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编 六十杂忆

书后的故事 作者:俞晓群


上编 六十杂忆

本命年

我属猴,今年是本命年。许多朋友劝我,身上要着红色,否则不吉利,对此我一直不大在意。如果不计出生那年,我已经度过了五个本命年。回忆一下,我哪年挂过红色呢?

一九六八年,我的第一个本命年。那时“文化大革命”已入高潮,“打倒封资修”口号震天响,谁还敢提十二属相?至于身上挂红的习俗,我更是闻所未闻。由此种下我的观念,不大恐惧那些禁忌。但在那一年,我还是记得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我家四个孩子,大姐在读高中,大哥在读初中,他们都不能再读书了,要被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天妈妈带我去给哥姐送行,中学操场上挤满了人,开始我还很害羞,躲在妈妈身后,哥姐抱起我亲一亲,就登上大卡车。车一开动,我蹲在那里号啕大哭,妈妈含着泪,赶紧拽起我向校外走去。哥姐年龄大我许多,我从小懦弱,他们是我的保护神,我的精神支柱。现在他们走了,我感到天空坍塌了一半。我记得前一天晚上,爸爸还鼓励哥姐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但妈妈的眼里,一直含着泪。两年后我们全家都被迁到农村,妈妈还是把哥姐聚拢过来,她说孩子在眼皮底下,即使苦一些,她也心安。

一九八○年,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此时我作为七七级大学生,正在师范大学数学系读大三。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从没想到过“辟邪”一类事情。唯一的不快是那年年初,我的数学分析没考好,只得到六十几分,没得优等。我是一个极度要强的人,为了这件事情,十几年后我还做过噩梦,梦见我又去参加数学考试,试卷一打开,什么求极限、微积分、实变函数,竟然全忘了。那位给我六十分的老师站在那里,满脸蔑视的表情。说实话,当时教过我的数学老师有几十位,如今我能记清楚的,只有这位扣分者,我对这位老师由不满到愧疚,他使我一生做事,不敢再有一丝松懈。

一九九二年,我的第三个本命年。此时是我做辽宁教育出版社(简称辽教社)副社长第六个年头,上级领导通知我,让我去辽西地区扶贫一年,手头的出版工作都要放下。当时我编书已经初见起色,有名的书如“世界数学命题欣赏丛书”“中国地域文化丛书”和“国学丛书”。最让我难过的是在这一年年初,“国学丛书”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书发布会,当时我只能坐在农村工作队的炕头上,从央视新闻联播中看到那一段盛况。说实话,在家人的关照下,这一届本命年,我人生第一次挂红,系上一条棕红色的皮带。起没起作用呢?不知道。但我暗自努力,在这一年中,将一部二十几万字的著作《数术探秘—数在中国古代的神秘意义》写出来,两年后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二○○四年,我的第四个本命年。我在前一年离开辽教社,到辽宁出版集团工作。这一年,我一本书也没编成,辽教社以往的项目却纷纷出现问题:其一,大批图书版权流失;其二,《万象》杂志转给北京工作室;其三,“幾米绘本”决定不在辽宁出版了。年初,陆灏写给沈昌文一封信,其中可见当时的境况:“我们与辽教的合作关系,似乎已到了‘鸡肋’的境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真不知道当年领风气之先的俞社长葫芦里到底埋了什么药。”这一年,我的著作《数与数术札记》三十几万字完稿。

二○一六年,我的第五个本命年。我一丝红不挂,心情却坦荡了许多。十二年一个生命周期,正与天地星辰相对,五次循环就满了一个花甲。回首过往,我自总结,人生蹉跎,其实事事都在个人奋斗,怕什么都没有用。

名字与痦子

在我出生之前,我们家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大姐、大哥、二哥和二姐。据说爸妈最初的人生计划,就是养育四个孩子,最好两男两女。现在目的达到了,自然不会再有我的降临。所以直到前些天,二姐还摸着我的头说:“多亏当年老妈坚持,不然哪还会有这么好的老弟?”二姐所言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二哥悠悠在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妈妈为此受了刺激,一口咬定悠悠哥还在人间,所以她见到路上有人抱着小孩儿走,就会追上去,看一看是不是她的小悠悠。正是因为摆脱不掉丧子的思念之情,所以妈妈才怀了我。二是妈妈怀我时已经三十多岁,那时算大龄了,身体又不太好,妈妈曾经动了不要我的念头,当时爸爸在外地学习,有一次妈妈甚至上了手术台,最终还是被领导拉了下来,领导说道:“老俞不在家,你不能自作主张。”这样才有了我的诞生。

我出生后不久,爸爸学习结束回到家中。当时被哥哥姐姐们围着,好一阵子亲热。突然妈妈说:“里屋还有一个小四呢,你还没见过。”这时爸爸才想起我来,妈妈对爸爸说:“你不在家,还没给小四起名字。”爸爸说:“已经是一群孩子了,就叫小群吧。”直到此时,我才名正言顺。

后来,外婆还对我们家孩子的名字,有过一段逐一评论。大姐叫安娜,大哥叫小平,外婆说,安安稳稳,和和平平,都是好名字;二姐小时候爱哭,爸爸给她起名字叫小勇,希望她能勇敢一些,外婆也说很好。只是那位早逝的二哥,名字叫悠悠,外婆说这个名字不好,悠悠,多不安稳啊。但她说,小群这个名字不错,兄弟姐妹互相扶持,将来一定会幸福。外婆的话没有大道理,却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后来我的儿子毛毛,他的名字是他外公起的,让人想到一根洁白的羽毛,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飘荡。毛毛成年后,果然喜欢独处,喜欢四处游走。我们留不住他,还开玩笑说,都怪当初没给他起一个安稳的名字。

这也让我想起一段故事。那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辽教社的一位老社长,他的名字叫贾非贤。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召开“国学丛书”编委会,主编张岱年先生听到“贾非贤”三个字,对贾社长说:“贾姓最难起名字。你的名字起得好,你的父亲一定是读书人吧,否定之否定。”

我出生时,左手的虎口处,即大拇指根部,长着一颗小豆粒大小的黑痣,北方叫痦子,深深地印在皮肤之中。医生开玩笑说:“这个孩子丢不了了。”后来妈妈也对我说:“这个黑痦子是妈妈送给你的记号。”由于我是左撇子,做许多事情都用这只手,虎口处经常会弄破,时而那个黑痦子的颜色也会变淡,但慢慢还会恢复过来。

我十八岁中学毕业,跟随知识青年大军下乡务农。有一次干农活,我弄得满手血泡,虎口处几个大血泡高高鼓起,弄破了又长出新的血泡。后来大块的皮肤渐渐脱落,长着痦子的那块皮肤也坏掉了。皮下露出嫩嫩的新肉,我仔细观察,那个黑痦子没有了!当时我很失落,还打电话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您给我的那个痦子没有了。”过了一段时间,伤口长好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个痦子又从新肉上浮现出来,当时我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直到现在,那个黑痦子还在,只是三十年前妈妈去世后,它的颜色越来越淡了。

逃 学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很早受到影响,我一夜之间成了“狗崽子”。记得生活区一位工人,他经常做好事,助人为乐,被称为“雷锋式的好干部”,从前我一见到他就喊“好干部”,他也会满脸微笑,摸摸我的头,或者把我抱起来。但某一天早晨,突然一切都变了。我去上学,又见到那位叔叔,就喊着“好干部”扑过去,没想到他一把将我推开,嘴里还说着:“去去去!”

接着,学校也出了问题。红小兵,红卫兵,都没有我的份儿。记得我一位同班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到彼此家里去玩儿,在家里吃饭。有一天,他爸妈突然不让我进他家门,因为他根红苗正,我们阶级背景不同,要划清界限。从此他开始一天天冷淡我,后来他当上红卫兵中队长,每天穿着一套军装,带着红袖标,拿着一杆红缨枪,在学校门口站岗,我走过去时,他像不认识我一样,板着脸,目视前方!此生我永远都记着他那副表情,想当初我们一起玩耍时,是何等轻松愉快啊!现在怎么了?以后只要他在那个门口站岗,我会绕到别的门口入校,还会远远望一眼他那站得笔直的身影。可是有一天,他的爸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从此他消失了,据说父母劳改,没人管他,只好将他送回老家。

那时我爸妈去了牛棚,哥姐下乡,只有我与二姐在家。二姐十五岁,上高中,还要给我做饭。有时我饿极了,二姐回来我就哭着埋怨她。当时二姐也入不了红卫兵,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二姐心眼实,文章和字写得好,做事很努力。我记得有一年除夕夜,“最高指示传下来”,二姐又被叫去挨家挨户宣传。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邻居家的叔叔是造反派头头,但他们家人很好,回民,对我们一直客客气气。那天晚上,他们家吃团圆饭,那位阿姨看我吃不上饭,就送来一小碗羊肉馅饺子,我几口吞下去,肉蛋的馅,太香了。半夜妈妈从五七干校回来,她惦记我们,一看这景象眼圈都红了。可是二姐还没回来,妈妈拉着我,到二姐的学校去找人。那时“破四旧”,街上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路灯昏暗,静悄悄的。妈妈害怕,就拿起一根棍子,我说别害怕,我是男的,但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学校没有人,我们又去二姐同学家敲门,就这样折腾到快天亮。

我在学校也受歧视。一次分座位,说我连红卫兵都不是,没人愿意挨着我坐。我当时气哭了,拒绝独坐,老师说那你就到前面站着,我整整站了三天,没人理我。此时我开始有了反叛情绪,怎么反叛?逃学。那时妈妈已经从牛棚放回家,我每天早晨背着书包出门,就去黄土山捉蛐蛐。直到老师派两个小女生来告状,妈妈才发现我逃学。她批评我,我不听,还让小兄弟扔石头打那两个女生。有一天早晨,妈妈突然跪下,满眼流泪说:“小四,再难受也要上学,不然你将来怎么做人啊?”当时我吓坏了,也跪下来,从此再没逃学。

后来我们全家被迁到农村。爸妈还是经常挨批斗,我的反叛也由逃避变为对抗。有一次老师正在上课,我骑着自行车被同学推进教室,车被学校没收了,从此出了名。但学习成绩还很好,上课专门挑老师毛病。语文老师是一位中年男士,面色黝黑。有一次上课,同学们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挠痕,就在下面议论纷纷,与语文老师同村的一个男生说,他老婆很厉害,一吵架就要挠他的脸。我们正谈得兴起,老师黑着脸走过来,一顿臭骂,把我们都赶出教室。

还有一次,语文老师讲课文《我的一张大字报》,他深情朗读:“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他把“啊”读作“he”第四声,我当即接话:“哪有你那么读的啊?人家夏青……”老师气得脸色灰黑,大喊一声:“滚!”我就像小明一样滚出教室,上山玩去了。

战 士

我父亲和岳父都是当兵出身,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跟我们谈当年打仗的事情。比如老爸,我最初只是听到爸妈拌嘴,妈妈说:“你当年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不就是打小旗的么?哪里打过日本鬼子?”老爸反唇相讥:“是啊,我是做宣传工作,鼓动爱国青年上前线。但我领导的游行队伍中,女学生最多了。”于是又引来老妈一阵嘲笑。老妈去世后,老爸极其感伤,当年的拌嘴,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所以老爸九十几岁时接受记者采访,发表的文章题目就是《打小旗的人》,其中也寄托了他对老妈的怀念。

确实,老爸从军,做的是文化工作,没参加过作战。那做什么?我从史料上知道,他曾经在江浙一带参加世界语与抗日救亡活动。其中有一位名人叫许晓轩,他就是《红岩》小说中,许云峰的原型。我还知道,老爸曾经跟陶铸办《老百姓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辽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当时还有两位老总杨静仁、杨耶,都在《老百姓报》报社工作过。但老爸到底摸没摸过武器呢?我们一直很好奇。后来终于有一天,老爸给我讲了一段他“打仗”的故事。

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全家被迁到乡下,有一天晚上,只有我与老爸在家,没有电,我们摸黑躺在炕上。老爸突然兴奋起来,开始讲他当年的一些往事。他说抗日救亡,许多青年人跑去参军,也有往延安跑的,他们几个青年人在上海,邓颖超开的介绍信,也走上去延安的道路。没想到半路遇上日本军队,他们跑散了,老爸被日本伪军抓去修筑工事。一天晚上,他不甘心这样下去,就偷了两颗手榴弹跑了出去,结果落入一条两米多深的壕沟里,同时被伪军连长发现了,他们向壕沟里开枪,老爸说子弹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当时嗓子干得要冒火,就扔出一颗手榴弹,但是没爆炸,结果枪声响得更紧了。老爸只好喊话:“连长别打了,我投降。”连长停止射击,放下梯子,老爸又扔出一颗手榴弹,这一回炸了,他听到上面大叫一声,就没动静了。老爸赶紧将梯子移到壕沟的另一侧,爬上去跑了。讲到这里时,屋子里漆黑一片,我看不见老爸的脸,但我至今记得他急促的呼吸和激动的声音。我知道老爸是一个文弱书生,不会开枪,也不会打仗,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投弹,那位伪军连长死没死,他也不知道。

后来我结婚了,我的岳父是一位真正的战士。他身材高大,有一只胳膊被子弹打中过,导致肌肉萎缩,成为荣誉军人,二等甲级。岳父为人极好,常言说在外面勇敢的人,对家人会非常温和,岳父就是。他祖籍山东,祖先兄弟二人习武为生,后来随一位王爷到内蒙古一带戍边。遗传基因代代相传,后代个个强壮,香火旺盛。我曾去那里移坟,与两支后人相见,大漠荒原,几十号人丁团聚,热气腾腾。

岳父喜欢喝饺子酒,我时常陪上一盅。有一次我问,您在荒漠之处,何以出来当兵呢?他说家乡确实很少有人出来,只是有一年冬天一大早,他去很远的井口挑水,遇上一个日本兵,看他身体强壮,要把他带走。他不肯去,日本人用枪托打他。那时他血气旺盛,拎起一把铁锹,把那个日本兵劈倒。结果回不了家,只好去当兵。我问他怎么受的伤?他说自己后来枪法极准,有一次与日本人遭遇,他在一个房顶上狙击敌人,没想到日本狙击手也很厉害,一枪打中他的左胳膊,离心脏只差几寸,把他从房子上掀下来,滚到地上,跑不了了。没有办法,他只好拿树枝挑一件军衣晃动,引诱日本狙击手露头,他才忍着疼痛,一枪干掉了那家伙,死里逃生。

小人书

回忆早年读书,父亲历来反对看小人书(即连环画)一类童书,尤其是反对看断章取义、戏说式的历史故事。所以在我们家中,几乎见不到小人书,反而使我对小人书充满了神秘感。

记得在我六岁时,妈妈经常带着我去一家菜市场买菜,那个地方叫小白楼。市场外面有许多人摆地摊儿,卖什么的都有,其中有几处租看小人书的地摊儿,最让我感兴趣:一位脏兮兮的老爷爷坐靠在墙脚下,他面前铺着一块大白布,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有打仗的,有杀仗的,有故事的……几分钱租看一本,即看即还,不能拿走。解释一下,那时的孩子给小人书分类,把用枪炮作战的称为“打仗的”(热兵器),把用刀棍厮杀的称为“杀仗的”(冷兵器),没有战争内容的称为“故事的”。

虽然爸爸反对,妈妈却惯着我,有时路过那些书摊儿,她也会蹲下来,陪着我看上几本小人书。但有时她有事情,就会不同意陪我看书,拉起我就走。有一次把我气哭了,妈妈说那也不行,她还要急着回家做饭、上班。到家之后,我实在忍不住,恰好见到桌子上有妈妈买菜剩下的五分钱纸币,就偷偷地拿起来,独自奔向小白楼。

