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上班更讨人厌的了
大清早起来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两倍浓缩咖啡,又简单做了欧姆蛋当早餐。在失去早晨的好心情前写了约两个小时的手稿,之后大概在脖子或肩膀开始酸痛时,我从位子上起来换上透气的运动服,站在玄关前,把脚塞进新买的运动鞋。
我来到家附近的湖边。虽然有一点凉,但空气中没什么悬浮微粒,是个适合慢跑的好天气。我稍微拉伸了脚踝后开始跑步,沿着湖边跑了两三圈,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这是“跑者的愉悦感”,我在快喘不过气来的呼吸中,才感觉到自己活着。
作家的早晨,应该就像这样吧?
才怪。
这个世界上有比上班更讨厌的事吗?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抱着这种想法,至少就我过去三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来看,的确没有什么比上班更讨人厌的了。在把准时响起、催促人起床的闹钟关掉后,一天就由飙出的脏话揭开序幕。
我在十年前做了眼睛的激光手术,之后每天早上都会觉得眼睛很干燥,甚至有点难以睁开,所以我会先闭着眼睛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寻找眼药水。按照电视播出的教育节目里经常出现的皮肤科专家所说,韩国大部分男性都是油性皮肤,只是自己不知道。然而每天早上看到自己的皮肤,我都很想问:这种说法真的对我适用吗?因为我的皮肤是极度干燥的类型,不仅是角膜和嘴唇,全身上下都是干燥的,就跟大部分干性皮肤的人一样,时常会干痒到让人难以忍受。走进冰块一样冷的浴室,我必须往干燥的身体上泼温水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像乞丐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买的身体乳黏度太高,每次擦在身上的时候都好像裤子粘在大腿上一样。我就这样一边努力抓挠背上某个不知道位置是否正确的痒处,一边走到气温零下的街道上。
从我家门口到公司门口大概五十分钟,中途总共要换三次车。这对首尔市的上班族来说算很近了。但当我要把身体挤进停在车站且已经载满客人的公交车时,我对一天的期待就随之消失了,如同我对人生的希望那样。脖子后面感觉到陌生人的呼吸,还闻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腐臭味。我真希望可以核准发放那种专门射杀不好好刷牙、洗澡和洗衣服的人的执照。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轻易抬起头来,或用很神经质的表情环顾四周。我想,如果认真追踪气味的来源,可能又会跟谁对上视线,而那个人很有可能会认为,这个空间中块头最大——也就是最胖的——同时身为男性的我,是犯罪嫌疑人。这简直是被冤枉概率极高的受害者心态——我说你,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每天早上都洗澡,还喷了芳香剂和香水才出门;一周洗一次衣服,死都不想让毛巾散发出抹布的味道,即使很穷,还是买了烘干机啊!所以,你不需要这样看着我吧?
算了,算了。
就这样抵达公司,时间是上午八点四十分。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前往位于公司一楼的连锁咖啡厅。我总是点冰美式,从一月到十二月都是如此。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肚子里会发出如火般灼热的气息的呢?虽然三年前就被诊断出有慢性胃炎和胃食道逆流,但我还是戒不掉早上来一杯冰咖啡的习惯。我靠在大概有五万人坐过的沙发上一边叹气,一边啜饮着咖啡,仿佛它可以延长我那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用尽的寿命。我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手表指针已指向八点五十五分。我赶紧拿着剩大概一半的咖啡,搭上去往办公室的电梯。
因为大部分组员已经在上班了,我尽最大的努力不发出声音,先将包放下,再按下桌面电脑的电源。然后,以连蚂蚁都听不到的微小声音,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牙刷和牙膏。我用比任何人都端正且鞋跟不发出声音的姿势,轻声地前往洗手间时,坐在对面的(“万年”代理)吴某叫住了我。
“那个,朴代理,我之前好像就告诉过你了。”
“嗯?”
“上班时间虽然是九点,但不是叫你九点才到,而是要你提早十五分钟,然后在九点前做好工作前的准备。”
我微微笑着,什么话都没有回,心想:不然你就在劳动合同里写清楚上班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啊!我重新回到位子弯腰坐下,登录公司内部的通信软件,假装在工作,沾着牙膏的牙刷就这样放在办公桌上。
“果然不负众望呢,Michael。”
“Michael”是崔副部长在上班时给我取的绰号,因为我跟美国人一样准时上下班,而且对于位阶高的人也用不怎么温和的态度说话。任谁都会觉得这个称呼明显是在找我麻烦,但无所谓,我不是很在乎他们怎么称呼我,不管叫我“Michael”还是“Michael爷爷”,都不关我的事。只不过我有点担心,害怕他们给我取了绰号之后,就变得跟我很亲近似的,隐约强迫我加入他们的社交活动,所以我一直绷紧着神经。
正当我静待刷牙的时机时,组长跟我搭话:
“话说,我上次一大早就看到相映在公司前面的咖啡厅喝咖啡呢。”
不会吧,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果然年纪大的人就是无法忍受职位较低的人喝那该死的咖啡。但他说得没错,要截稿的时候,我会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找好位子坐下,一直写作到上班时间。
我有一个没人好奇的秘密。
我是在二〇一六年踏入文坛甚至还出了书的小说家。我是个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六点的白领上班族,也是挤出零碎时间写作的“兼职”劳动者。办公室的大部分人不知道我过着这种生活——不,应该说他们不知道我是个作家——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也不是因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也许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里,有宰桐部队(1)里的同志、在IG(2)里无法自拔渴求关注的人、拼命劈腿的恋人、偷拍行为的受害者、自残的孩子等人物。其实那些事情不重要,因为就算我说自己是作家,硬要去买我的书的人——不对,是“会用自己的钱买小说的人”,在我们公司并不存在。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任何有关我的情报。好像响应我这种期望似的,在办公室里,大家看我就跟看一个长毛的静止物没什么两样。大家只知道我是国文系(3)研究生出身,胖胖的朴代理。
“朴代理干吗这么早来?该不会是……运动?”
