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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壤探源

蜗室古今谈 作者:丰家骅


息壤探源

——从治水神话到求雨风俗

鲧、禹治水是我国古代的一个著名神话。相传在我国上古时期,发生过一场大洪水,那时大地一片汪洋,五谷不登,禽兽逼人,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帝尧忧心如焚,想找一个能治水的人,四方诸侯之长异口同声推荐鲧,言“未有贤于鲧者”(见《尚书·尧典》)。鲧是黄帝的孙子,在神话中其形象是一匹白马,在尧时封于崇地为伯,人称“崇伯鲧”。鲧受命后一心努力治水,但“洪水浩洋而不息”,治了九年也不见功效,他便上天去偷取了息壤来堵塞洪水。《山海经·海内经》说: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归藏·启筮》说:

 

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
洪水。

 

鲧也是一位显赫的神,但他取息壤治水“不待帝命”,没有得到天帝的同意,天帝震怒,就派火神祝融把他杀死在羽山之野。鲧死后,帝尧求人得舜,舜乃举荐鲧子禹来完成其父的未竟事业。历史上一直都说禹治水与其父堙堵不同,而是用疏导的方法,经过“尽力沟洫,导川夷岳”,终于平息了洪水。但在神话中,禹治水是堙塞和疏导并用,相传大禹治水就有“玄龟负青泥于后”之说,也用了神土息壤。《楚辞·天问》说:

 

洪泉极深,何以填之?

 

《山海经·海内经》说:

 

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淮南子·地形篇》: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

 

由这些材料可知,大禹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用息壤堵水,可能得到了天帝的同意;他治水时堙堵、疏导并用,所以治水取得了成功,成了治水英雄。

神话产生于人类历史的“童年时代”。尽管当时人们的认识还很幼稚,但神话的产生却都是有现实依据的,从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先民生活的影子。鲧、禹治水神话实际上反映了上古时期洪水为灾的社会现实,而鲧、禹用“息壤”“息石”堙塞洪水,即是现实中用土筑堤防洪。

《淮南子》谓:“鲧作九仞之城。”这“九仞之城”,就是后代的高堤。明人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说得好:“余尝谓古人文字奥雅,意息壤乃土之能生殖者。鲧不合窃决坏之,为堤防以御鸿水,此战国曲防之所由始也。”(《客座赘语》卷九“息土”)他认为这是我国筑堤挡水的滥觞,是堤防之始。郭璞《山海经注》说:“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即是说这种神土能随着水涨也不断生长。这实际是随着洪水上涨,堤防愈筑愈高现实的形象反映。

相传鲧被杀后,化为黄熊跳进了羽渊,也有的说他越过高山到西方去,想求神巫用不死药救活自己(见《楚辞·天问》)。他沿途看到许多灾民,还劝大家耕作自救。他实际上是一个可与希腊神话中窃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相媲美的英雄。可他的命运却比普罗米修斯更为不幸,不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且还被后人加上了许多恶名。《墨子·尚贤》说他“废帝之德庸”,《国语·周语》说他“播其淫心”,屈原《离骚》说他“婞直”,《尚书·洪范》说他“汩陈其五行”。总之,说他无德任性,刚愎自用,破坏了大地原有的秩序。这些指责是极不公平的。

随着科学的昌明,客观世界逐步为人类所认识,神话已失去了它产生的土壤,人们不再相信有生长不息的神土。但作为一种文化遗存,息壤的传说仍被加以变异,以不同的形式保存了下来。