小白楼离我家大约有二三公里的路程,还要穿过环城路,路过一个一望无际的垃圾场,上面经常落着一群群的黑乌鸦。我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上路就有些害怕,终于见到那个小人书摊儿,赶紧把五分钱递到老爷爷手里,我拿起几本小人书翻看,却全然没有了与妈妈一起阅读时的快感。看了几眼,扔下书就往回跑。到家后,我见到妈妈急坏了,她搂起我的屁股就是两巴掌,记得那次挨打我没有反抗,还拼命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一场。当时妈妈指出我的两个错误:一是私自拿家里的钱,再就是离家出走。我真心承认错误,而一路上产生的恐惧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我一生都无法消除。

说段题外话。妈妈带我去买菜的那个“小白楼”,很有些来历。“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关东军军部驻扎在沈阳塔湾,就是在那座垃圾场附近。我出走的那条路,日本人曾经从这里开进沈阳城,因此命名为“大宝街”。抗战胜利后,人们改称为“雪耻路”,现称华山路,那座“小白楼”就在这条街道上。根据记载,它原来是“皇姑屯第六警察公署小白楼分所”,为二层砖混结构楼,正南呈半圆弧形,外罩白色。据称日伪时期,百姓对此处十分恐惧。坊间传说,当年小凤仙落难,来到沈阳投奔张学良。后来下嫁给一个工人,就住在小白楼附近,直到终老。我记得小时候,那座小白楼还在,后来城市改造拆掉了。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小书摊儿也被“破四旧”赶走了。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问:那你父亲主张读什么书呢?我记得他曾经称赞过三套(类)书:一是中华书局的《中华活页文选》,那时我不能全读懂,哥姐们是要认真阅读的;二是中华书局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吴晗主编,我的许多历史知识,都是从那里得到的;三是大学问家写的童话,比如鲁迅的《故事新编》,还有叶圣陶的《叶圣陶童话选》,还有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我家四个孩子都喜欢叶圣陶的书,阅读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学号。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也就成了此书最后的拥有者。后来我又把它送给儿子。有一天我发现,儿子用一个白纸条贴在封面上,把“前辈们”的签名都盖掉了,却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工工整整地写在那张纸条上。

鸟鱼虫

花鸟鱼虫,我不养“花”,只偏爱绿叶植物。可能北方太冷,也可能黛玉《葬花吟》中那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让我中毒。

先说鸟。东北说孩子淘气,最高境界叫“登高上房掏家雀”,其中“雀”读qiao三声。所谓家雀就是麻雀,春天它们在房顶瓦片底下做窝,每个窝中会生几只鸟蛋,不久会孵出小鸟。麻雀又称“家贼”,非常机灵,鸟窝很难找到。有几个观察办法,一是看地上鸟屎,二是看瓦缝露出草丝,三是听雏鸟细弱的叫声。小孩掏鸟窝有“四不”:一是鸟蛋不掏,皮太薄,一碰就破;二是太小的鸟不掏,养不活;三是太大的鸟不掏,它会拒绝进食;四是不掏的鸟窝不能碰,一碰会留下人味儿,大鸟再不来孵蛋或喂雏鸟。

我小时生活区都是高高的楼房,上去很危险,还有工人看护。记得有一次,我们爬到两米多高的车棚上玩,工人跑来抓我们,我一着急滚了下去,小腿刮到一根铁钉子上,现在还留着伤疤。

一天我在屋檐下捡到一只小鸟崽儿,是从楼顶鸟窝中掉下来的,它带着黄嘴丫子,毛还没长全,很难看,我给它起名叫“小埋汰鬼儿”。又为它钉一个小木盒,铺上小褥子,每天喂大米饭粒,一见到我,它会张开大嘴要食物。后来它羽毛逐渐长出来,但有一天因为闹肚子,突然死去。我伤心至极,把它连那个小木盒一起埋到树下,独自致悼词说:“树上的鸟死了,开个追悼会……”

再说鱼。我小时喜欢养热带鱼,最初用罐头瓶子,后来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鱼缸。我养的小鱼主要是“火炬”,母鱼长得像小鲫鱼,公鱼尾巴是彩色的,每天追着母鱼游来游去,不久母鱼肚子会变大。热带鱼产子,落地是一条条小鱼,甩一甩尾巴就会游水。但大鱼很野蛮,生下小鱼回头就吃。所以母鱼临产时,要先把公鱼捞出,还要把产出的小鱼及时捞出。临产时间要看母鱼状态,比如肚子的形状、肛门发黑,关键时刻不能睡觉。有一天我趴在鱼缸前睡着了,一睁眼满玻璃瓶中密密麻麻的小鱼,有近百条,也不知被母鱼吃掉几条。

有时妈妈会给我几毛钱,我跑到鱼市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东北很冷,卖家会把鱼放到一个小口的玻璃瓶中,贴肉揣在怀里。你看中哪一条鱼,卖家就会把那条鱼倒在小网中,然后含到嘴里,再吐入你准备好的小口瓶子。我把瓶嘴封好,也贴肉放到怀里,赶紧跑回家。那时瓶盖密封技术不好,经常会漏水。有一次我买了一对“黑玛丽”,没想到走半路水已漏光,情急之下,我把两条小黑鱼含在嘴里,最终还是死了,我只好哭着回家。后来造反派抄家,砸了我的小鱼缸,小鱼都被倒入下水道中。

最后说虫。我养过很多种虫子,最难忘是蛐蛐。小时候我是抓蛐蛐专家,土中的、石缝中的蛐蛐,都有办法弄出来。蛐蛐恋爱时会轻声歌唱,我们称它“过铃”,趴在地上才能听到,此时公蛐蛐会很傻。还有一个办法,运用听诊器原理,将一根手指粗的管子插入蛐蛐洞中,另一端对着耳朵,也能听到过铃的声音。为此我将家中煤气用的胶皮管子都偷出来,用作抓蛐蛐的工具。胶皮管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用它往蛐蛐洞中灌水,或者吹气,把蛐蛐逼出来。

有一年我捉到两只好蛐蛐,一只小黑,在铁路旁捉到的;还有一只大王,在食堂捉到的。大王头大肚大力大,斗架时站着不动,能把别的蛐蛐甩出罐去;小黑铃声清脆,斗架时不停游走,且战且唱,一击致命。但它俩在一起时,小黑一直躲着大王。那一年深秋沈阳武斗,我与哥姐去姥姥家躲避。我舍不得几只蛐蛐,就弄一个大罐子,铺上土,用碎石修一座假山,还种几颗豆芽,把它们都放进去。两个月后回来,我打开罐子一看,蛐蛐都死了,它们几乎都被咬得残缺不全,大王的肚子也被吃空。只有小黑,全须全尾,干死在那里。

另类阅读

回顾一生读书,我得到的结论:只要热爱,阅读的趣味就会一直相随。此时,我想起三段早年的读书故事。

一是遍览诸子百家,我最喜欢哪一家呢?答案是儒家。为什么?因为我自幼成长在“批孔”的环境中。写批判文章,需要读孔子的书,那时我看的《论语》是老爸的书,中华书局《〈论语〉批注》(一九七四年),作者是北大哲学系一九七○年级工农兵学员。后来我做一辈子出版,时常感叹,除去政治内容,在职业与技术角度看,这本书编得真好。比如我非常喜欢此书最后的三个附录,其中有《春秋形势略图》《古今地名对照表》《〈论语〉主要名词索引》和《〈论语〉主要人名索引》。记得上山下乡时,生产队组织批判“克己复礼”,领导问:“谁能尽快将《论语》中提到的关于礼教的句子整理出来?”我说:“我能。”我马上就从《〈论语〉批注》索引中,找到“礼与好古”条目,共四十七条,当即抄下来奉上。还有,当时我们几位好读书的青年人,最喜欢聚在一起,对说孔子关于“君子与小人”的名言,比如你说“君子怀德”,他对“小人怀土”;你说“君子喻于义”,他对“小人喻于利”等。我每每能够取胜,除了记忆力,那部书的索引也帮了大忙。

二是遍览中国古代四大名著或十大名著,我最喜欢哪一部呢?答案是《水浒传》。为什么?因为“评《水浒》运动”。早年偷读老爸的绣像本《水浒传》是七十一回版,全书写到“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就结束了。后来因为大批判需要,社会上出现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前传本、后传本等各种版本,让我一阵疯读,那种痴迷与影响,令我终生难忘。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还在文章《孤灯童趣读书梦》中写道:“那时我不知道《水浒传》还有其他的版本,因此深信那一百○八位英雄是不死的。后来社会上风行的‘评《水浒》运动’,使我蓦然听说还有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阅罢不禁潸然泪下,它们打破了我儿时构建的精神公理,不死的英雄死了!至今我还常常骂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从此决不再读那书。”

三是我十几岁时无书可读,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只有几家报纸、电台,时事传播渠道很少。那么我们一家人是如何获得更多的阅读渠道呢?有一个渠道:传单,或曰免费小报。我记得我们买菜的地方,除了前文提到的小白楼,还有一个更热闹的去处,叫“北行”,马路两旁都是卖菜的。那里也是撒传单者的集散地,有在汽车上撒传单的,有骑自行车撒传单的,也有人走到人群中,突然撒一把传单,大家一阵哄抢。爸妈让我去买菜,拎着一个大菜筐,见到传单就抢,各种颜色的,每天带回一大摞,哥哥姐姐们也会带一些回家。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分着传阅那一大摞传单,从中了解真真假假的“国家大事”,读罢还要议论一番。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撒传单很有趣,让别人去抢多有满足感啊?就在家中把自己的作业本撕开,叠成传单的样式,有几十张,放到菜筐里,走到人群中突然撒向天空,然后转身就跑。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一阵哄抢,打开一看知道上当了,开始连骂带找我,我早已经跑得老远。后来我也经常抢到假冒的传单。

还有一次老爸给我一元钱,让我去北行买菜,顺道抢一些传单。我来到菜市场,看到许多人排着长队,把刚刚出版的一组五张“祖国山河一片红”照片请回家,我一时激动,花了六毛钱请回一套。结果菜没买够,晚上做不了饭,老爸无奈地看着我,也不敢说什么。

大寿满百

二○一一年,父亲年近百岁时离开了我们。许多亲朋好友来为他送行,也来安慰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他老人家大寿满百,是你们家族的光荣啊!”还会说,你们是长寿家族,因为一个人的基因,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是从前辈那里遗传来的。所以在一个家庭中,遗传的作用无比强大,许多事情都在既定之中。

我们对本家族的人做过了解,俞氏长辈中,长寿者确实不少,几位叔叔姑姑都高龄。此中应该有先天的作用,主要是家族世代生息,没有罹患致命的遗传疾病,最终只是在年老体衰上出问题。当然个体的状态也很重要,生活与社会环境的突变,也会引起个体的突变,恶病会像魔鬼一样找上门来。所以长寿也不是单纯的生理或病理现象,还有多方面的因素。

父亲长寿,除去遗传基因,他健康的生活方式,开朗的性格,追求平淡、平和、平静的心态等,都起着很大的作用。二姐经常说,老爸是智慧人生。确实,父亲总结的生活经验很多,有三条,已经融入我的生命之中。

一是不生气。遇到惹自己生气的事情,尽量回避,尽量不去做。记得父亲有一张二十几岁时的照片,穿着一件长袍,很漂亮。有一次我们问他,那时您很穷,怎么会买得起长袍呢?父亲笑着说,早年年轻气盛,也爱与别人争争抢抢,比如下棋、打扑克等,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性格中有一个弱点,那就是遇到“比赛”性质的事情,他经常会为输赢生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事后思考,自认为人生快乐的事情很多,为什么非要找气生呢?所以有一次父亲挣了两吊钱,就买了照片中的那一件长袍,还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立此存照,发誓此生凡是争输赢的事情,只要能引起自己情绪失控,心情紧张,他一律不再参加,从此一生不变。

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别人吵吵闹闹、争名逐利,父亲总是看得很淡。心烦了,他会捧起一本书,静静地读上半日。嘴上时常挂着那句话:“争什么?还要生气。”这句话貌似简单,真正做到却很难。你可能觉得有些消极,细细思想,人的一生,有什么事情比生命更重要呢?况且父亲的“不生气”,也有哲理蕴含其中。比如:遇事不攀比;处理事情不正面冲突;获得利益的方法很多,但争抢不如水到渠成;许多时候,你生气了,就已经失败了。

二是七分饱。有一次,一些朋友问我:“你父亲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我回答:“他一生吃饭,都强调七分饱。”朋友们笑着说:“那是说,他一生没吃过饱饭啊!”是这样。父亲对于吃饭的态度,有两个原则:一是遵时,过时不餐。二是定量,再好吃的红烧肉,他只吃两三块,啤酒一次只喝半杯。父亲还经常告诫我们,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要暴饮暴食,而我却始终达不到他的境界。至今每当我醉饮时,耳边还会响起父亲的训诫之声:“又在暴饮暴食!”

三是自我养护。父亲一生喜好读医书。“文化大革命”时家里的书被抄走,他买回一本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家里谁生病,他都会整夜翻看,从中查找解决办法。对于疾病的态度,父亲主张相信医生,但不依赖医生,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自己最清楚。他一生坚持不乱吃药,无事不去体检,不住医院。到父亲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很虚弱。哥哥把他背下楼,送到医院中。一天父亲坐在轮椅上,哥哥推着他,在医院廊道里照日光。父亲口中吟哦:“无可奈何花落去。”哥哥接道:“似曾相识燕归来。”父亲叹息:“这一次燕可能回不来了。”

姥爷的字

东北称外公为“姥爷”。我的姥爷是读书人,早年做教师。后来时代变迁,他也曾经在政府工作一个月,因为厌恶世事纷争,他辞职回家,每日读书、写字、修缮古书,依靠儿女接济生活。

我的哥哥是外交官出身,他文章写得好,毛笔字写得也好,从小模仿姥爷的字体,一招一式,颇有几分神似。八年前,哥哥曾经写过一篇纪念姥爷的文章《又从花底叩禅关》,实在好看,让我回忆姥爷时不再敢落笔。现摘录哥哥的部分文字如下:

姥爷写得一手好字,在当时、当地很有名气。我上小学的时候,姥爷特意寄来一幅宋朱熹勉学诗。诗曰:“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那幅字就挂在我的房间里,爸爸还为其配了一副对联:“无事不调皮,有空就学习。”横批是:“学而不厌”。

姥爷的字遒媚秀逸,结体严整。小时候,我只认为姥爷的字与教科书上的字一样好看。后来学了书法,才逐渐领悟到,姥爷的字有赵孟頫的神韵。可能是从小受姥爷的字影响,后来,我的字竟和他老人家的字别无二致。姥爷去世后,我给老姨写过一封信,她未及开信,看到信封上的字便哭了起来,说:“爸爸已去世这么多年,今天又看到了他的字!”我心自明,我的字和姥爷的字不过形似而已,在神态上却相去甚远。功夫不到,怨得了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姥爷上我们家串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老人家。爸爸给了他五十块钱,说是作为零用。但那五十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日,天色将晚,我们都在等姥爷回家吃饭,可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在门前伫立良久的妈妈,忽见一人在暮色中艰难挪步,近前一看,原来是姥爷扛着令人咋舌的一大捆书回来,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脸上却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他说几乎逛遍了市内的书店,许多书舍不得丢下,越积越多,直到口袋里仅剩坐三站公共汽车的钱。下车后,又步行了二里多地回家。可谓“家贫不惜买书钱”,也是“君子固穷”的原因吧。

后来发生运动,为我父母的事情,有外调人员几经周折,找到姥爷的家。一个曾经努力回避尘世喧嚣的老人,却终难躲过那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半年之内,外调人员三次“光顾”,一次次折磨着老人脆弱的神经,几个月后,他老人家就归去道山了!姥爷去世后,在清理他的遗物时,亲友们发出同样的感慨,那就是一辈子酷爱书画的姥爷,竟然没有留下一幅作品。姥姥说,在第一次外调人员离开后,姥爷就开始焚烧他的书籍和书画作品,他说他不能再给儿女们添麻烦了!