组长问完,崔副部长和吴代理同时大笑。我也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跟着笑。我一边笑,一边安静地拿着牙刷走出办公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洗手间,把嘴巴里干涩的舌苔和咖啡污渍刷掉。我这个站在镜子前的男人,脸庞十分臃肿,脸颊下垂,看起来心术不正(外形反映本质)。抓着牙刷的手到底是人手还是兽爪?又短又粗,跟橡皮擦一样难以分辨。衬衫的扣子也快要崩开似的。这是在网上大码服装专卖店里搞买一送一大清仓活动时剩下的商品,一看就知道是旧款式。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这是工作服,没必要刻意追求审美。但为什么我有想把镜子打碎的冲动呢?真是难以忍受。我抱着这种难以忍受的心情,继续处理一点都不重要也无意义的工作,偶尔偷偷使用聊天软件,就这样度过上午的时间。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组员们把钱包和手机放进口袋,而我仍旧坐在位子上。组长看了我一眼,说:
“朴代理今天也自己吃啊?”
“对。”
“你带便当了吗?”
他问了我这个已经超过一百次的问题。大概又是在明示我,如果不跟团队一起吃饭,会无法融入他们。我装作没发现他的说话意图,用比任何人都纯真的表情回答:“中午用餐愉快。”
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人,终于迎来了宁静。大家都离开的办公室安静得像在鲸鱼肚子里。我东看西看,像怕被发现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般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蛋白粉和雪克杯(4),将蛋白粉倒入杯中。我走到饮水机前给雪克杯装水,然后有点手忙脚乱地开始摇晃。我还从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一个装在黑色袋子中许久的冷冻地瓜。我嚼着冰冷的地瓜,觉得快噎到的时候就喝乳清蛋白,把干干的地瓜吞下去。这就是我过去两年的菜单。没错,我正在减肥。其实全国五千万人口中有一半的人总是在减肥,我为什么还要这样看人脸色?我要坦白的事情还有一件:我在去年冬天晋升为代理,体重也终于超过一百公斤(无法确定两者之间的关联性)。在体重超过三位数之后,我干脆放弃称体重,现在可能又变重了。我的右膝盖会痛,就算只爬一层楼,心脏也跳到不行,不只开始觉得公交车或地铁的座位很窄,甚至在市中心商场的品牌店里也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了。早上喝一杯美式咖啡,中午吃乳清蛋白配一两个地瓜的人,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体重,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是在说谎。
这个世界上最清楚为什么我的体重会这样的人就是我自己。除了之前我提到过的慢性病(胃炎、胃食管反流、干眼症),我还有一个深受困扰的老毛病,就是所谓的“夜食症候群”。这个长久以来已经广为人知的夜食症候群,是最足以说明我的生活模式的词语。下班之后的三四个小时我会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里写作,到家就快午夜十二点了。洗澡后躺在床上时,会有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饥饿感袭来。我试着下定决心自制:今晚绝对要饿着肚子睡觉。但是用力闭上眼后,我还是因为饥饿感而无法入睡。你说只要吃可以稍微降低食欲的坚果类、热牛奶或水煮蛋就可以了?我当然试过。然而就算抓十把杏仁放到嘴里,也还是解决不了我那野火燎原般的饥饿感。最终我还是拿起了手机,打开外卖软件。今天的菜单是双拼无骨炸鸡。五十分钟之后,我的房间就充满了香喷喷的油炸味。啊,孤独又温暖的人生滋味。我看着索然无味的综艺节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直到把一整只鸡都干掉后,那渴望到不行的困倦感才终于出现。如果我现在马上躺下,胃酸一定会逆流,但我实在抵挡不了瞬间袭来的睡意。我想,如果现在不睡觉,明天一定没办法去上班,我现在一定得躺到床上去,然后明天晚上一定要饿着肚子睡觉。
(1) 宰桐部队,正式名称为伊拉克和平重建师,是韩国于二〇〇四年九月至二〇〇八年十二月派遣至伊拉克北部库尔德斯坦地区的分遣部队。(编注)
(2) IG,全称Instagram,是一款运行在移动端上的社交应用,主要用于分享图片。(编注)
(3) 以韩国本国的语言(韩语)为基础展开语言文化等研究的学科。(编注)
(4) 又称摇杯,用于混合液体或固液混合物以制作饮料。(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