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对母校的记忆

生有热烈,藏与俗常 作者:叶兆言 著


对母校的记忆

我对母校最强烈的记忆,说出来有些不雅,那就是忘不了宿舍厕所里浓郁的尿臊气。这种焕发着青春气息的味道,如此强烈,如此汹涌澎湃,仿佛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燃烧起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反正那时候真了不得,时至今日,那气味仍然让我心有余悸,一想到就头晕。二十二年前,我成为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在校读书期间,我庆幸自己可以经常逃回家去,晚上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住在学校里则没有这样的运气,学生宿舍晚上十点钟熄灯,到时候铁定拉电闸,对于那些想用功读书的人来说,十点钟就结束战斗实在太早了,拉了电闸以后,想发愤,只好到厕所那边去,因为只有这里的灯是长明的。

这样的场景真是让人难忘。在令人窒息的尿臊味中,同学们皱着眉头,或站或坐,在那昏黄的过道灯下,用功读书到深夜。我没有任何指责晚上十点钟熄灯制度的意思,事实是,当时如果不这样强制,一代大学生的身体,就有可能被弄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厕所的强烈气味里坚持下去,刺臭的臊味在某种意义上,对同学们的身体起到了保护作用,人们终于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不得不乖乖地回房间睡觉。还可以举一个差不多的例子,譬如吃了晚饭,去阅览室教室自习,大家得像做生意的小商贩一样,早早地赶到那里,稍稍迟一点就可能没位子。有一段时间,去教室抢座位差不多成为一件大事,好不容易占到的位置,仿佛是自己抢到的地盘,绝对不肯轻易放弃。如果不是定时熄灯制度,废寝忘食的莘莘学子不知会用功到几点。一句话,对那些只知道苦读的学生来说,不强制就不行。

当时学校里的许多活动,都和确保有效的苦读分不开。譬如体育锻炼,我们这一届学生年龄相差悬殊,岁数最大的,差不多可以做最小的父亲,于是见到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足为奇,有人跑步,有人打球,还有人打太极拳,当然也有人身体本钱好,什么也不锻炼。各种锻炼的功利性显而易见,在读本科的四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坚持打排球,这在当时,颇有些不务正业的意思,因为当时苦读的气氛太强烈,一个人不是成天捧着书,天天出现在操场上噼里啪啦地打排球,就很容易给人误解。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学们互相赠言留念,很多人在给我的留言中,都觉得我是个快乐会玩的人,言辞中充满羡慕,大学生活太刻苦了,在他们的记忆中,像我这样能每天打排球的人,就已经是最幸福最懂得享受的同学。

毕业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这一代学生,始终能像在大学读书时那么用功苦读,那么玩命,结果又会怎么样。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的想法。人不会永远在臭烘烘的厕所边苦读,不应该也没必要,十年寒窗苦,这里的十年,已经是一个很长的数字,而在大学里读本科,毕竟只有四年。我在校学习期间,那是一个为了知识可以不要命的年代,当时最耀眼的大英雄是陈景润,所有的人都拼命读书。那时候看重的,不是学历,不是职称,眼睛里只有单纯的知识,说为读书而读书一点也不过分。那时候没人去想为什么要苦读,更不会想苦读了以后会怎么样,苦读成为一种风气,人生活在这种风气中,很自然地就心甘情愿地用功读书了。

南京大学的苦读是有传统的,有趣的是,从来就没有一位老师要求我们应该如何苦读。在科学的春天里,关照学生用功读书显然有些多余,这就好像一辆汽车的油门已经踩到底了,没必要再提醒司机还应该怎么加速。对于同学们来说,苦读既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是一种当然的习惯,大家生活在苦读的磁场之中,不知不觉就这么做了。回忆当年,最能让人感到亲切的,也就是这种盲目的苦读。历史上,南京大学的前辈就以苦读闻名,辛亥革命以后,有一种流行的说法,那就是要做官去北京,因为这里是北洋政府的所在地,要发财去上海,因为这里是十里洋场,而真要读书,最好的选择就是到南京,因为在这里,除了能读些书,什么也得不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诗句是对我们前辈的形象记录,老辈人提到南京大学学生的苦读,总是忍不住要啧嘴激赏。

如果说现在仍然感到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自己当年读书还不够刻苦。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我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是什么好学生。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梦到考试,我害怕考试,一度曾经对考试充满敌意,然而又不得不由衷地赞扬考试制度。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我不可能成为大学生,也不可能考上研究生。再也没什么比考试更公平的竞争。我由衷地感谢母校给我提供的苦读机会,苦读的意义不仅在于学到了什么,关键是给了我一种方法,养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时至今日,我仍然经常提醒自己,应该始终保持一种学生心态,我希望自己永远能当一名学生。

1998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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