许多年过去,一谈到姥爷,大家还对没有留下他的墨迹而抱恨。忽然有一天,老爸似有所悟地说,他那里好像有一本多年前姥爷赠送的字帖,或许里面有他的墨迹。老爸将书找出,递给我。字帖的外封是锦缎的,已经残破不堪,封面的题款也已不见了。翻看内文,恰是赵子昂(孟頫)《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的诗稿拓本。翻至卷尾,空白处果然有姥爷抄录的一首诗。诗曰:“踏遍溪桥路几弯,又从花底叩禅关。寒塘细雨三分水,斜日春城一角山。尚有树知前代事,更无人有老僧闲。寻诗倘遇云林社,先哲风流不可攀。”落款为:“右录粟香随笔诗一首,时在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印章)。”这是清末民初诗人金武祥在他的《粟香随笔》中所作。细细品来,颇有避世参禅的味道。

遗 传

我在《大寿满百》一文中提到,一个人的基因,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是从前辈那里遗传来的。细细思想,在我们的生活中,“遗传”一词始终如影相随,几乎无处不在。这里有真实存在,有望风扑影,还有心理暗示,但无论你的观念是否科学,家家户户,都避不开“遗传”的影响。我自思考,也想到一些日常生活中的遗传故事。

疾病:父母罹患疾病,在我们身上确实会有所表现,但结果不尽相同。父亲胃弱,心脏不大好,我和大姐心脏就不大好;母亲患高血压,两位姐姐没有遗传,我们兄弟俩就未能幸免。有观点说,男孩遗传母亲会多一些,像我们兄弟俩发胖都随母亲,甚至有时我容易呛咳,哥姐也会说是遗传母亲的结果。

性格:父亲性情温和,喜欢安静,母亲性子急躁。我们的性格却综合了父母的特点,平时貌似心平气和,一旦发起火来,又倒向暴脾气一面。其实每遇事情,父母的影子会产生心理暗示,引导你走下去。所以有意识地克服不良情绪和习惯,也很重要。

其他:我平常走路慢悠悠的,哥姐说是遗传母亲。父亲祖籍江苏,老家在江都一带,他的皮肤微黄,俗称“黄白镜子”。母亲祖籍东北,老家在吉林白城一带,外婆姓闵,那里有些村落的人肤色极白,我的外婆和母亲即是。但是,我们的肤色却都随父亲多一些。父母“五音不全”,我们四个孩子都没有遗传;不过到了孙辈,却又出现“五音不全”的现象。

我刚读中学时,个子长得比较高,排球打得好,已经被选入沈阳市区级队。一次辽宁青年队教练来招运动员,他看我反应敏捷,动作奇快,弹跳好,还在打主攻,就希望带我去省体校试训。但一问到我父母的身高,尤其是母亲,他马上说:“儿子随母亲,将来你也不会长得太高,没办法打专业队,还是别干这一行吧。”后来果如其言,虽然我在家里一直是“大个儿”,最终还是没长到一米八○以上,打不了专业队。上大学时我在校队打二传,参加省市大学生排球联赛,有一点名气。几十年后还有同学调侃说:“我们在大学知道你,不是因为你学习优秀,而是因为你排球打得好。”

母亲三十岁患高血压病,此后生下我,结果我很小就患有青春期高血压。虽然自己没有不适的感觉,但高中时征招空军,我一切体检都合格,只有血压不稳定,只好作罢。后来参加高考,也因为血压高被限制专业,当时我报考吉林大学,分数够了,因为血压单项高没能录取,最后被师范大学数学系超志愿录取。

母亲五十多岁时,一天早晨,只有我与她在家。她在平台上收拾菜叶,准备积酸菜,一低头突然发生脑血栓,口斜失语,开始昏睡。从此身体一天天衰弱,最终导致早逝。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眼前,因此心中形成巨大的阴影。平时行为举止,我最怕低头,捡东西、系鞋带,我都要先蹲下,因为母亲低头拾菜叶引发脑血栓的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母亲常说她生下来很弱小,一位算命先生预测:“这个孩子不会长寿,能活到三十几岁就很好了。”所以母亲晚年病重,她开玩笑说:“够本了,已经多活二十几年。”记得一九八四年六月,母亲脑血栓复发住院,陷入深度昏迷。一位老专家巡诊,来到母亲病床前,他看到母亲还未衰老的皮肤,不禁叹息说:“看她皮肤还那么好,人却不行了,真让人惋惜。”

养 鸡

我小时喜欢养鸡。有一年妈妈买来三只半大的小鸡,让我先养着,等爸爸从“五七干校”回来再宰杀。没想到几个月下来,三只小鸡跟我有了感情,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们,像狗一样不离前后。那天爸爸回来,妈妈拎起一只小鸡,拧着鸡脖子就要下刀,我抱着另外两只小鸡,站在墙角处哭泣。妈妈气得扔下那只小鸡说,算了,不杀了,养着吧。那只幸免于难的小鸡缓过气来,歪着脖子扑向我的怀抱。从此每天我放学回来,三只小鸡都会在院子里溜达,等着我带它们去草地吃虫。但有一天大雷雨,我从学校跑回家,三只小鸡却永远失踪了。有人说见到它们钻过墙洞走了,也有人说大风吹着它们跑出院子大门,我伤心至极,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

几年后我们家被下放到农村,村里的母鸡抱窝,妈妈买来十多只小鸡崽儿,还有两只小鸭,据说也是母鸡孵出来的,村里人说鸭和鹅不抱窝,只能靠母鸡代劳。儿歌唱道:“臭美鸡蛋壳,小鸡抱小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家没有压水井,那两只小鸭整天在邻居家的压水井旁戏水。第二年春天,它们长大了,有一只母鸭肚子很大,村里人说,这种笨鸭子,一年只能在春天下几只蛋,并且愿意在河边“落落蛋”(读la la dan),意为“走到哪儿下到哪儿”。我们始终没见到母鸭下蛋,直到有一天,哥哥到邻居家的水井挑水,在井沿儿上捡到一只鸭蛋,哥哥拿回家来对我说:“这会不会是我们家那只母鸭下的蛋呢?”晚上我们听到邻居家的小妹妹喊着:“妈妈,今天怎么捡不到鸭蛋了?”第二天,我们把那只母鸭关在窝里,不让它出去,它呀呀地叫了半天,最后实在憋不住,只好把蛋下在窝里。

我们家几只母鸡经常下蛋,一般连着下一两个蛋后,会歇一两天,接着再下。有一只棕红色的小母鸡,我给它起名叫“小孙悟空”,它最多能连着八天下蛋,虽然蛋越来越小,甚至体内钙不够,还会下软壳蛋。它性情高傲,每次下完蛋会飞到高处,满脸通红,咯咯地叫半天,直到你去赞扬它说,别叫了,你真行!它才会飞下来吃食。有一天夜里,黄鼠狼钻进鸡窝,将小孙悟空咬死叼走,我四处去找,几天后才在玉米地里发现它的残骸,身子已经被吃空。

还有一只黑母鸡叫“大背头”,因为它的头上和腿上,都长着长长的羽毛,当地称之为“护护头”和“护护腿”,头上的羽毛几乎遮住了它的眼睛,像男人梳的大背头一样。有一年春天,大背头下完蛋后不肯离开窝,村里大婶说这是要抱窝了。当时我们家没有公鸡,鸡蛋都是寡蛋(未受精蛋),就去村里找公鸡强壮、鸡蛋大的人家,买来二十几只毛蛋(受精蛋),放到一个草窝中,再放到屋子里的炕角上,大背头就趴上去开始抱窝了。她每天只下来两次,吃食、排泄,而且是飞着下来,飞着回去,一边飞还一边大叫,大婶说它是在警告,不准别人碰它的窝,老母鸡抱窝时,连鹰都不敢惹它。抱完窝后,大背头瘦得一把骨头。大婶说:“鸡蛋吸它的精血啊。有些妇女也会在热炕上用手抱窝,每天去摸这些鸡蛋,二十多天下来,那些妇女也会瘦的,不然鸡蛋中怎么会出血丝呢?”

这窝小鸡长大后,我们留下一群母鸡,还留下一只高大的公鸡大黄。大黄走路趾高气扬,啼鸣嘹亮,它不准别人碰那一群母鸡,家人碰它都会扑上去。后来我们家回城,不能带着它们,就都杀掉了。我记得大黄被人按在地上,它绝望地望着我,死劲一抖,把自己的翅膀都弄断了,我的眼泪也流下来。

归隐田园

我十三岁时,随家离开城市到辽北农村落户。官方称我们“五七战士”,老乡称我们“下放户”。那个村子叫朴坨子,开始我们没有房子,被安排在一个老乡家居住。房东是一对夫妻,带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小名叫“老小子”,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东北农村的房子大多是三开间,大户人家会有五开间。房子朝南,中间开门,进来是灶房,左右是灶台,上面嵌着两口大锅。从灶房可以进入东、西屋,屋内南面有土炕,炕洞连着灶坑,做饭时烟火就会顺着炕洞,走到两面屋山的烟囱里飘出,土炕也暖和了。土炕用土坯砌成,四季都要烧炕才能睡人,不然会生病。东北民间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就是这个道理。我父亲是南方人,睡不惯热炕,就在土炕上铺一层木板,但冬天又冻得受不了。我问过当地人,为什么不用砖砌炕呢?他们说砖炕热得快,凉得也快;土坯热得慢,但保暖持久。

老小子家是村南第一排房子。记得我第一天早晨醒来,推开门一看,漫天皆白,村前大地都被大雪覆盖,一望无际的景色,我在城里从未见过。每天早晨天不亮,老小子会叫着我,挎起粪筐去捡粪,我们跟着马车和牛群后面跑。牛在荒原上吃草,它的粪便呈黑色,在雪地上格外显眼,牛排泄多,一次排便就有小半筐,晾干还可以燃火取暖。夏天我们去割草,最好的草叫“蚂蚱腿”,它生在水塘边,长得很高,秸秆又粗又硬,割一捆扛回来,晾干后可以烧熟一顿饭。干这些活儿我都不是老小子的对手,只是在天热时,跳入村边辽河中,老小子只会狗刨儿,我会蛙泳和仰泳,让老小子羡慕不已。

那时父亲年近六十,他时常平静地对我们说,不要老想着城市生活,我们的先辈就是农民,此后一生务农不是很好嘛?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父亲必须参加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每年冬天,他要到河套子里去背冻土,就是河泥,父亲背不动,只好用土篮子挑。老乡同情地说,别让老俞干了,他走在冰河上直打战,这岁数在村里都是老爷子了。可是那怎么行呢?

有一天五七战士开总结会,表扬父亲劳动努力。接着有一位五七战士介绍经验,说到自己解放前毕业于上海某大学。父亲一得意,随口开玩笑说:“那是一所野鸡大学啊!”这下子完啦,那位五七战士说是污蔑,父亲让人一顿批判,半夜回到家里,脸色煞白,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母亲埋怨道:你每天发誓嘴里要含一枚铜钱,绝不再乱说乱动,怎么又忍不住了?

快乐的事情也是有的。哥哥弄了个大正琴,像玩具一样,他最爱弹《红河谷》和《胡笳十八拍》,边弹边唱。有时也会引来村里的青年,哥哥伴奏,他们齐声唱道:“学习大寨举红旗,十个姑娘挥镰急。打好农业翻身仗,丰收不忘毛主席。……”

有一年冬日,天气晴好。阳光射进大玻璃窗,炕头儿上暖洋洋的。我们哥俩与父亲围坐在一个小炕桌旁,母亲炒两个菜,父亲高兴,找出一瓶竹叶青酒,举杯讲到当年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他对刘备说:“天下英雄者,唯使君与操耳。”当时空中响雷,刘备筷子落地,自嘲道:“迅雷不及掩耳。”我背诵书中诗云:“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将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哥哥一时兴起,对着父亲举杯说:“天下英雄者,唯未平与江耳。”(父亲与哥哥的名字)母亲一旁接话:“胡说,差辈分了。”那片刻的快乐时光,永驻我们的记忆中。

李大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全家被下放到朴坨子村。那时我还在读书,哥姐是下乡知识青年,参加生产队劳动。前些年哥哥曾写过一篇文章《忽一人抗声问曰》,就是回忆那段生活,节录于下:

那是我们插队时所在生产队李队长的父亲,一个面容清癯,瘦高个儿的老头。我们都叫他李大爷。刚到村里,便有人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的剪纸远近闻名,还会画庙里的壁画、会扎红白喜事的纸活儿。而他最拿手的还是讲评书。那时,李大爷虽已年逾古稀,可十里八村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还都少不了找他帮忙,李大爷总是有求必应。但谁都知道他爱喝一口,帮别人干完了活,只要酒喝不计价钱。他自己只要有了钱,也肯定跑去小卖部沽酒一杯,一饮为快。而且喝过之后常有荒唐之举。有一次他帮人布置洞房,活儿干得漂亮,主人一高兴送了他一大瓶白酒。他拎着酒乐颠颠地走开了。主人忙着招呼客人,也没去管他。但当新人走进洞房时,却见他躺在洞房的炕上鼾声如雷,旁边是见了底的酒瓶,周围是惨不忍睹的秽物。有鉴于此,他当生产队长的儿子对他严加管束。李队长告诉队里的人,谁也不许给他酒喝,更不许借钱给他。李队长还叮嘱生产队会计,绝不可以给他支取一分钱。儿子的“封杀”让老人家很难过,见人便摇头叹息:“少年贫,不算贫。老来贫,贫死人哪!”可人们对他的喜爱不减。无论他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人围着。因为他有“文化”,谈吐中时时夹杂着《三国》《水浒》《七侠五义》和《封神榜》中的语言,这种语言是那个年代人们自己不敢讲,却暗自欣赏的语言。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我扛着锄头路过生产队队部。茅草做顶的队部低矮陈旧,木制的窗棂狼藉得里出外进,显出破大家的衰败。从敞开的房门向里望去,屋内已坐满了人。老旱烟的辛辣味儿从四面透风的小屋内飘出,弥漫在雨雾之中。正在我以为队里在利用“雨休”开会时,屋里却传出铿锵之声:“忽一人抗声问曰……”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李大爷在讲《三国演义》,并且讲的正是我最喜欢的“诸葛亮舌战群儒”一回。啊,这久违的天籁之音!

