已!岂有他哉!

船中生活虽称单调,但东西人士每每群集,故人生颜色亦颇具复杂之致。西洋妇女,最喜欢向人弄姿作态,寻欢索笑,殊觉可厌。有许多中国妇女尤而效之,借以表明其曾经欧化,可谓无意义之至!世上只有小孩是真活泼的,如西洋妇女之活泼,是由矫揉造作而成。冷眼旁观,愈使吾辈增许多感叹,知人类距觉悟之期,殆将永如海上之三神山,托之空言而已。人生底活动,表面上似乎千变万化,而分析以观,便只有极简单极原始的几种冲动在那边串把戏。人底一生只做了一个猴子,哀哉!

船上每吃饭,必狂鸣大锣;鸣锣之后,男男女女均整其衣履,鱼贯而入餐室。此等光景更活像耍猴子了!我从前欧游,颇崇拜欧西之生活;此次美游,则心境迥异。觉得有许多地方,西方人正和我们有同样的盲目可怜,又何必多所叹羡哉!

海上看落照最美,一抹胭脂痕在青苍底上面,渐渐的玫瑰色了,渐渐的紫了,终于暮色与海天相拥抱了。这又是一天!我凭阑西眺,心悠悠随着落日而西。借你底光辉,去照临黄海以西的,我底故土,在我底爱人面前,在我底朋友面前,致我今朝底感念哟!

十一夜,舟发长崎,月正团圆,海天一碧,四岸翠帏森环,雄峭幽穆。长崎市灯火满山,明灭于中流。此等良辰美景,惜心中无有赏心乐事;故凭阑凝眺,愁思茫茫。视前月与振铎、佩弦[4]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是知境无哀乐,缘情而生;情化后的景物,方是人间之趣。形之歌咏,惟此而已。是夜长崎之月,以我所经历者而论,有西湖之秀美,有绍兴东湖之森肃,而遍山灯火,更酷似香港之夜景。我虽不乐登眺,但美景不可孤负,故略记之。

十一日船泊长崎上煤,不用起重机,却用无数人工。自早十时至夜八时营营不止。作工者有男有女,在烈日之下,流汗不息。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作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阑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西方妇女,处处保持其骄奢、傲慢、柔媚的空气,向人作种种怪态。吾辈诸客亦复徐步甲板上,观他人工作,以取闲适。此等情景,真是万恶底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我后即返舱中,颓然就卧。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运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谭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闲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间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希矣。海天无际,与愁思同其广漠。太平洋底波涛,能洗净这灰色的人间世么?恐怕也是灰色化了!

谁能将全生命葬于微笑之中?依我说,是有勇气的人,即使有沉沦的勇气,也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的懦怯,只是东西南北,长此飘流,永无宁晷[5],人谓无可无不可者,我却视为无一而可。此等痴愚,不但人笑,且将自笑。颉刚曾写信给我,愿我永在歧路之前,现在果然应他底话了。啊!

十一

前从英伦返国,远远望见吴淞新绿一桁,横列天际,顿欣欣然有归来之感。此次舟进长崎,翠屿星罗,左右挹盼,而我不但木然无动于中,反添了一种茫昧的乡思,古人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良非欺人之谈。美感只是一种趣味,至于为苦为乐则随情境而异,非美之本身所具有也。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固是人间之至乐;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是悲怆胜于欢情矣。此理俯拾即是,兹举其一例而已。

十二

客中最患作梦,恶梦固不佳,即好梦亦无非添醒后之怅惘。此次远行,屡作梦;醒后辄半日不快,欲排遣而不可得。欲写之以诗,又不易下笔,每觉情感之深,非言文所能宣达。故近来不愿作诗,其实非不愿,乃是不能也。模糊影响之作品,阅之更令人不乐,反不如干干净净,一字不提,尚不失为知难而退,善于藏拙的人。我作此杂记,本视为一种不署名的信札,不得以文艺论,故与藏拙的主张无碍。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三日,长崎横滨道中。