一种变异是直接从息壤衍生来的。根据古籍记载,有一种能生长的土地。如汉代,在临滁有一块地涌六里。在无盐,有危山土起。唐代,在江陵南门外,有地隆起,“如伏牛马,去之,一夕辄复”。在永州龙兴寺,“地如负瓮而起,皆为息壤”。明代,在王襄敏公家“厅事与内寝中两楹间,有土坟起,长可三四尺许,横可数寸许,平之辄复如故”(《客座赘语》卷九“息土”)。这类记载历代有之,这些“涌”和“隆起”的土地,铲平一夕辄复如故,都能自己生长,显然是息壤神话的遗存。鲧窃取息壤被杀,或因挖掘可堙塞洪水的土壤对人类有害,这种往古的原始意识留存在人类脑海中,到了后世就形成一种习俗,凡土地隆起,绝不能铲平,否则,便会遭到不测,死于非命。这一习俗甚至引起大文学家柳宗元的重视,写下了《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唐元和元年,柳宗元贬官永州,初至时住在龙兴寺,曾亲见铲平息壤暴死的事。文曰: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锸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85004.jpg。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他说龙兴寺里有座佛堂,砖铺的地面凸起,宽二丈,高一尺五寸。佛堂初建时,这块地被铲平了又长高,凡用铁锹铲土的人全都死于非命,人们迷信从此再不敢去铲它。至明代万历八年(1580),“余姚蒋劝能分部永州,有要人冀攘此寺为宅。郡邑皆唯唯,独蒋持之不与,以此得谤罢官。后数年,地竟归要人。土功兴,执役者八人,一日尽死。未几,要人亦卒……闻者相共惊异”(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五“息壤”)。这些都是说地面自己隆起,是不能铲平的。后来民间遇到这类情况,都任其自然,不为修治,视长高的这块土为神物了。

地面的隆起或裂陷是地壳局部变化的自然现象,并非这块土地有神异作用。柳宗元是一位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掘息壤会死,他认为这是“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人因过度劳累而抵抗力差,感染南方的瘟疫而死。这是比较科学的解释。但多数人仍不同意柳宗元的看法,认为其中“理诚不可穷,柳以劳疫当之者,亦臆说也”(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五“息壤”)。这类土地隆起的记载,历代史不绝书。清陈康祺说:“息壤之在荆州,自唐虞已有其迹,至今灵异昭然可见。载籍所纪神奇诡伟之谈,有为六经所不登,周孔所不道,而其事凿然可信者,不得尽斥以无稽也。”(陈康祺《郎潜纪闻四笔》卷六“息壤”)我看这恐怕是纸上谈兵,并无事实根据,对地壳自然变化的误解,只是治水神话中息壤神话的附会而已。

关于息壤传说的另一种变异是称息壤为埋在地下的石屋或石头。罗泌在《路史》中说,大禹治水自岷至荆,“定彼泉流之穴,爰以石屋镇之”,石屋中藏有息壤用来堵住“泉流之穴”。所以这个堵泉穴的息壤是不能铲挖的,掘动息壤就会发生水坌或暴雨不止。唐代李石《续博物志》说:

 

息壤在荆州南门外,状若屋宇,陷土中,而犹见其脊。旁有记云:“不可犯。”犯之颇致雷雨。有妄意掘发,水坌上不可制。

 

《溟洪录》说:

 

唐裴宙牧荆,掘地得石,径六尺八寸,徙弃之,阴雨弥旬。有道士劝作石室瘗之,乃止。

 

这块石头大约是禹用来挡洪水和堵泉流的息石,有人掘发这块息石,自然就会水喷不止,或连日阴雨。这个传说后来衍化为荆地求雨抗旱就挖掘息壤的习俗。此习俗早在北宋时就已在民间流传,大诗人苏东坡曾特地写诗纪其事。他在诗叙中说:荆州南门外有块石头,“畚锸所及,辄复如故。又颇以致雷雨,岁大旱,屡发有应。予感之,乃为作诗”。其辞曰:

 

帝息此壤,以藩幽台。有神司之,随取而培。帝敕下民,无取或开。惟帝不言,以雷以雨。惟民知之,幸帝之怒。帝茫不知,谁敢以告。帝怒不常,下土是震。使民前知,是役于民。无是坟者,谁取谁予。惟其的之,是以射之。

 