我来不及询问李大爷说书的原因,赶紧进屋挤一个地方坐下。李大爷讲的是那么的流畅,几乎与原文一字不差。那沙哑的嗓音激昂高亢,那语调抑扬顿挫,那眼神和表情好像他就是与张昭、虞翻等江东豪杰辩论的主角。众人听得那么入神,张着嘴的,眯着眼的,叼着旱烟袋忘了吸,口水顺嘴流下来的……突然,一声脆响,李大爷的一只瘦手拍在炕桌上:“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十分专业地结束自己的讲述,用手掌代替惊堂木。然后,他不顾众人再讲一段的央求,立即朝向小队会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给我支钱吧!”原来,李大爷为借几角钱买酒,竟缠了会计三天。那位会计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甘冒被队长暴撸一顿的风险,答应借钱给他,条件是他必须讲一段三国。于是,便有了上述的一幕。

会计很快写好了借据,李大爷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地在借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他握笔的姿势和颠倒的笔顺上断定,李大爷并不认识多少字,也定不知道什么“寿志裴注”,他满肚子的故事应是来自民间艺人的口耳相传。而正是这些民间艺人世代的讲述,在民众心中烙印下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智慧的孔明,忠义的关公,厚德的刘备,骁勇的张飞,奸诈的曹操……

初读记

早年生活,有一段时间父母去“五七干校”接受改造,哥姐是下乡知识青年,只有我与二姐在家,所以在无人管束、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我可以随意翻看父亲的藏书。其实也谈不上藏书,只是被造反派抄家搜去的书,后来又退回几麻袋,堆放在墙角处,我每日从中自由选取翻看,还记过零星笔记。

其一是《一千零一夜》,纳训译,三卷精装,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是根据贝鲁特一家书店的版本,重新翻译出版,再版印一万五千册。当年我喜欢此书有三点:一是故事,像“尔辽温丁·爱彼·沙门特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外甥女出生时,我还给她起了三个名字,一个叫“东风第一枝”,再有一个叫“王秒针”,还有一个就是“尔辽温丁”。二是词语,书中经常出现大段排比句,对我影响很大。比如我抄下在一座死城中,一具干尸上的一段留言:“你难道不曾看见白发招你走向坟墓,替你散下讣告?……请问:可为后人前车之鉴的古代民族哪里去了?暴虐不可一世的中国古帝在哪里?翁顿和他苦心经营的金銮宝殿在哪里?无恶不作的乃睦鲁德在哪里?反叛成性的法老在哪里?死了,他们全都死了,男女老少死得一个不剩了。”三是书中的插图,它们是根据波斯及印度手抄本复制的,其中有许多彩色插图,还有几幅美丽的裸体画,在那个年代也是稀罕之物。

其二是《浮士德》二卷本,歌德著,郭沫若译,一九五二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此书一九四七年印两千册,一九四九年印一千五百册;我拥有的这一版印了三千册,由三联、中华、商务、开明联营联合组织,中国图书发行公司总经销。实言之,我最初读此书,重点也在看插图,绘画者是弗·胥特芬(Franz Staffen),最初由德国柏林Ludwig Schroeter书店印制。我至今未见过原书,是一种遗憾,即使郭氏译本印刷如此粗糙,依然可以想象原版插图的美丽。尤其是弗·胥特芬绘笔下的圣女和魔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可以摄人魂魄。至于歌德拉杂的故事,以及郭沫若漂浮的译笔,我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能看懂呢?不过书中的只言片语,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我的思想中。比如郭沫若在译序中写道:“天上的至尊者是一位‘光明圣母’,而不是上帝。”我单纯地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在策划“苦丁香书斋”时,其中有一本译著《女性与上帝—中世纪的妇女生活》,我还在封四上印着《浮士德》的结束语(神秘之群合唱):“一切无常者,只是一虚影;不可企及者,在此事已成;不可名状者,在此已实有;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其三是《希腊的神与英雄》,劳斯著,周遐寿译,一九五○年十一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书前有译者序,谈到原书名为《希腊的神、英雄与人》,是一本给孩子看的书。著者小序中也说:“这些故事是讲给十岁至十二岁的孩子听过的,因了这些小孩们的批评,意识的或非意识的,它曾得到许多益处。”记得父亲推荐我读此书,还告诉我译者是鲁迅的弟弟。译者序中有一段话,颇见周作人的性格,他说有人推介原书,说八岁至八十岁的儿童读了无不喜欢,“我的译本只好请八十岁以内的小孩读了,再讲给八岁以上的小孩听去吧”。我喜欢雅典娜的故事,宙斯的儿子用铁斧劈开宙斯的头,头中跳出穿着甲胄的雅典娜。她是处女神,一生不嫁,为人类做许多好事情。前些年我去雅典,还买回一座雅典娜的塑像。

初读记续

早年读诗,一是父母指教,再一是耳濡目染。那时听读过的东西,往往会终生不忘。我记得哪些呢?原以为只有《望庐山瀑布》《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木兰辞》之类,其实不然。

哥哥回忆,父亲教他的第一首诗是郑板桥《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因此最初父亲为哥哥起名曰“岩竹”。这首诗见于外祖父藏书《郑板桥词抄、道情、题画、家书》,司徒文膏刻本。外祖父去世后,父亲收藏此书,后来送给我留作纪念。封面书名为外祖父手书,封面右侧还题有“珍本”二字,下有外祖父钤印。《竹石》是一首题画诗,其实郑燮还有另一篇题画文字,亦称《竹石》,极为有名。其文写道:“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家中哥姐年龄大我较多,他们读书、写字时,时常会吟咏一些诗词,当时我不全懂文中内容,却在无意中,将许多句子记忆下来。比如哥哥曾读唐代韦庄《思帝乡·春日游》:“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大姐还在一旁调侃说:“这女子,脸皮真厚。”我却将这首词久久记忆,至今未忘。

还有哥姐读郭沫若剧本《蔡文姬》,文物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他们时而朗诵,时而也会歌唱起来。我记得他们读《胡笳十八拍》诗句:“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郭沫若在剧本中,借曹丕的口说:“她的胆子真够大,把天地神鬼都骂了。”曹操说:“我欣赏的正在这些地方,但她会受人排斥的恐怕也就在这些地方吧。”这样的情绪,也符合当时运动不断,人们苦闷的心境。

我记得有一天,哥哥在读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郭沫若译。哥哥喜欢得不得了,读到激动时,还会以手比作枪的姿势,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口中默念:“绿蒂啊,永别了!”然后模仿维特自杀的动作,轰然倒在床上。但那天晚上,父亲挨批判回来很晚,面容憔悴不堪,心情非常不好,看到哥哥在读《少年维特之烦恼》,还给我讲,一把将书抢过来,怒吼道:“这是封资修!”随手撕得粉碎。当时我们的抵触情绪很大,我藏在被窝里落泪,妈妈伸手进来,摸一把我的脸,她叹气说:“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什么事呢?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读书。那是什么呢?那时我们确实搞不清楚。

怎么办呢?哥哥说,读鲁迅吧。那时鲁迅是大受赞扬的,可是有一天,哥哥读到鲁迅的诗,就用毛笔抄写四句贴在墙上:“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父亲看到后,又要撕下来,哥哥说:“不能撕,毛主席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闻此言,父亲笑一笑,没再说什么。

初读三记

前文《初读记》发表,有朋友调侃我早年阅读杂乱,不见条理,正是正是。比如《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其中诗句很多,我最喜欢哪个呢?正是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受父亲影响,他曾经给我们讲解过这副对联的意思,还说贾政管教宝玉,也有他的道理。我知道宝玉不喜欢那副对联,还有那张《燃藜图》,因此他不肯在上房内间歇息。后来换到秦可卿房中,见到唐伯虎《海棠春睡图》,还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伴着缕缕甜香,宝玉顿时觉得眼饧骨软,便宽衣解带,到太虚幻境去,“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说来“芳气袭人是酒香”一句,我尤其喜欢,它的句式与那句“花气袭人知昼暖”如此巧合,使我牢牢记住。在《红楼梦》中,这后一个诗句非常重要,它道出花袭人名字的来源。宝玉为袭人起名之事,《红楼梦》第三回已经提到;第二十三回写得详细,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诗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此中古人诗句,为陆游《村居书喜》:“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雪芹改“骤”字为“昼”。其实唐代卢照邻《长安古意》中,也有“袭人”诗句:“……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此中由桂花引发,更为贴近“又副册”中“空云似桂如兰”诗句,也是另一段巧合。

在《红楼梦》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琪官行酒令,又说出“花气袭人知昼暖”,暗藏伏笔,预示他与花袭人未来姻缘。再有第一一六回写道,宝玉再游太虚幻境:“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我早年翻读家中一套线装本《红楼梦》,见到父亲在此处书页上注道:“九死一生又副册,雪芹高鹗太难人。”

最后说两段故事。其一,少读《红楼梦》,父亲一直不大赞成。无非是宝玉初试云雨情、薛蟠行酒令和多姑娘一类糗事充斥,怕让孩子中毒。后来我长大成人,心中也有如此顾忌,因此前几年整理出版民国童书,我看到商务印书馆“小学生文库”中,有名家改写“洁本名著”数种,我立即拿来翻印。其二,十几年前我与某领导论辩,曾经运用《红楼梦》中诗句说:“您要知道‘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的道理!”他说:“我是中文系出身,也读过《红楼梦》。”我说:“那您是白读了!”结果我败下阵来,从此改读《三国演义》。

初读四记

我十岁时,见到父亲书架上有一本萧伯纳剧本《魔鬼的门徒》(姚克译,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六年版)。我被“魔鬼”二字吸引,几番拿起来翻读,终于从中读出一段故事:

力佳得是一个英俊青年,但他是清教徒,玩世不恭,受到人们的鄙视,被称为“魔鬼的门徒”。他的母亲也很厌恶他,声称自己临死之前,一定会诅咒这个儿子。

但有一天晚上,一位名叫安德生的牧师,请力佳得来到家中做客,对他进行说教。没想到恰在此时,力佳得的母亲病危,安德生牧师需要去为她做祈祷,牧师就让自己年轻美貌的妻子,陪伴力佳得吃晚餐,他自己赶去力佳得家中。

正当力佳得与安德生牧师的妻子用餐时,一队士兵闯了进来,他们声称牧师犯了重罪,要被绞死。士兵错把力佳得当成了牧师,要带他走。原本安德生牧师的妻子很讨厌力佳得,视其如魔鬼,此刻她却惊异地看到,力佳得没有说明自己不是安德生牧师,而是拥吻她之后,被士兵们带走了。目睹此情此景,她当时就昏厥过去。

安德生牧师回到家中,见到妻子昏死在那里,最初以为力佳得干了坏事,弄清情况之后,安德生换掉牧师的服装,跑出门去,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当时,安德生牧师的妻子以为丈夫吓跑了。第二天,她来到狱中探望力佳得,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爱她么?力佳得答道:“我当时只想到,我是否要把自己的头颈从绞绳的套圈里钻出来,而叫别人的头颈钻进去。我不能这么做,纵然是为了哪一个别人或者谁的老婆,我都不能这么做。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傻子,但这是我天性中的法律。”

就在力佳得要被绞死的时候,已经成为军人的安德生牧师赶了回来。他救下力佳得,并且最终让力佳得接替了牧师的身份。

这段故事对我影响至深,许多年中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力佳得要将绞绳套在自己的头颈上呢?萧伯纳在评述中强调,这“天性中的法律”才是上等人的作为!为什么?萧伯纳说:“这就是浪漫的哲理!”译者姚克说:“这就是美国独立成功的灵魂!”

早年翻读父亲的书,我还发现一种现象,在他残存的书中,除去一些线装书,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本最多。比如一套“译文丛书”,我见到《希腊的神与英雄》劳斯著、周遐寿译,《桃园》茅盾译,《亚格曼农王》爱斯古里斯著、叶君健译,《魔鬼的门徒》萧伯纳著、姚克译。父亲还有一套书:“契诃夫小说选集”,汝龙译,有二十几本,题目如《父亲集》《巫婆集》《三年集》和《儿童集》等,平明出版社出版。但这套书的装帧与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风格非常相似,它们的用纸都不是很好,设计简单,但版式极其干净,给人以浓浓的人文气息。每本书有一个包封,上面有图书推介和广告;去掉包封,书的封面上只有书名,封底只有出版社的商标。许多年中,我一直认为这些书都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后来才注意到平明出版社的名字,又在近些年知道,它们都是巴金主持的出版社。

回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父亲怕惹麻烦,大部分书都放入箱子里封存,只将少数“好书”摆在书架上,像中西名著、红色经典等。今日追思往事,我蓦然想到,上面那些巴金编的书,都摆在书架上。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曾经撰文赞叹巴金既出好书又能赚钱,如今想起父亲的书架,愈发引起我的思考。

老 话

哥哥说,读陈垣《励耘书屋问学记》,受陈先生“勤笔免思”的启发,经常将一个笔记本放在手边,随时记录琐事。

多年下来,哥哥打开笔记本翻看,发现其中记下父亲生前的许多“老话”,读着读着,哥哥落下眼泪,他叹息:“总有一天,我也会对我的子孙,重复父亲,或许是父亲的父亲,或许是更早的前人说过的老话。孩子们会烦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可哪一位长辈,会考虑晚生们的感受?他们总是固执地,把老话,把自己视为精华的东西,铺陈在孩子面前。他们怕孩子吃亏!”

哥哥记道:遇到烦恼,父亲说“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见到房地产热,父亲说“与人结怨,劝人起屋”;谈到处事的态度,父亲说“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听到家庭纠纷,父亲说“父子生分只为财”。

关于养生,父亲的老话最多。诸如“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药补不如食补”;“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神仙也怕脑后风”;“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这也让我想起母亲去世时,小姨母赶来告别,我们跟她说,为了抢救母亲,医院用了许多好药。但小姨母叹息说:“唉!没用。救了病,救不了命啊。”

有时,父亲也会幽上一默,引来一些奇怪的诗句,调侃眼前发生的事情。比如见到有人涂鸦,他会吟道:“打屁在墙上,为何墙不倒?那边也有诗,所以撑住了。”有人在墙角便溺,他会吟道:“两脚落地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此处不是汝祖坟,为何在此哭哀哀?”去理发店理发,父亲说他在南方生活时,有一家理发店挂着一副对联:“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我记得父亲平时好开玩笑,哥哥结婚时,他模仿母亲的东北腔调唱道:“你是一个白眼儿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结婚时,父亲又没声没调地唱起来,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还有许多族亲的老观念,在长辈的头脑中根深蒂固,父母总会把那些老话挂在嘴上。比如“娘亲舅大”“长嫂如母”“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根;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都不是空话,父亲晚年,确实格外依赖我大嫂,喜欢听她的意见。大嫂是医生,我有什么难处,父亲经常会对我说:“去问一问你嫂子,听一听她的意见。”父亲是一个好老头,他病重时,哥哥要背着他下楼,他说:“背吧!你母亲病重时,是小儿子把她背下楼去的。我现在是大儿子背,应该的。”每想到这里,我心中都会好一阵难受,耳边又会响起那句“父慈子孝”的老话。

父亲曾提到祖辈的老话“砚田无税子孙耕”,作为家训,一脉传承。父亲还经常讲到做人的一些道理,像“狡兔三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还有一句“夹着尾巴做人”,那是时代所致,他一生出言谨慎,不肯留下自己的文字,也是一生不敢“翘尾巴”。

我也记得外祖父的一些老话,像“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一眼高,一眼低,家中必定有贤妻”。还有一句,是在外祖父与外祖母吵嘴时,外祖父文绉绉地说:“常言道: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那时我年纪尚小,不知此言的深意。但有一次爸妈吵嘴,我模仿外祖父的口气,随口说出这句话来,没想到妈妈冲着我大吼一声:“滚!”我又像小明一样,笑嘻嘻地滚了出去。

初读五记

初读的记忆,该说一说那个敏感的话题—女人。

那天有朋友问我,你小时候读过《金瓶梅》么?说实话,真的没有。不是不想看,是家里没有。

早年读《水浒传》,几个爱读书的男孩子,能背出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但这不算厉害,还要知道他们背后的女人。比如有五位奇女子,一是武大郎、武松之潘金莲,二是宋江之阎婆惜,三是杨雄之潘巧云,四是卢俊义之贾氏,五是雷横之白秀英。她们个个貌美如花,作奸犯科。当时我们喜欢议论她们的故事,王婆、西门庆和武大郎不招人待见,潘金莲对武松说的那句话“你若有心,吃下我这半盏儿残酒”,却是我们的口头禅。

宋江去东京,见到名妓李师师,一时心事缭绕,写下那首《念奴娇》:“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当年举国评《水浒》,这首词很有名,我也会背诵,但想的不是“投降”,而是李师师、宋徽宗、燕青和大宋风光……

《西游记》中杀戮最多,写女人却不精彩,诸如观音菩萨、高老庄翠兰、白骨精一类,都索然乏味。只有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七位蜘蛛精池水中沐浴,孙悟空在一旁偷窥,吟出一段香艳的曲儿:“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冰铺,香肩欺粉贴。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接着悟空变作一只老鹰,将她们的衣服叼走。再接着八戒变成一条鲇鱼精,跳入池中,“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蜘蛛精没有办法,只好放下羞耻之心,露出肚脐,“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将八戒盘倒。她们“赤条条的,跑入洞里,侮着那话,从唐僧(吊在梁上)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读到这里,我分不清楚谁是妖怪,谁是流氓。

《三国演义》中女人不少,有名如貂蝉,我不喜欢,尤其不喜欢司徒王允,他为了实现自己的诡计,先将貂蝉许配吕布,又让她去戏弄董卓,弄得父子残杀。此为《三十六计》中第三十一计“美人计”,所谓“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办法是“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我一直认为此计最卑鄙无耻,利用女人做事,算什么英雄呢?