十三

十四日船泊日本横滨。我们因有半日耽阁,故作东京之游。京滨高架电车,往返不及两小时,三等车中甚整洁,绝无涕唾随处发现,京滨间平野一绿,村落甚多,偶有小山,亦无高峻之态。经数驿,如鹤见川崎等等,始抵东京驿。我们以青年会之导引,赴上野公园参观东京博览会。此会分第一第二两会场,规模甚广大,我等走马看花,如入五都之市,可谓莫名其妙。以同游人多,故于美术馆本思多浏览一点,亦未能如愿,深为憾惜。匆匆涉躐所及,觉雕刻似不甚佳,图画则颇有一种日本独具之风格。因未得纵览,故亦不能详细申说。其余各馆,我尤不能有所批评。惟东京自治会馆对于东京市政,有一种系统的计划,比我国北京底市政高明得多多。最令人注意者,是把满蒙,和朝鲜、桦太、台湾、北海道等并列,殊令人不堪。满蒙出品陈列馆,原名满蒙馆,因我国人士抗议之故,临时改为聚芳阁(名字不通之至),而印刷品上均列为满蒙馆。他们以匆促不及更正为托词,而其实无非是掩耳盗铃,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且尤可怪者,惟满蒙馆有特别赠品,《满蒙之现况》书一本专说明满蒙天产之如何丰富,日本现在势力之如何广大,我国行政之如何腐败,促醒彼国一般人士底注意。此书以外,又有《满铁事业概况》一本,《满蒙馆出品物解说书》一本,又另赠彩画明信片(绘叶书)两张,一张是满蒙馆之外景,一张是大连舟车联络图,画了许多有辫子的人。此等侮辱固可恨,但其心思更可畏惧。日本之窥伺中国,已可谓无微不至。而我国人士除有一种盲目的排日气息以外,便不见有何等实际调查。此等光景,较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尤为奇险。我原不要鼓吹一种狭隘的国家思想,但邻邦既把那种侵略的态度,我们也不得不作自卫底准备。抵抗强暴,正是一种正义。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不相信消极的无抵抗,有实现底可能。起来哟!我们反对一切的侵略,所以也反对人家来侵略我们!

十四

在长崎发舟,见送行者与登舟之客各执五彩纸条之一端,万缕千条,随风飘荡,依依可怜。船将发时,船上奏乐,岸上挥帽,一种怅惘之情,使我辈异方作客者亦为之黯然无语。古今别恨,无处无之,岂必销魂桥,阳关柳乎?古人所谓“万里乾坤,百年身世,惟有此情苦”,信是至当之论。抒写离愁之文艺已车载斗量,但令人仍不生厌倦者,正因此等愁恨,人人所同具,至多只有深浅之不同,故读其文词,有左右逢源之乐,忘其为老生常谈矣。天下只有最简单、普遍的事情,是能永久。譬如古诗十九首,写的无非是男女之爱(性欲),富贵之羡慕(虚荣心及物质上的欲望),贪生怕死的心思(生存欲)。但千载以下尤有生气,不因时代之迁移而损其价值,正因此等欲望,为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古今中外也。至于写一种特殊的事实、心境的作品,从本身上看,或者声价是很高的,但时过境迁,此等文艺也成为陈迹,不足以摇荡人心。如《儒林外史》一书,现代人读之,有些已不感到兴趣。因书中人物,与现代人底生活相去太远,不容易得一种深切的了解。《红楼梦》便不然,因它是一部情场失意的书。《水浒》也不然,因它有浪漫的色彩。李逵、宋江等人,虽世间不必真有其人,但似乎不可无其事。因为这些“英雄好汉”的生涯,很可以满足我们底好奇心。我并不是在这里批评这三部书本身底优劣,不过举例以明之。“信手拈来自成妙谛”,这真是句聪明不过的话。天下俯拾皆是之东西,往往便是妙谛。一切不可以深求,深求反失之。像罔得玄珠于赤水,言无心触机之可贵也。我们不得以难易而判优劣。天下自有许多难能的事,但却并非即是可贵的。

十五

西洋底音乐,比较上是很繁复的。但感人之处,却并不深远。这在一方面想,自然因我们底没有相当训练,所以不能了解。但另一方面说,也许简单的音调,自有它底价值。我于音乐无所知,当然只有盲揣。但我想,鸟底歌声,海底涛音,都是极简单的,何以也能感人深远?可见判断音乐底标准,不能以繁简难易为衡,仍当以感染性为主。这自然不可拘执着,西方人喜欢的,未必东方人便喜欢。反之亦然。美底感染,确与民族区分有些关系。西方人所爱尚的,往往偏于机械的;东方人底好尚,则比较偏于自然的。西方人喜听繁音促节的音乐,东方人则以低度曼声为美。我们不能了解他们,犹他们之不能了解我们。这里边只有好恶,并没有是非可言。我们固然不可“夜郎自大”,但也不必处处“舍己从人”。多歧才是美底光景,我们何不执一以相绳呢?