那时郭沫若很赞扬曹操,说他会打仗,会写诗,还不忘女人。我曾问父亲,曹操不忘哪位女人?父亲笑着说,大乔小乔么!我说,那是诸葛亮用的激将法啊!况且曹植《铜雀台赋》也被后人篡改、演义。父亲摸着我的头说,许多历史都是被人篡改、演义的。

《三国演义》中人物,我最敬佩诸葛亮,一直为其妻黄氏丑陋而抱憾,又不知其丑到何种程度,更加遗憾。又言《三国演义》中第一美女不是貂蝉,而是甄氏,我深以为然。曹操打败袁绍,曹丕在断壁残垣中,发现蓬头垢面的甄氏,“以衫袖拭其面而观之,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便手按宝剑不肯离去。曹操闻讯也赶来观看:“视之曰:‘真吾儿妇也!’遂令曹丕纳之。”后来还有曹植《洛神赋》的传说,使我愈发相信父亲的历史观。我小时也落下坏毛病,见到女孩面容不洁,就想“以衫袖拭其面而观之”。

爆破手

一九七四年秋天,我中学毕业,与大批毕业生一起奔赴农村,成为下乡知识青年。

那时的政治口号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大寨的地理环境是“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而东北有大片沃土平地,荒山就更多了,人们一到冬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再出来劳作,俗称“猫冬”。

记得有一次,陈永贵到东北考察,批评东北人太懒,要求农民冬天要走出家门,修梯田,修水渠,多打粮食,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为了落实领导指示,一到冬季来临,社员们必须走出家门,推着独轮车,扛着铁锹大镐,打着红旗,上山修梯田,下地筑水渠。而且上级要求,要从国道两侧修起,山上插满红旗,有领导视察的车队经过,还要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震天响。

我刚下乡的那年冬天,正好赶上修水渠,我就跟随生产队社员一起,去一处荒郊野外安营扎寨。北方的冬天极冷,大地上的冻土都在一两米厚。冻土极硬,用大镐和铁锹等工具根本挖不动,只好用炸药炸开,再来修水渠。

我们大队民兵连长是军人出身,在部队就搞爆破,他说要带一个有文化的助手,帮助他运算炸药配比和翻炒炸药的温度。大队长推选我,那时我才十八岁,连长不同意,他说城市孩子娇里娇气的,出点事儿怎么办?大队长征求我的意见,我要面子,拍着胸脯说不怕。我们用土办法制作炸药土,就是把化肥“硝酸铵”先在大锅里炒一下,再配入一些黄色或黑色炸药,然后捆成炸药包,嵌入一个连着导火索的雷管,就可以了。

爆破手最怕两点,一是互相沟通不畅,导火索燃烧时间没准,你正点火呢,他的炸药先响了,冻土块漫天横飞,砸在大地上,整个荒野都在颤动。有一次赶上我们旁边的炸药包先爆炸,吓得我们把头钻入土洞中,撅着屁股,像钻入沙堆中的鸵鸟一样。再一是哑炮,你要去排除险情,把炸药挖出来,雷管抽出来。那时要是炸了,非死即伤,我亲眼见到一个爆破手,被炸得腿飞到天上。

每当夕阳下沉时,社员们扛着工具,陆陆续续回驻地吃饭休息。此时各村的爆破手登场了,我们开始挖洞,埋炸药包,约定一二三,点火!炸好了回去吃饭,发生哑炮还要去排除险情,重新点火,不然明天没法干活。不久我和连长大哥成了黄金搭档,成功率最高。邻村爆破手常常沮丧地说:“我们的炮又没响!”连长大哥黑黝黝的脸上堆满坏笑,他说:“你还没娶上媳妇儿呢,‘想’也没有用。”还有一个现象,一两米来深的冻土下面,居然还有青蛙、蛇、泥鳅等活物存在,它们都是秋天钻进土中,像青蛙,还是坐着遁入冻土层下。

一九七五年二月,海城、营口发生大地震,我们的工地也受到波及。那天晚上大约七点半钟,工地正在放露天电影,我扶着一个半腰高的土墙站着。突然矮墙跳动起来,接着大地像安上轮子一样,在咕隆咕隆滚动。咣当一声,电影机倒到地上,接着停电,一片漆黑。耀眼的天光闪现出来,天边有诡异的火光跳动,还伴着轰隆隆的响声。那时我强烈感受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何其孱弱与渺小,人怎能胜天呢?

记得我们最初的口号是“天大寒,人大干,备战备荒为人民”。地震发生后,改为“地大震,人大干,坚决不下第一线”。但社员还是人心惶惶,也快到开春种地时节,不久我们就收兵回村去了。

初读六记

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评《红楼梦》,说道:“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干矛也。”

陈氏之说有道理,但言《红楼梦》不露“淫”字,就不确切。曹雪芹开篇就说此书“大旨不过谈情”,警幻仙子更是称宝玉“天下古今第一大淫人”,哪里有不露的意思?

早年读《红楼梦》,或择出四大淫人:其一是贾琏,他与多姑娘的故事,再加上尤二姐,还不够淫么?凤姐死了,他又续娶平儿,这是什么世道!其二是薛蟠,他那段曲儿“女儿乐……”,还不够淫么?后来他虐待香菱,最终误娶河东狮子吼,也是报应。其三是贾瑞,他在荣府过道的黑影里,错把贾蓉当成凤姐,一把抱住……,还不够淫么?至于“风月宝鉴”的折磨,更不堪入目。其四才是宝玉,他与可卿、花袭人之事,还不够淫么?只是宝玉之淫,被曹雪芹拉高一个境界,使之在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和意淫之间晃动,再杜撰出宝黛“还泪之说”故事,读来让人刻骨铭心,想入非非。

所以就“淫”字而言,荣宁二府中,从不操干戈的“大盗”,到舞刀弄枪的“毛贼”,除去被塞了满嘴马粪的焦大,还有门前那对石狮子,谁能躲得过干系呢?

当然《红楼梦》中,“大盗”与“毛贼”也会发生碰撞。晴雯病重,被王夫人赶回家中,宝玉偷偷去看望,结果被晴雯的嫂子堵在房中,搂在怀里,那一幕看得小生魂飞魄散。这也让我想起自己十八九岁时,在北方农村锻炼,有一次挨家挨户做群众工作,遇上几位村里的小媳妇儿,她们看我们几个知青面带羞涩,就跟我们开玩笑说,过来呀,到屋里坐坐。吓得我起身就跑,引来哄声大笑。

近些年我翻印民国著作,有一部《二十四孝暨女子二十四孝图传汇编》,见心居士编,刘中文绘图,吴稚晖题写书名。我们拿来翻印,见到“女子二十四孝”最后一孝为“直言谏父”,它说的是女子兰贞,看到父亲整天在那里批阅《西厢记》《红楼梦》等书,她趁父亲不在,就把那些书烧掉了。父亲问她为什么,女儿说:“你愿意让我做崔莺莺、林黛玉吗?”据介绍,“女子二十四孝”的故事大约成文于晚清至民国初年,可见那时的观点也很奇葩。

另外,就“淫”字而言,蒲松龄《聊斋志异》也有得一比。有人将《聊斋志异》与《红楼梦》文字比较,认为前者之淫,言辞相对文雅,我却觉得,那只是文白的不同取向,不可以高下相较。

当然,蒲松龄旁征博引、叠词造句的本领,实在高超得很,无论多么难言之事,到了他的笔下,都会笑里藏刀,不露声色,隐晦几分。择几个蒲氏言辞如下:阴裁如蚕,嫪毐之目,贯革直入,潜迎就之,断袖之癖,遂相缱绻,色授神与,颠倒衣裳,迭就淫焉,自食便液,触手盈握,触腕崩腾,擂垂盈掬,惊喜拥入,穷极狎昵,醴酒调谑,欢洽异常,狎情荡甚。

再者蒲松龄叙事,每到关键处,往往舍人事而任鬼神,是抒发心性的一种计谋。比如他假狐狸之名,讲了许多奇闻,其中言辞之美,《狐谐》为首;血腥之最,《伏狐》为首;运用之妙,《狐联》为首。比如《狐联》写道,两位狐女向焦生求爱不得,便出上联曰:“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求焦生对下联;焦生凝思不得,狐女自对曰:“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这副对联,细思极淫,也是中国文字和文言的奇趣。

生 病

我一九七四年中学毕业,跟随知识青年大军上山下乡。临行前,身为老三届知青的大姐不放心,她已经回城当工人,她说城里孩子笨手笨脚,不适应农村生活,不会干农活,事事都要小心。割地时,注意镰刀不要砍在手脚上。上马车时,一定要从后面上,千万不能迎着马车,马是畜生,它随时会动起来。当年大姐青年点的一个小女生,想从前面爬上马车,马受到惊吓,一下子蹿出去,将小女生甩到车下碾死。还有冬天挖冻土时,千万不要围着看人家抡大锤,锤子飞过来会要命的,俗话说:“宁看拉屎的,不看打锤的。”

大姐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提醒的话。当时我没太往心里去,但后来类似的事情都发生了,现在我的手上,还留着当时镰刀砍出的伤疤。还有几次飞来的横祸,几乎致命致残。

一次是我刚下乡不久,生产大队安排我与一位民兵大哥值夜班,就是晚上在村里巡逻。天黑后,我们每隔一两个小时要提着手电筒,在每条街道走一遍,遇到事情及时汇报。巡视完之后,到大队托儿所的一间活动室休息。那里有一个煤炉和一铺火炕,白天有孩子在那里活动,晚上孩子回家了,就成了我们的休息室。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巡视到下半夜二三点钟,很累了,就给火炉加上煤,盖着大衣,躺在火炕上睡着了。大约四点多钟,民兵大哥起来扒拉我说,他有些头痛,先回家了。我感到昏昏沉沉的,继续睡觉。五点多钟时,天还没亮,社员开始送孩子,托儿所老师也来了,她是一位老知青大姐,大姐推我说,别睡了,这屋里气味儿不对,恐怕有煤气,赶紧回青年点睡吧。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出门一阵北风吹来,我一阵眩晕,一头摔倒在地上,来了一个狗啃泥,下巴都磕破了。我是煤气中毒,吸几口新鲜空气才缓过来,被人们抬回青年点。

天亮以后,民兵大哥来看我,他满手满脸都是摔伤,是爬回家的。他长得人高马大,肺活量大,睡觉时离火炉近,如果睡到天亮,肯定没命了。我当时很瘦,肺活量小,吸入煤气少,挺的时间长。我说大哥,你怎么不回来叫我?他说摔蒙了,在街上躺了好一会儿,一直蒙头转向,竟然忘了我还在里面。

再一次是三伏天,大地已经合垄,农闲季节到了。北方的盛夏一片寂静,没有蝉鸣,没有鸟叫;夜晚没有风时,你躺在大地里,伴着轻轻的虫鸣,能听到庄稼咔咔的拔节声。那天我们热得受不了,跑去抽水机站,那里在抽地下水浇地,一个大圆池子,水清而凉。我一头跳进去,晚上就开始发高烧,患上大叶肺炎。我记得早年,邻居家的大哥是军人出身,身体极棒。他三十几岁时,冬天卸车脱棉衣,结果患急性大叶肺炎,几天就死了,抛下媳妇和三个孩子。我那一次也好悬啊,大队赤脚医生用中药、针灸都没用。正赶上有汽车拉货,把我带到城里大医院,医生说,再晚一天就没命了。

还有一次是青年点盖房子,我跟车到采石场拉石头。卡车斜停在山坡上,我们抱起石头装车。有一块大石头很重,我把它扔到车厢里,没想到它又滚回来,直接砸向我的左腿,我下意识收腿,石头砸在我脚面子上,还好我的脚也在收缩,没有砸实,不然一定是粉碎性骨折,一生就是瘸子了。汽车把我拉到小镇卫生院,缝了七针,但消毒不好,第二天肿得老高,一跳一跳的痛,只好再去大医院。医生打开一看,创面已经溃烂,缝线都崩开了,里面还包着碎石和泥土。我卧床一个多月,一年中都一瘸一拐,还好后来没留下残疾。

初读七记

早年长辈经常说,读经典,有些章节和诗句要能背诵出来。比如《水浒传》之“林冲雪夜上梁山”和“花和尚倒拔垂杨柳”,《红楼梦》之《葬花吟》和太虚幻境中部分诗句,《三国演义》之“玉泉山关公显圣 洛阳城曹操感神”,云云。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外祖父背诵那段三国故事的语调:“却说关公一魂不散,荡荡悠悠,直至一处:乃荆门州当阳县一座山,名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净,本是汜水关镇国寺中长老;后因云游天下,来到此处,见山明水秀,就此结草为庵,每日坐禅参道;身边只有一小行者,化饭度日。是夜月白风清,三更已后,普净正在庵中默坐,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背到最后一句,外祖父加重语气,将“还我头来!”重复一遍,并且将“我”字读作“e”三声,声调悲壮,慷慨激昂!

父辈的指教我很接受,但在日常阅读中,我们还有自己的偏好,有些不入流的“歪诗”,却不用背诵,自然留在心中。比如《西游记》孙悟空面对如来佛,念的那首歪诗:“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十有八九的男孩子会记住。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宋江最爱吟诗作赋。此前谈到,他为李师师写下《念奴娇》,还有那首反词《西江月》:“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接续有诗曰:“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最差的词是《满江红》“喜遇重阳”,满篇媚骨,但有一句甚好:“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三国演义》,有三曹在,好诗很多。父亲曾让我背诵“宴长江曹操赋诗”中《短歌行》,这首诗,《红灯记》中日寇鸠山张口就来,我当然不用说。但还有些诗句未必极佳,却很好记忆。其一是刘玄德二顾茅庐,遇诸葛亮丈人黄承彦,听其吟《梁父吟》:“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其二是刘玄德三顾茅庐,诸葛亮一觉醒来,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其三是周瑜骗蒋干,假装醉酒,舞剑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聊斋志异》中好诗词、好对联不少,《仙人岛》狂士王勉,一次在仙人面前卖弄才华,作近体诗曰:“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仙人解道:“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王勉又作水鸟诗曰“潴头鸣格磔”,一时想不起下句,仙人接续道“狗腚响弸巴”。

再有《三朝元老》中,前明中堂洪承畴降清,后收到一副对联:“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匾额“三朝元老”。骂洪氏没有气节,甘做“贰臣”。

《红楼梦》中诗词最多,背诵寻常诗句不足为奇。当初一位大哥考我:“记得云儿的两首曲儿么?”他背出一首:“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patch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大哥问:“你会背另一首么?”呵呵,当然。

三本原著

回忆上山下乡出发时,我的行李中放着几本书,其中有三本是马列原著单行本: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和马克思《数学手稿》,都是从父亲书柜中拿来的。

看到这几本书,您可能会问,十几岁的孩子,看得懂么?确实看不懂,但那时提倡“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号召人们读原著,所以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拿几本马列小册子在手上,再说出书中的几个名词,或者人物的名字,是很受追捧的,今天叫时尚,那时的表现也大同小异。

比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下乡的辽宁铁岭地区,出现一位姓S的下乡知识青年,他能大段背诵讲解《资本论》,因此四处讲用,介绍经验。我也去听过,小伙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长得很帅,让很多女青年倾倒。但我怎么看他都面熟,终于想起来,他不是阳阳么?他父亲是讲马列理论的教师,他是我哥姐小时的好朋友,我和他妹妹很熟。这小子从小就强记善辩,现在看见他在台上滔滔不绝,我当然也要“见贤思齐”,带几本原著来读。

先说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它是从列宁三本笔记中整理出来的。笔记的封面上写着:“Hegel《逻辑学》第1卷。哲学笔记本。黑格尔、费尔巴哈及其他。”这本书我真没看懂,只记得列宁批注最多的几句话:“批判康德,神秘主义,辩证法,注意,好极了!”还有一段笔记写道:“关于柏拉图,据说第欧根尼·拉尔修曾经说过:柏拉图是辩证法,即第三哲学的创始者(犹如泰勒斯是自然哲学的创始者,苏格拉底是道德哲学的创始者一样),可是那些特别高嚷柏拉图的功绩的人们却极少考虑到这个功绩……”再有一段写道:“在阅读时,这部著作的这些部分应当叫作引起头痛的最好办法!”