十六

性质刚柔,原由禀赋,亦即地方风土有别。什么是优,什么是劣,本不容易说。但比较起来,就中国而论,是北部和中部的人,品性略优良些。这自然是从大体上说,不是拿各个人来相比的。浑沌的粗坯犹可加以雕琢,使成良材。至于脆薄的东西,虽莹澈如晶玉,亦始终无有用处。这可以见厚重之可贵。我看见中国人在海外建些事业的,都是南部的人。但他们做的事,都充满了一种市侩气息,不足以代表东方人底特质。中国号是大洋中我国第一只邮船;但看他中间的布置,简直是一很蹩脚的美国式船。这实在使我深切地感到不安,觉得东方人底特质,似乎已消沉了。日本人做事还不失为很好的摹仿,中国人做事便是“画虎类狗”了。连摹仿都还不会,更说什么创造!

十七

游东京市上,见两旁店中陈列,尽是些日本土产。若返观上海、天津,又不知增多少恐惧、感慨。我每作国外之游,必觉得国际间物质上压迫之烈,而空谈文化,仿佛又是“远水不济近火”。我国近年政治底纷乱,实在根本上受害不浅。我们第一要求的,是较有秩序的社会。因为社会如无秩序,一切事业均无从着手。若不作物质精神双方并进的救济,便无从挽救中国底沉疴。我们应认定现存的事实,具体地想一个急救的方策,黄金色的理论,且让它去悬着罢。我也知道,这些是不彻底的思想。但世间果有彻底的思想么?彻底的思想是什么?依我说来,便是包医百病的仙方。我们不当迷信万能,我们也不能迷信彻底。我们住在世界上,便被迫着去承认世界上现有的事实。说的话是否高明,我们无从分辨;但无论如何,闭着眼睛说话,总是不可信的。中国底病根,本宜标本兼治。若就目前论,治标尤急于治本,人已以我为鱼肉,我们不想赶紧关门,反在那边画图样,造新屋。墙破了,强盗进来了,看你有翻造新屋的可能么?我们第一要塞住这个长流的漏洞,使它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然后方能谈到后事。我以为政治上、工商业上的人才,实是现时代中国底中坚人物。

十八

历年来作政治经济上活动的,亦已不少。但何以一点效果没有,反添了无数的扰乱?这有两个原因:(一)他们不联合起来。(二)他们以个人为目标,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一个首领、一个党的私利。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联合(人才集中),更要紧的,是有主义的联合,不是私人的联合。我们不当忠于一个人,应当忠于一个主义。近来国内发生新的政治运动,我很欣喜,希望他们能真实地做出一点事,不要随波逐流,蹈前车底覆辙,反为他人造机会。中国社会原是个万恶的陷阱。走路的人,小心些啊,不要掉了下去。但自然,不能为有陷阱,就根本不去走路了。我们应当提着个灯儿去,这就是我们底ideal[6]了。

十九

横渡太平洋的海程中,并不能十分领略自然底伟大;因为我们底眼光真太狭小了。虽有广漠无垠的宇宙,但在我底心头,却是个狭狭的笼子。这纯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幸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道中,有三尺的大风浪,尚略可窥见太平洋底颜色。涛头小山似的,银白的沫痕上面,再倾洒出雾縠般的珠子,高浪一来的时候,船舷上都泛滥着花花的海水。在当时虽不免稍感恐怖,但美感却也同时存在着。我不能不感谢太平洋底风涛啊,在安抵火奴鲁鲁的时候。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火奴鲁鲁寄。

二十

二十四日在火奴鲁鲁,作三小时之游,同行者五人,以摩托车登Pali Cliff,高千二百尺。道中林木森苍,峰回路转,绝似杭州西湖之南山佳处。而驰道坦平,荆榛齑剪,尤觉少跋涉之劳,有登临之美。岩系百余年前战迹,有碑记之。节录如下。

Erected by the Daughters of Hawaii,1907,to Commemorate The Battle of Nu'uanu,fought in This Valley,1795……