再说马克思《数学手稿》,正文讲流数、极限、微积分等高等数学,那时我根本看不懂,只是拿着做样子。但我看到马克思在书中说自己数学不好,他说:“在制定政治经济学原理时,计算的错误大大地阻碍了我,失望之余,只好重新坐下来把代数迅速地温习一遍。算术我一向很差。”恩格斯听到有人批评黑格尔数学不好,他反驳说:“黑格尔的数学知识极为丰富,甚至他任何一个学生都没有能力把他遗留下来的大量数学手稿整理出来。但据我所知,对数学和哲学了解到足以胜任这一工作的唯一的人,只有马克思。”

最后说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全书不到八十页,其实正文只有二十个页码,一万四千字;其余有恩格斯的序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信件、注释。此书中重要人物和概念极多,诸如白拉克、倍倍尔、李卜克内西、考茨基、左尔格、爱森纳赫派、拉萨尔派、劳动是什么、工资规律、资产阶级法权、剩余价值、按需分配等等。你在谈话中能引上一段,会显得很有觉悟和学问。

当然读《哥达纲领批判》,还有另一段情结在起作用。那时父亲在“五七干校”劳动锻炼,非常辛苦。后来读原著,需要讲师,干校中有一位姓X的叔叔,他是研究《哥达纲领批判》的专家,因此从干校调回城市学校,给干部和学生讲课。他儿子是我的知青伙伴,这一下他全家都先回城,可把我嫉妒坏了,心想:老爸啊,您的书架上不是也有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吗?还有柏拉图《泰阿泰德 智术之师》呢,他们怎么不找您讲呢?一定是您那些古诗、古文背多了,那是封资修啊!

小 芳

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故事,有网友调侃说,别总一本正经,又是锻炼、又是书单、又是理想的,怎么不写一写“小芳”?呵呵,李春波的《小芳》,唤起我们的回忆。那时我们青年点,真有“小芳的故事”,但情节各有不同。

记得有一位大哥S,他是铁岭下乡青年,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他与村里女工组长M恋爱。M是村里第一美女,家里不同意她与知青恋爱,他们说城里的孩子靠不住,不知哪一天就跑了,上哪儿找去啊?还是找一个农村小伙吧。但他们俩却爱得死去活来。一次S回城探亲,M整天到青年点问,他哪天回来?S回乡那天,M穿着粉上衣,围着红围巾,站在村口等着。我们问等谁呢?她面色绯红,笑而不答。恰好M的父亲路过,一顿臭骂,M只好哭着走了。后来S回城接父亲的班做工人,还是把M娶回城里。结婚一年后,他们抱着孩子来看我们,我问怎么样?他说M人真好,勤快敬老。

我们青年点有一位女生L,她出身大家庭,一副大小姐范儿,走路慢慢悠悠,长得细皮嫩肉,说话轻声细语,平时笑不露齿。干一点农活手就破了,太阳一晒皮肤就过敏。没办法,只好让她留在青年点做饭。但L不会做饭,这一切让后院刘大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每天忙完自己家活儿,就跑来帮L,做饭炒菜,手把手地教她,有重活就让自己的小儿子K来帮忙。K是我们的好朋友,黑黑瘦瘦,长得很精神,整天脸上挂着朴实的微笑。K文化不行,干起农活像风一样,干净利落。别人给他介绍几个对象,有钱的,有势的,漂亮的,他都看不上。一次有女方来相亲,问他家有几个存折,刘大娘喊道:“老刘,拿一个存折给她,拿那个二百的。”刘大娘声音太大,邻居都听见了。从此“拿那个二百的”就成了村里人的口头禅。就这样帮来帮去,K跟L搞上了。开始刘家其他人不太同意,说这女孩除了皮肤白,啥都不会。刘大娘说:“一白遮十丑。”最终他们结婚了。“文化大革命”后L回城,K也借光进城工作,后来很出息,再见面时一切都变了,只有那一脸朴实的微笑还在。

知识青年之间恋爱,有成功的。比如我最好的朋友X,我们住一个房间,一起劳动,一起回城喝酒、打架。后来他偷偷恋上女生J,很快陷入热恋。那时刚刚恢复高考,X和J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家说谁考不上他们也能考上,但最终他俩都没考上。一次我到J家做客,她妈妈说,两个人不好好准备功课,把J锁在房里,她还跳窗跑出去找X。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当然,没恋爱成的也有。T与M,一个一米八,一个一米七,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女生M不太漂亮,皮肤黝黑,还有青春痘,身材瘦高。有一次演出,T朗诵极好,但平时口吃;女生表演唱,M领唱:“一朵红花开,朵朵放光彩。什么花儿开呀啊?”唱到这里,M大辫子一甩,那风度你永远也忘不了。两个人恋爱很般配,后来为争一个回城名额发生矛盾,从此翻脸,天各一方。许多年后,T做了证券公司总经理,很有钱,M没有了音讯。

还有一个W,面目清秀,颇有才气,几个女生暗恋他。他写了一首长诗《信天游》,将他看重的男生女生都写进去,比喻成不同的花草树木,每人一段。比如一位他喜欢的女生,他写道:“万紫千红开不穷,更有鲜花赛芙蓉。芙蓉花呦红艳艳,难耐风雨吹枝干。”好酸,但里面藏着女生的名字,竟然有人私下传抄。

初读八记

记得中学语文课,女老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接上一句“猫儿得势欢如虎”,当时把她弄得一怔,脸都红了,说:“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混话。”我当时很得意,回家跟母亲讲,母亲说:“你这样说话不好,做人嘴不要太臊。”

“臊”是东北话,也称“骚”,读sao四声,有说话难听的意思。我上面这句怪话,来自《西游记》六十一回,孙悟空从牛嫂嫂那里抢来芭蕉扇,却不会变小,扛着大扇子在云间行走;牛魔王远远看见,变成猪八戒说:“哥哥劳碌太甚了,可把扇子我拿!”此时猴子“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没细看,就把芭蕉扇交给牛魔王。结果让牛魔王一扇子扇没影了。

我很喜欢猴子这句俗语,当然后面孙悟空一句话更好:“他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鹐了眼睛。’”在东北,这样的话也称“屁嗑儿”,我十八岁时在农村插队,一位大叔闹着玩儿,要把我推入一个水坑,没想到我身子一闪,他掉了下去。大叔一面往上爬,一面笑着说:“靠,老家雀儿没鬼过红赤蔫儿。”此言跟孙悟空的话类似,“红赤蔫儿”是说没长毛的小鸟。

中国古籍,《西游记》中这样的话最多。它们不但丰富了我们的语言,而且对做人做事影响深远。比如:不看僧面看佛面;强龙不压地头蛇;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告人死罪得死罪;放屁添风;画虎不成反类狗;起头容易结梢难;远来的和尚好看经;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门的买卖好做;请将不如激将;龙游浅水被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儿方晓父母恩;君子不念旧恶;虎毒不食儿;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赊三不敌见二;一客不烦二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鸡儿不吃无工之食;放了个屁却使手掩着;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曾着卖糖君子哄,如今不信口甜人;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手插鱼篮,避不得腥;明人不做暗事,等等。这些语言都融入我们的生活中。

在中学时,老师批评一位同学,他背后跟我破口大骂。我劝他说:“别这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问:“这话是谁说的?怎么能把老师当父亲呢?打倒‘师道尊严’!”我说:“这话是猪八戒说的。最初唐僧念紧箍咒,将孙悟空赶走,猪八戒跑到花果山请孙悟空回来,正是说了这句话,告诉那猴子,父子无隔宿之仇,赶紧去救师傅,继续取经。”后来我见到这位同学,他还记得我们这段对话。

还有《西游记》第六十三回,孙悟空与猪八戒把万圣龙王全家都杀了,二郎神细犬咬掉九头虫一个头,猪八戒要追杀,孙悟空说“穷寇勿追”,结果至今有遗种“九头虫滴血”,危害世人。只剩下一个龙婆,猪八戒要杀,孙悟空说留一个活口,回去请功。后来猪八戒又要杀,孙悟空说“家无全犯”,饶龙婆不死。用铁索穿了她的琵琶骨,让她看塔。龙婆答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甚么。”这一句“好死不如恶活”,也是一句非常流行的话语。

最有趣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闯入三清殿,推倒木像,他们变成三清道人坐在台上吃供果。猴子怕人发现,告诉八戒,后面右手有一个小门,想必是“五谷轮回之所”,将那三尊木像扛到那里去吧。八戒扛着木像,开门一看,骂这弄嘴弄舌的弼马温。哈哈哈,他看到了什么?

初读九记

前文说到,我颇喜欢《西游记》中的俗语。《红楼梦》中让人难忘的话也不少,比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拔根汗毛比腰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新婚不如远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妻贤夫祸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小鳅翻大浪;扒灰;养小叔子;等等。每一段话语与书中场景联系,都让人浮想联翩。

《红楼梦》第七回,焦大骂的话最有豪气:“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还有:“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这让我想起早年在北方,听到邻家两口子打架,阿姨(老娘们儿)边哭边骂她男人:“我怎么你了?养汉子啦?卖大炕啦?”我还问母亲,她说的是啥意思?母亲说都是些脏话,别重复。

《水浒传》中话语,最有江湖气,但句式整齐,言辞文雅。比如我最喜欢的几句:“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还有:“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后,仓皇逃路,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多好的句式。

《三国演义》厉害,其中许多话语流传最广,比如: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生得其名,死得其所;等等。另外,说刘备,会想到“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还有“世之枭雄”;说曹操,会想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还有“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说吕布,会想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说曹植,会想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说关公,会想到青龙偃月刀,还有“还我头来”;说张飞、赵云,会想到“吾乃燕人张翼德也”和“吾乃常山赵子龙也”;说诸葛亮,会想到“未出茅庐便知天下大势三分”,还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孙权,会想到紫髯碧眼,还有“生子莫如刘景升,生子当如孙仲谋”;说周瑜,会想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既生瑜,何生亮”;说马腾,会想到“三马同槽”和“锦马超”。说阿斗,会想到刘禅被俘后“乐不思蜀”,司马昭问他想家么?他说“想”,接着想装哭却哭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把司马昭逗得捧腹大笑。

关于阿斗故事,我曾问父亲:“刘备如此英雄,其子何以这般模样?”父亲讲到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讲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还时常提到“一代做官,三代打砖”的民谚。当时我听不大懂,只觉得当初赵云在长坂坡,不该拼着性命去救阿斗,造就一位亡国之君。至于“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的说法,我一直不大认同;直到听侯大师相声《长坂新说》,说刘备胳膊长,阿斗是放到地下的,假摔!我才嘿嘿一笑,从此释然。

求学记

记得早年父母填写各种表格,在学历一栏,父亲写着“小学三年”,母亲写着“高小”。

父亲说早年家贫,他只读过三年小学,名曰“将就小学”。但我的祖父是不第秀才,留下家训“砚田无税子孙耕”,因此父亲一生自学不辍,读书不少,后来被同事称为“老夫子”。母亲的祖母是教师,据说是当时白城地区唯一的女教师,所以我的外公是读书人,他对书籍的热爱,也在母亲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有这样的生活背景,催生出我们多读书的欲望。

哥姐读初高中时,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因此失去高考的机会。大姐是老高一的学生,当年是高才生,最初知识青年回城就业,大姐被分配到沈阳水泵厂做铸工,瘦弱的她抬不动盛满铁水的钢包,手腕都被迸出来的钢豆子烫伤过。她说有一次,他的师傅没戴安全帽,一粒铁水飞到他的头上,当时粘下一块头皮,上面还带着头发,那铁水冷却后,粘着头发的铁块像一只毽子一样。好在大姐嗓子好,会唱歌、朗诵,不久被调到厂部文艺队去演出。

后来大姐离开工厂,去做小学老师,语文、算术、外语都教过。但大姐在中学学的是俄语,而那时时兴英语,大姐又去进修英语,还经常让我帮她纠正发音。再后来她离开体制内的工作,被聘为沈阳第一所私立小学的教学校长。

大哥比大姐小一岁,初中没毕业就上山下乡。当时他只有十七岁,母亲不放心,还申请他和大姐在一个青年点,让姐弟俩有个照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段“教育回潮”,大学开始招生,招收工农兵学员。那时的方法与现在不同,许多教师亲临工厂、农村和军营面试考生。哥哥很幸运,得到面试的机会。老师给他出两道数学题,好像是几何作图题和因式分解,他很快做出来。老师让他读一段英文,这一下碰到点儿上,哥哥平时就喜欢学英语,整天拿着一本英文书,躲在那里拿腔作调地朗读。哥哥的毛笔字是童子功,钢笔字也写得极好,因此他被招考老师看中,被录取了。

二姐一九七○年中学毕业,先是下乡知识青年,后来也赶上教育回潮。二姐学习好,认真准备升学考试,志在必得。考完试后,二姐感觉不错,本以为没有问题,没想到快要公布录取结果时,出现一位考生Z,他不答卷,却在卷子上写信,批判“师道尊严”,反击右倾翻案风,结果那次考试成绩全部取消,改为根据政治表现录取,虽然二姐表现很好,也没上成大学。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最初哥姐们都想参加考试,但大姐的孩子很小,没有精力;二姐年龄大了,母亲不同意她再去读书,她还是坚持学习、进修,最终拿到大学学历,在一所大学教书。哥哥是工农兵学员,被安排“回炉”,又回学校去复读一年。那时他在辽阳化工厂做工程师,这个工厂与法国合资,一次为公派去法国工作,公开考试招聘,没想到又是外语发挥作用,哥哥考得第一名,许多“文化大革命”前的老大学生都没考过他,因此去了法国。回国后工作几年,又参加外交部考试,去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馆做科技参赞。

回想哥姐的求学生涯,曲曲折折,各有不同。但有一条线索始终缠绕,那就是教育工作。前面说到,母亲的祖母是教师,父亲和母亲也在学校工作,大姐和二姐都是教师。一次两位姐姐陪父亲散步,有人喊“俞校长”,他们三个人竟一起答应。

求学记续

前文谈到哥姐们的求学之路。至于我的求学故事,中小学阶段有些混乱,淘气、逃学等荒唐的事情都有发生。

记得中学时,我在一所农村中学读书。班里一帮男生都好说脏话,把老师气得没办法。有一次班主任把女生赶出教室,只留下男生训话。我们的班主任四十多岁,男性,这次他放开语言束缚,把我们一顿臭骂,他说的许多脏话真把我们惊呆了,有些我们听都没听过。而且他还能讲出骂人的学问,当时就把我们这些自认为“骂人为王”的人镇住了。比如他说:“你们整天把‘妈’挂在嘴上,像英语中的不定冠词一样;你们还一口一个‘cao’,都快成英语中的定冠词了。”此后我们再骂人时,开始追求隐晦、文雅,比如我们时而会说:“定冠词你个不定冠词的。”今天回想起来,做教育太难,做老师太难。

我真正对求学感兴趣,是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那段时期。当时我还是下乡知识青年,在一个知青工作队工作。开始传来消息,说一九七七年夏季高考,秋季入学,考试以初中水平为准。听到讯息,我没有工作的心思,赶紧找来一大堆初中课本来读。过一段时间,又有讯息传来,说改为一九七七年年底高考,一九七八年春季入学,考试标准改为以高中为起点。

听到这个消息,我紧张起来。因为我们中学毕业没有毕业考试,每一门课程都是学到哪算哪。中学语文我们基本学完,数学有一册教材没学,物理有两册教材没学。化学学得更少,因为课时都被农业课占去,像pH值测定土地酸碱度,如何使粪便发酵,修建沼气池,还有“三埋两踩一提苗”“朝霞不出门,晚霞飞千里”“鱼鳞天,不雨也风颠”“顶浆打垄,顶凌耙压”“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春雨惊春清谷天”等农业知识,高考没有这一项。

我赶紧请假回家,参加高考补习班。那时社会风气一转,年轻人都疯了,为了买一本习题集,把书店橱窗都挤烂了,警察赶来维持秩序。补习班更是挤破门,根本进不去。没办法,市政府只好把补习课录像放到电视上播放,那时我家有一台九英寸(1)黑白电视,我每天坐在那里听课。这回“臭老九们”又牛起来,记得沈阳的王大中老师讲数学,他的学生太多,搬到大礼堂去讲,黑板上的板书看不清,他就两手举着说,这是正弦曲线、余弦曲线、抛物线。哇,那时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都热血沸腾。

记得高考时间临近,我的考场在上山下乡的地方,需要回去参加考试。那天晚上,我们家人正围着圆桌吃晚饭,我要赶晚班火车回农村。天已经黑了,我拎起旅行袋对着他们挥挥手,学《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腔调说:“同志们,等待着胜利的消息吧!”转身消失在北方寒冷的冬夜中。

考试过程还算顺利。不久分数出来,我考得不错,满分三百多分,我考二百五十多分。但体检却出了问题,单项高血压!尤其是我的专业没有报好,诸如吉林大学核物理、激光、生物化学什么的,都限制专业,高血压不能录取。开始我对高血压的事没太在意,但听老师说录取有困难,我才紧张起来。通知下来,果然三个志愿都没录取,最后我的档案被沈阳师范大学数学系超志愿捡走(当时叫“辽宁第一师范学院”,后来称“沈阳师范学院”)。当时我心情非常不好,尤其是听说邻家小伙儿考一百八十多分,竟然去了北京航空学院。而我当时只想学工科,不想去报到,已经拿出课本复习,准备再考一次。但上级通知说,录取不服从的,明年也不准许考。我只好作罢。

家 谱

前些年安葬岳父的骨灰,同时将此前逝去的两位亲人的骨灰和遗骨,从内蒙古一处墓地取回来,与岳父一并安葬。

去内蒙古之前,我们将岳父的家世认真研究一番。那是在清代某年间,一位王爷被派到蒙古一带戍边,现在那里还留下一座王爷庙。王爷赴任时,随身跟着两位保镖,他们是来自山东的两兄弟,身材高高大大,身怀武艺。后来王爷去世,兄弟俩就在那里安家落户,两家隔着一座大山和一片草原。

多少年下来,俩兄弟的遗传基因代代相传,人丁兴旺,各个强壮,加起来也有近百号人,我的岳父就是其中一支中的人物,他辈分高,晚辈称他“五大爷”。

那次我们开车去墓地,顺着公路往北开,当我们穿过一个山脉长长的隧道后,空气一下子凉下来,山上都是斑斑点点的积雪。我们到了镇上,先把亲属请来相见,两支的人各过来十余位,聚成一桌,才知道他们多年也很少见面,彼此论起宗亲辈分,算来算去,都还分得清楚,大姑大婶便叫起来。他们说,原来是有一部家谱的,后来“除四旧”都烧掉了。那些年搞政治运动,人们不讲亲情,亲戚也不大走动,这些年好了,还应该恢复家族的亲情。

几杯酒落肚,亲人们兴奋起来,谈到应该再修家谱,还谈到家族传统和历代名人。但是说到三辈以上族亲关系,就有些模糊。这个说那谁是我亲爷,那个说不对,那是我的亲爷,不是你的。一位大姐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别争了,惹急我哪天半夜把我爷的坟挪走。”吓得别人脸都变色,那还了得?此后又一笑了之。

我父亲是江苏人,我们自幼填籍贯,都写“江苏江都仙女庙”。江都是古都,所以近来我刻藏书章,即写“江都俞氏”。早年问父亲家谱的事,他总是摇头不肯回答,还说那都是封建、四旧,家不家有什么用?四海为家么。到了晚年,父亲的态度温和许多,一次我问:“我们家族出过名人么?”父亲说:“大概与明代俞大猷有些关联。”后来哥哥经常与父亲聊天,他说有一次问父亲,俞氏家族的根基就在江苏么?父亲说,祖上是从安徽移民到江苏,当时有钱的人入住扬州,没钱的人在周边定居。

我查过,俞大猷弘治十六年(一五○三)生于福建泉州,祖籍安徽凤阳,始祖俞敏跟从朱元璋打天下,以开国功臣袭泉州卫百户官,至其父俞元赞已历五代。

再从网上查俞氏分布,有西昌姜坡、浙江宁波、浙江绍兴、广东黄公林、甘肃武威和安徽巢湖等。安徽这一支的“俞氏字辈”罗列如下:“廷通祖宗信龙仲从再嘉拄国宜昌后文为应绍先发祥惟善泽勤学本家传建业光昭德存诚道义全。”此中有三个疑问:其一,父亲的名字在“字辈”中有么?其二,俞大猷的名字,以及他前辈的名字,在字辈中都没有。其三,近几十年人们起名字,根本不按祖宗规矩按字排辈,哪里去找?

我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哥姐。二姐说,我家应该是安徽巢湖一支,字辈中有“宗”字,而江苏地方志记载,父亲又名“宗仁”。二姐说“文化大革命”时因为害怕,她撕掉父亲的一些老照片,上面都有“宗仁”二字。哥哥也认为是这一支,但父亲又名“应芝”,三叔名“应兰”,安徽巢湖字辈中也有“应”字。到底是哪一个呢?

及此,我竟然有数典忘祖的感觉。真伤心。

独轮冰车

小时候,我哥哥是孩子群中的大王。他个子不高,非常壮实,平时喜欢端着肩膀,遇事好打抱不平,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妈妈整天提心吊胆,只要听到院子里有孩子打架,就担心哥哥一定参战。说不定过一会儿,家长会带着被打的孩子敲门告状。直到哥哥长大成人,妈妈还会摸着哥哥的头说,你小时候啊,一听见打架后脑勺都乐,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老实憨厚呢?

当然哥哥淘气称王,不仅在勇敢,更在他能玩出智慧、玩出花样,让小伙伴们佩服。比如那时的孩子都喜欢“打弹弓”,用粗铁丝做成一个V字形的架子,有手掌大小,在支架上绑上两条橡皮筋,连着一个小皮袋,把石头放到皮袋中,然后一手持弓,一手持袋,拉开橡皮筋将石头射出去,打鸟或者打人家的玻璃。

记得我们经常拎着一个弹弓,四处找寻一些适中的石头,最好是鹅卵石,用作“子弹”。我居住的城市远离海岸,捡不到鹅卵石,只能寻找建筑工地,那里会堆放鹅卵石,放入水泥中做混凝土。我们会趴在石堆上一颗颗挑拣,带回家中存放。

一般的孩子打弹弓时,会带很多石头,把衣兜揣得满满的。但哥哥是有名的神射手,他兜里只揣着几颗圆圆的石头,打鸟时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弹不虚发。哥哥还用黄泥做成泥球,晾干后充当子弹,出手打得更准。

我与哥哥的年龄相差很多,他热衷打架时我还很小,他玩得出神入化时也不带我玩。如今我们都六十多岁,某一天哥哥读到我的文章,他对我说:“你那些捉蟋蟀、养鸡养兔的故事,都未达到我当时的境界,只有滑冰车的技艺,你真的很厉害。”

北方的冬天四处都是冰雪,一入冬每个学校都浇冰场。尤其是春节前后学校放假,孩子们都背着冰鞋去滑冰,哥姐都滑得很好。但我们那一代赶上“文化大革命”,正规的冰场没有了,孩子们都到大河泡子里去滑冰。没有冰鞋,只有自制的各种冰车、冰滑子。有一种冰车叫“独轮”,就是在一个双脚大小的木板下面,安上一个厚铁片,人蹲在木板上,每只手持着一根铁钎子,既保持平衡,又不断触动冰面,推助滑行。由于是单片冰刀接触冰面,阻力小,滑得快,转弯灵活,所以当时“独轮冰车”非常流行。

这种自制冰车,关键是那片“冰刀”,既要厚又要有硬度,每次上冰前都要用铁锉打磨,才能滑得快、不滑倒。某一天我突发奇想,何不把哥姐冰鞋上的冰刀卸下来,安在我的独轮冰车上呢?经过研究,我选择花样冰鞋上的冰刀。冰刀太长,我又把它锯断,只用前面一段。花刀很厚,我用锉刀在上面锉出凹巢,这样转起弯来不易摔倒,还可以在冰上转小弯、画圆圈。

做此事时我十岁上下,当时父母去“五七干校”,哥姐上山下乡,只有我与二姐在家,没人管我。我偷偷把哥姐的冰鞋拆掉,按照上述思路,做成我自创的独轮冰车。没想到在大河泡子中甫一亮相,立即把周围的小朋友镇住。我们经常在那里玩追逐游戏,我滑得不是最快,但转弯技能一时无双,没人能追得上我,因此迅速成为大王。

遗憾的是不久我们全家被下放到农村,告别了那段美好时光。但到农村后,我发现村里的孩子也滑冰车,经过冬灌的水田地成了一块块冰场,孩子们滑着各种冰车在那里玩捉人游戏。我有独轮冰车绝技,很快成了孩子头。那时哥姐们也在我们村劳动锻炼,有一次他们与一群社员路过,看到我滑的独轮冰车都很惊讶,此时一群追逐我的孩子把我堵到一个田埂旁,我加快速度,突然双手一撑冰钎子,跳过田埂,飞到另一块水田的冰面上。社员们一阵欢呼,哥哥也在其中。

初读十记

此前写《初读记》已有九篇,友人读后有两个疑问:一是说,你早熟啊,小小的幼童,怎么有那么多晦暗的想法呢?二是说,你自幼读书没有正形,整天嘻嘻哈哈,就没有伤心落泪、悲天悯人的时候?想一下,还真有。

少年时读《封神演义》,最喜欢哪吒。他生来好斗,四处惹祸,抽取龙王三太子的筋,抓下龙王的鳞片,被人堵到家里质问。哪吒的父亲李靖属于“窝里横”,在外面胆小怕事,在家中却摔锅打碗,怨天怨地。哪吒不忍心看父母为难,只好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以自杀了断。

为求再生,哪吒托梦给母亲,请她修一座行宫供人拜祭;眼看着香火旺盛,哪吒塑像栩栩如生,即将复活,又被李靖发现,他一怒之下,将塑像打得粉碎。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没有办法,只好用莲叶、荷花、鲜藕等为材料,塑成三头六臂的哪吒真身,还为他配上风火轮、混天绫、火尖枪和乾坤圈等武器。

初读这段故事,我几番流泪。先是不解哪吒自杀,父母怎么忍心看着他下手呢?接着李靖打碎哪吒塑像,更让我大惑不解,伤心不已,甚至对“父亲”一词,都有了一生的芥蒂。哪吒复活后神通广大,他一直追杀李靖,直到燃灯道人赐给李靖一尊如意黄金宝塔,将哪吒收入塔中烧烤,才算达成妥协,了结这段追杀。但从此以后,每见到李靖手托那尊宝塔不敢离身,就怕哪吒再来复仇,我更加伤心,心里总像堵着一团乱麻,道不清个中原因。

《西游记》中也有哪吒故事,与《封神演义》中情节大同小异。其中第八十三回,记有托塔李天王(所谓李靖)挥刀砍向孙悟空,被哪吒用剑架开,当时托塔李天王大惊失色。只因“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读到这里,我愈发难过。

再说《三国演义》。俗语说:“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我看《三国》,关公一段最让人感伤。先是落凤坡庞统殒命,诸葛亮无奈离开荆州,去成都辅助刘备,让关公接任驻守。关公授命时说出“死”字,诸葛亮立时后悔,但成命难收。后来关公为东吴吕蒙所杀,英魂不散,立于玉泉山云端,大呼“还我头来!”读到这里,我眼睛湿润,清泪涌出,却未落下。

《三国》人物,我最喜爱诸葛亮。他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夜观天象,见到“客星倍明,主星幽隐”,自知将死,便与姜维商量,试图用“祈禳之法”延寿一纪。没想到即将成功之时,魏延突然闯入,竟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临终前他嘱咐杨义,在他的口中安放七粒米,脚下安放一盏灯,军中安静,切勿举哀,使将星不坠,待他阴魂自起镇之。孔明如此设计,造成司马懿疑虑,蜀兵安全撤退。后人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我少年时读到这里,几番泪眼朦胧。

但《三国演义》中,最让我落泪的英雄是姜维。诸葛亮最看重姜维的才华,姜维也不负众望,尽心尽力,试图重兴蜀汉大业。没想到举兵之时,两番心痛病发,被乱兵所杀,“魏兵争欲报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少年时读到这里,想到孔明妙计再无后传,不觉号啕大哭。大姐过来,一面为我擦泪,一面笑着说:“将来不知哪位女子有幸,能为我这个小弟揾泪。”

初读十一记

前文谈到《封神演义》和《三国演义》,其中英雄故事,生死轮回,令我落泪之处不少。其实我少年时最爱的武侠小说,还有《三侠五义》。一回回读下去,一点点融入侠义精神,直到锦毛鼠白玉堂惨死冲霄楼,立时令我大惊失色,泪流不止。

《三侠五义》一百零五回写道:“白玉堂举目留神,原来是从下面一缕灯光照彻上面一个灯毯,此光直射到中梁之上,见有绒线系定一个小小的锦匣,暗道:‘原来盟书在此。’这句话尚未出口,觉得脚下一动。才待转步,不由将笨刀一扔,只听‘咕嗜’一声,滚板一翻。白爷说声:‘不好!’身体往下一沉,觉得痛彻心髓。登时从头上到脚下无处不是利刃,周身已无完肤。”

我一直痛恨作者石玉昆如此狠心,虽然我知道他也是不忍,或许是假惺惺的,在《三侠五义》正文中,石氏直接写道:“这段情节不好说,不忍说,又不能不说。”有此原因,我再不重读此书,因为有了白爷死亡的阴影,再读到诸位侠客时,都会心中一凛。后来见到《续三侠五义》称白爷没死,但凡此种种解释,都化解不掉我早年的感伤。直到宁财神《武林外传》走红网络,那些伪侠客开始行走江湖,尤其是看到满口东北话的沙溢,装扮那位莫名其妙的白展堂,我才呵呵一笑,从此放下这一段侠客梦的生死情结。

再说《水浒传》,其阅读经历与《三侠五义》类同。二十年前我曾撰文写道:“小时候,由于家中仅有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加上当时恶劣的读书环境和我孤独的个性,我不知道《水浒传》还有其他的版本,因此深信那一百零八位英雄是不死的。后来社会上风行“评《水浒》运动”,使我蓦然听说还有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阅罢不禁潸然泪下,它们打破了我儿时构建的精神公理,不死的英雄死了!至今我还常常骂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从此决不再读那书。”

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被宋江带去接受朝廷招安,没过多久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我一边阅读,一边点数,一边落泪,征方腊胜利后,梁山泊好汉仅剩下三十余人。一个个英雄死因不堪目睹:宋江被高俅毒死,卢俊义水银中毒后病发身亡,吴用、花荣在宋江墓前自缢而死,刘唐被闸门压死,索超被流星锤打死,史进、石秀被人一箭射死,呼延灼破金兵时战死,周通被人一刀砍死,秦明被方腊的侄子一戟刺死,大刀关胜酒醉落马而死,林冲中风半年后死亡,杨宁中药箭而亡,阮小二自杀,阮小五战死,董平被人砍做两半,张顺被刀箭攒死,杨志、张横、穆弘病死,杨雄患背疮而死,时迁患搅肠痧而死,解珍、解宝均死于非命,丁得孙被毒蛇咬死……我深信:这是一篇文字游戏,也是一场政治谋杀。