开导者言,有多数战士即被投掷于岩下而死。岩上天风浩然,不易驻足。左侧可眺一峰之顶,峭然高拥。对面平野莽然,一碧无际。我们循原路下山,瞬许即到。又循一土路,登一已死的火山,名Punchbowl。土作赤黄色,可以纵观火奴鲁鲁全市景物,鱼鳞栉比,尽是人家,尽处一抹青苍,知是太平洋矣,是时落日西匿,晚霞犹媚,驱车入市,则灯火如繁星,如置身欧美都市之间。火奴鲁鲁华名檀香山,以从前岛中檀香木颇多之故,今则檀香木已甚少,名不称实,似以译音名之为宜。岛中一般住屋,不甚高大,惟茂荫芳香,杂以红紫,则无处不是乐园,谓为海上明珠,殆非虚誉。以我批评,此岛有两特异之优点:(一)地在温热两带之间,故风物能兼两带之美。(二)秩序谨严,颇有自治之力,(警察大街上不易看见)非香港、上海、新加坡之比。至于何以能保持秩序,则非三小时之游客所能知。但此岛非大商埠,想亦是其间原因之一。美人管理此岛,不及三十年,而全境荒榛几尽辟除。真令我们愧而且惧,觉得西方人真是自然底肖子。东方人底颓废气息如此浓厚,想距沉沦之日不远矣。沉沦老实说一句也是无可怕的;但我们却总不自觉地发为叹息之音。这就是我们底赞颂了。

凡海船上例有一种演习,名Boat drill是以备不虞之用。此次中国号船上,却因此发生意外的惨剧。我缕述当日情形于下。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正在吃茶时候,(四点以后)船操已完了。船上职员均已离去甲板,只有一两个水手在那边整理救生舢板。那里知有一救生船,铁钩断了,一水手在船上,立时堕入海中。当时丢下两个救生圈,但因船正启动,漩涡甚急,他亦没有抓住。后来即停船,放下一艘救生艇,四面寻觅,了无踪迹。有几个水手说曾看见有人首在海面浮着,也是影响之谈,并靠不住。船停了一小时,因寻觅不到,只得开行,那人就算白死了。后来听说那一人是香港人,年二十五岁,来船上不久,家中有母妻及小孩两个。奔走异乡,备尝辛苦,无非为博养赡之资,一旦遭逢此变,人生至此,又何可言,况且此事发生底原因,并非由于自己底粗忽,实在中国邮船公司太腐败了。救生艇是极重要的,怎么可以不加检查,使铁钩不能胜一二人之重。一艇必须安置四十二人,如果真四十二客登此小艇,则恐怕大船未沉,小船先覆矣。此等life boat不如叫他为lifeless boat,较为切合些。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一。当时水手落海,船仍在开行,俟船完全停止,距失事之地点,相去已远。(因汽机虽停船尚在缓行)要想作万之一挽救,则救生艇至少亦须派三艘,分头找寻,方有效力。现在只放下一艘,茫茫大海,何殊捞针。是明系以人命为儿戏,好在死的是不关痛痒的黄种苦力,有什么要紧呢。有了许多救生艇,何所吝惜,而不肯多放几艘下去?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二。到船开了底时候,还有一水手在桅顶眺望,想是死者之友人!他是怅望着了,徒然地怅望着了。言念及此,始信人生如弱蒂轻尘,了无归宿,只有飘泊,只有彷徨,是他底可能的路。死者诚可悯惜,然亦只是悲哀之海洋中,一点的泡沫而已。二十八日船客集资,抚恤死者之家属。这自然是正当的办法,但金钱又何足以偿生命之损失!我底根本上的考虑只有两途:(一)破坏资本主义下的物质文明,(二)倾向于颓废的人生观。这虽色彩有些不同,但都不失较深切的思想。至于中国邮船公司,自然是混帐之至。但天下老鸦一般黑的,何独他该受责?对于资本家谈人道主义是对牛弹琴。我们有反抗无妥协。我们应得顺从我们的情感之流去努力。我们应得行心之所安。我们不必以暴徒自豪,但我却深恶痛疾虚伪的和平。因为人间本未尝有和平,我们又将何所顾忌呢?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旧金山。


[1] 本文原载1922年8月2日、3日、19日、20日和9月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 指伏地而行。

[3] 指傅斯年。

[4] 指郑振铎、朱自清。

[5] 晷,指时间。

[6] ideal,英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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