我还注意到,二十几位幸存者,大多是逃离是非之地的人:公孙胜回蓟州出家,柴进回沧州为民,鲁智深焚香打坐而圆寂,武松被砍下左臂后出家六合寺做和尚,戴宗去泰安岳庙陪堂,李俊装病逃往暹罗国,童威、童猛随李俊而去,蔡庆返乡为民,阮小七回家乡侍奉老母、打鱼为生,朱武、樊瑞随公孙胜出家,裴宣回饮马川求闲,燕青浪迹天涯、不知所终……

而最让我悲伤的是黑旋风李逵之死,他是《水浒传》中我最喜欢的角色。宋江怕自己死后,李逵闹事坏了他的名声,便在饮高俅的毒酒时,让李逵一起饮下。就这样,李逵死在大哥的手上,但他那句“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的骂声,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知青书单

知青时代的阅读,除去马恩列斯毛,就是鲁迅。今天翻检我的书架,还有三本“青年自学丛书”遗存,一是《鲁迅杂文选》上、下册,收录鲁迅一九一八至一九三六年文章,首印一百万册;再一是《鲁迅书信选》,首印三十五万册。三本书均由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选编,一九七三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试问,那些年读鲁迅目的何在?时至今日,我们究竟留下哪些记忆?应该是那一段段故事和语录,当时一遍遍翻读,没想到它们竟一直沉淀在我的记忆中。

其一, 一九○四年鲁迅在日本学医,偶然见到一幅画片上,一群被捆绑的中国人身体健壮,目光麻木,他们做了俄国间谍,等着被日军砍头示众。鲁迅由此惊醒,弃医而投身文艺,立志要“改变他们的精神”。(《〈呐喊〉自序》)一九七六年有消息称,人们发现一首一九三○年鲁迅写的四言短诗《无题》:“杀人有将,救人为医。杀了大半,救其孑遗。小补之哉,乌乎噫嘻?”这段故事与这首小诗,都让我一生难忘。

其二,一九二五年,鲁迅开始与许广平通信,称其为“兄”,吓了二十几岁的许广平一跳,赶紧拒绝,大呼先生不能这样做。鲁迅只好在下一封信中解说:“这回要先讲‘兄’的讲义了。……总之,我这‘兄’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足为奇焉矣。”鲁迅这一段言辞一反常态,好生暧昧。

其三,《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写道:“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我不是“战斗的作者”,但鲁迅提倡的文风,尤其是“止于热骂”,却对我一生文字影响至深。

其四,“鲁迅语录”我记很多,那时开会发言,信口引用一段,往往可以语惊四座。用一位农民大叔的话说:“鲁迅的话,不用上粪就有劲。”他是把鲁迅语录比作肥沃的农田,不用施肥,庄稼也会茁壮成长。比如:“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读死书是害己,一开口就害人;但不读书也并不见得好。”(《读几本书》)“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死》)“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导师》)

我们青年点一位姐姐长得很漂亮,爱打扮,玩世不恭,总装病请假,旷工回城。那天大队书记组织路线分析会,帮助她提高觉悟。让我发言,我也没有稿子,张嘴就来,说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为什么打扮?为什么捣鬼?小资产阶级情调。鲁迅先生说:“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捣鬼心传》)当时把大家震住了,大队书记还让我抄下鲁迅的话给他。最没想到的是那位知青姐姐,她听到我的发言后不嗔反喜,会后还笑嘻嘻地拽住我说:“你小子溜光水滑的,还挺跩啊,你说说,我捣什么鬼了?”当时羞得我满脸通红。

知青书单续

回忆知青书单,进而想到一件趣事。大约受到时代的影响,我们那一代人写文章,很喜欢用“排比句”。除去文章的需要,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呢?

首先是毛泽东,他最有影响的两段排比句,在那个时代,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其一是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九三五),其中一段写道:“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其二是毛泽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九三○),这一段排比句激情四射,更为有名:“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当然另一位走红的作家鲁迅,他的“排比句”也很了得。那时我读鲁迅,一定要把它们一段段抄下来,一段段背诵。《记念刘和珍君》和《“友邦惊诧”论》两篇,都是进入中学课本的文章,它们文中的排比句,尤其以三个“他们不惊诧”和一个“他们就惊诧了”一段最为著名;还有三个“党国倒愈象一个国”更为上口,大约我们这几代人都耳熟能详。

鲁迅《导师》(一九二五)一文中有一段话,“文化大革命”辩论时经常被引用:“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但在此段话之前,鲁迅用了一段排比句,却没人敢引用:“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导师》最后一节还有一段排比句,说得慷慨激昂:“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最好的排比句,首推鲁迅的《白莽作〈孩儿塔〉序》(一九三六),其中一段写道:“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那一世界里有许多许多人,白莽也是他们的亡友。单是这一点,我想,就足够保证这本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类。”

白莽,又名殷夫、任夫、洛夫等,原名徐白。他是一位天才少年,十几岁翻译裴多菲著名诗句Wahlspruch(《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投身革命后多次被捕,每次都被他身为高官的哥哥救出。后来白莽入狱,不再让哥哥知道,还留下那首诗《别了,哥哥》。一九三一年初,他与柔石等五位青年作家被捕,后被杀害,年仅二十一岁。鲁迅保存着他的诗稿《孩儿塔》,并作序,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出版。

我记得,哥哥读中学时非常喜欢殷夫的诗,他时常会兴奋起来,举着《孩儿塔》大声朗读。比如那首《归来》,哥哥读道:“归来哟!我的热情,回复我已过的生命:—尽日是工作与兴奋,每夜是红花的梦影!回归哟!来占我空心!”我那时听不懂,还问道:“怎么回锅肉,来占我空心?”

书 柜

前些年父亲去世后,我们清理他留下的物品,看到那几个老旧的书柜,深深的赭红色,厚厚的木板,结实的框架,一丝不漏的柜门……瞬间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几十年前。

此前我多次谈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的书被造反派抄家拿走,退回来后只能装在麻袋中,堆放在那里。后来我们家走“五七”道路,被下放到乡下锻炼,临行前母亲找到几个大木箱,将这些书放入其中。到农村几年后,我们有了固定的住所,那些书箱一直堆放在一间小北屋里。

北方的冬天,那间小北屋好冷啊,墙上结着厚厚的白霜。入冬时为了保暖,北窗已经用秸秆封上,夹缝中还灌满高粱壳子,因此屋子里没有光线,关上门完全是黑的,进屋时点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但小北屋对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一是屋内贮藏着家中的食品,有冻馒头,粘豆包,油嗦子(油渣),过节时还会有炸丸子、熟肉什么的。二是那几个大书箱,那里的书让我觊觎已久。所以我拉拢二姐,经常趁父亲不备,我们俩悄悄钻进小北屋中,一面偷吃那里存储的食品,一面打开书箱,将我们喜欢的书偷取出来,藏在被子里,夜里打开手电筒阅读。过一段时间,再潜入小北屋去换书。

一次我与二姐正在小北屋中作案,我的上半身钻入深深的书箱中,一本一本掏书,二姐站在我后面,嘴里嚼着食物,怀里抱着一大摞书,冻得在那里直跺脚。突然小北屋的门开了,父亲出现在门口,他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二姐吓得“啊”一声,口中的食物都掉在地上。我赶紧抬头,脑袋重重地撞到箱盖的隔板上。

后来家里稍微安顿下来,母亲提议,请村里的木匠来家中,为父亲制作几个书柜。木匠是父子二人,父亲干活麻利,心灵手巧,儿子矮矮的个子,憨厚寡言,他们的手艺父子相传,不教外人。母亲每天为他们做饭,按当地的规矩,请手艺人干活不能吃高粱米、玉米面一类粗粮,只能给他们蒸馒头、煮大米饭,大白菜炖豆腐。我那时在中学读书,一有时间就为他们打下手。我记得整套书柜做下来,他们没用一根铁钉,只是在木头上一点点雕榫凿卯,还要熬胶片,将那些榫卯牢牢地粘在一起。师傅说,多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做书柜,这年头哪还有人读书、存书啊?当时没有什么好木头,我们只是挑结实的柞木、松木什么的,没有木花纹,关键是能承重。师傅把柜子四梁八柱和隔板的材料都加粗加厚许多,再加上柜门也是实木的,所以整个书柜非常沉重。那时村里做家具,大多用赭红色颜料,炕柜、棺材都是那种类似的颜色,看上去感觉怪怪的。师傅说,这样好,反正材料上没有木花纹,重重的颜色,可以把木头的疤瘌疖子都盖掉。

有了这几个书柜,父亲喜欢得不得了,他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一天父亲带着我们,将小北屋书箱中的书搬出来,一本本摆在书柜中,然后将柜门关好锁上,整个过程颇有一些仪式感,父亲脸上的表情,也闪现出一丝久违的庄重。

后来我们几次搬家,但无论走到哪里,父亲始终带着这几个书柜,即使它们那么笨重,那么老旧,还涂着怪怪的颜色。每当遇到问题时,父亲都会打开书柜,顺手抽出一本书,立即找到解说。也是父亲太熟悉他的书柜,哪本书放在哪里,书上的批注和夹上的纸条,他都能迅速找到。后来那书柜有了神性,比如一九七七年我参加高考,父亲曾把我叫到书柜前,抽出《汉书》,为我讲解刘邦与吕后的对话“安刘氏者必勃也”,没想到竟押上一道二十五分大题。

不准风月

我在《书柜》一文中谈到,早年我们家被下放到乡下时,母亲请村里的木匠为父亲做几个书柜,当时父亲感动得不得了,这几个书柜也陪伴他后半生四十余年,直到终老。

如今父母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见到这几个书柜时,常常会感慨多多。种种思念之情不用说,另有一件事情让我一直难以忘怀,那就是做好书柜之前,父亲的书堆放在那里,我可以偷偷猎取阅读;有了书柜,书一上架,父亲专门去买几把小锁头,柜门一关,我偷书的技能就没了用武之地。

没有办法,我只好向父亲借书看。大多数的书,父亲勉强肯拿出来,只有《红楼梦》《西厢记》等言情的书,他绝不许我们阅读。说实话,我小时对《西厢记》没多大兴趣,咿咿呀呀,读不出什么情趣。开篇那首《混江龙》唱道:“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今日琢磨,写得真好,少年时却看得厌烦。

也是读《红楼梦》见到两段谈《西厢记》故事,才勾起我一点兴趣。其一是第二十四回,宝玉与黛玉偷读《会真记》。其二是第二十六回,黛玉春梦中细声长长一叹,还吟出那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听见,弄得心神荡漾,不觉对紫鹃说出那句混话:“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惹得黛玉故作娇嗔,又骂那“混账书”一回,又垂泪一回。

父亲的《红楼梦》有几个版本,我最喜欢那一套线装版《石头记》,它们分两函套装,每函八本,其中插图尤其可爱,是我偷读的主要对象。最初这套《石头记》放在箱子里,我一本本抽出来阅读。后来父亲有了书柜,我再想偷读就很困难。即使后来父亲不锁柜子,我从书函中抽出一本,函套会变形,父亲一眼便能发现,立即让我交出书来。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找到一片跟一册书厚度差不多的海绵,它已经老化泛黄,跟旧书的颜色十分接近。我抽出一册书,将有弹性的海绵放入其中,书函便不再变形。结果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发现我的小伎俩。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书柜前,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指着《石头记》函套中的海绵说:“这是你干的?”

其实禁读《红楼梦》《西厢记》等书也是一种传统。前些年我重印《二十四孝暨女子二十四孝图传汇编》,在“女子二十四孝”部分,最后一孝“直言谏父”即写道:女子兰贞,看到父亲所批《西厢记》《红楼梦》,就烧掉了。父亲问女儿为什么。女儿说:“你愿意让我做崔莺莺、林黛玉吗?”弄得父亲满面羞愧。

近读清代陈其元《庸闲斋笔记》,他谈到《红楼梦》为淫书之首,可以移人性情,最受文人喜爱,因此屡禁不止。但其风情描述,害人害己,遗祸无穷。先说害人,陈其元写道:“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当绵惙时,父母以是书贻害,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再说害己,陈其元说,作者曹雪芹在康熙年间撰著《红楼梦》。雪芹是江宁织造曹楝亭之孙,楝亭为官有贤名。但到嘉庆年间,其曾孙曹勋以贫故入林清天理教,“林为逆,勋被诛,覆其宗”。陈其元说,世人认为此为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报应啊!

呵呵,哪有这样的道理?

送 终

我热爱老人。俗语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样的话深得我心。有老人在,无论你是什么年龄,在家里都是晚辈;老人离去,无论愿不愿意,你都会变为一个家庭中最年长的人。因此孝敬老人是快乐的,送终却会使我们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

我的母亲五十八岁去世,那一年我只有二十八岁。她先是在几年前罹患脑血栓,再加上肾炎和糖尿病,身体开始一天天衰弱。接着出现并发症,打点滴,滴水、滴糖、滴盐都受限,最终陷入深度昏迷,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岳父八十四岁去世。他多年患气管炎,慢性病,年龄大了,每年冬天都会复发。那一年岳父又高烧住院,病愈后医生建议,再做一次全身检查。没想到在彩超中发现,他已经到肝癌晚期。怎么得的病呢?医生说,一是他经常住院,可能有感染源;再一是他曾经注射过血制品。半年之后,岳父就离开了我们。

我的父亲九十九岁去世。他是江苏人,生活规律,即使在东北生活多年,他仍然能够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冬天注意保暖,夏天不贪凉,从不暴饮暴食。最后那一年,他已经很瘦弱,吃饭越来越少,但他头脑一直清楚,过年时还会让哥哥带着他去邮局,给亲戚和儿孙们寄压岁钱。他的逝去,几乎称得上是无疾而终。

为三位老人送终,我都在他们身旁。一个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种种表现最让人难忘。我说几件:

回光返照。这不是杜撰。母亲去世前,已经高渗昏迷一个多月,如此症状,一般不会再醒过来。但是在那一天早晨,东方晨曦微露,我们看守母亲一夜,刚刚站起来伸一伸懒腰,大姐突然说,妈妈醒了!我忙着过来看,只见妈妈拼力睁开眼睛,环视一下病房,她看到我们后,就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医生说,这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病人临去之前,往往会出现短暂的机能亢奋,用上毕生之力,所有的症状突然变好,然后便脆然离去。

入殓。此事民间的说法太多。比如送葬者一定要注意,不要把眼泪落在逝者身上;不要在逝者旁边说闲话,他的灵魂还会听到,云云。再如抬遗体时,最重要的事情是抬头部。我在为岳父送葬时,看守太平间的老爷子悄悄对我说,养儿子是干什么的?就是干这个的,只要有这一抬,这个儿子就没白养啊!为什么?老爷子附在我耳边接着说,去世的人嗓子里有一口气,你一抬,气就会像打嗝一样涌出来,喷到外人脸上不好,儿子就没关系。当然,也可以用棉花将逝者的七窍塞上。老爷子还说许多神神秘秘的话,我只是笑一笑,一听而过。但母亲、岳父和父亲入殓,都是我抬着他们的头,我觉得那是一种责任,其中包含着无限的追思与寄托。

火化。去火葬场为老人火化,拜见操持火化的师傅,我一定向他敬礼,请他将炉子打扫干净,焚烧的时间调得恰当。我还会往师傅口袋里塞一点钱,他不会要,但那是一种由衷的敬意。火化好了,师傅请我们进来,看着他将遗骨一点点整理,收捡过程一丝不苟,放入一个厚厚的塑料袋子,头骨、腿骨的安放都有规矩,骨灰一丝不落。再包裹整齐,轻轻地放入骨灰盒中。老师傅一面忙活一面会说一些事情,他说见识多了,能从送葬者的举动判断孝敬与家风;逝者的寿衣中,千万不要有金属物品;看骨灰的颜色,可以判断逝者生前的身体状况等。装父亲的遗骨时,我见到有一块较大的骨头上有绿色,师傅说,那是治疗时药物的作用吧。

(1) 英寸为非法定计量单位。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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