苏东坡说,息壤是天帝用来护卫幽台的,有神守护,人若铲平,神即填上。天帝告诫百姓,不许去掘发它;人若掘发它,天帝虽不说话,但会用雷雨表示发怒。于是后来荆州地区遇到天旱,就去掘发息壤以求雨,十分灵验,世代相沿,成为一种习俗。明清之世,类似情况多有记载。如钮琇《觚剩》说,王钿在康熙元年,“从其先大人官荆南,时值大旱,土人请掘息壤。出荆州南门外堤上,掘不数尺,有状若屋,而露其脊。复下尺许,启屋而入,见一物正方,上锐下广,迫视,非木非土,非石非金,其文如篆。土人云:‘此即息壤也。’急掩之,其夜暴雨不止,历四十余日,大江泛溢,遂决万城堤,几陷荆州”。这种掘息壤求雨的习俗,从唐宋至明清,广为流传,不过天上的神土变为藏于地下,功用由原来治水抗洪变为求雨防旱。值得注意的是地点都在荆州堤上,内容增加了石屋镇水,这大概与大禹治水自岷至荆,定“泉流之穴”“以石屋镇之”的传说有关,息壤(息石)是用来堵塞泉穴的,掘发息壤如同破坏堤防,自然会水患不止了。荆州一带常受江水侵害,自古及今水患频仍,破堤之时,古人常用卵石竹笼、铁铸牛龟、沙袋等来堙塞。《荆州府志》记载:“乾隆五十三年,荆江异涨,阿文成公奉命督办,议在杨林矶等处,铸铁犀镇水,并议复息壤禹王殿,立碣表之。蒙高宗俞允,发帑重建,自此荆州水灾始澹。”(陈康祺《郎潜纪闻四笔》卷六“息壤”)这种铁犀镇水和用卵石、竹笼、铁铸牛龟等治水的方法,在民间抗洪中广为使用,恐怕就是神话中石屋镇水的现实表现。

那么,神话中的息壤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什么呢?《山海经》郭璞注云:“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淮南子·地形训》高诱注“息土”云:“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罗泌在《路史》中说,“息生之土,长而不穷,故有息名”“其土能长,若人之赘疣”。都是释“息”为蕃息,释“壤”为土,言这种土会自己生长,能随水涨而无限生长。明代学者杨升庵批评这种说法毫无根据。杨升庵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学者,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经据典对息壤作了比较科学的解释。他说:“许叔重《说文解字》云:‘壤,柔土也。’《书》曰:‘咸则三壤。’孔安国云:‘无块曰壤。’《九章算术》云:‘穿地四为壤,五为坚。三壤是息土和缓之名。’《周礼·地官》十二壤注:‘壤,赤土。以万物自生则言土,土,吐也。以人所耕树艺则曰壤。土坚而壤濡。’《前汉书·邹阳传》注:‘梁益间所爱,谓其肥盛曰壤。’又尧时《击壤歌》,耕者拔其陈根,击其坚块也……以上数文证之,‘壤’字之意明矣!”(《升庵集》卷五)他旁征博引说明壤是柔软、肥沃、可以耕作的、田里的熟土。《击壤歌》相传是尧时的一首歌谣,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二十引周处《风土记》说,击壤是古代儿童的一种游戏。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四尺三寸,其形如履。先侧一壤于地,遥于三四步,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上。以为壤是玩具,“非土壤也”。杨慎则认为“击壤”是一种农田的碎土劳动,“耕者拔其陈根,击其坚块”,是拔起作物的旧根,去粉碎田中的土块。《击壤歌》是古代农人碎土时唱的一首歌谣,后世儿童之戏的击壤当起源于此。宋代的抛堶之戏,明代的打瓦之戏,亦由此演化而来(见《升庵集》卷五十八“抛堶”)。这就更有力地证明了“壤”的原意。至于“息”,杨慎认为也不是指土“自长息无限”或“长而无穷”,而是“使民可以生息”,息壤是一种原始生命之土,是生命之源的象征。他说:

 

桑土稻田,可以生息,故曰息壤。土田皆君所授于民,故曰帝之息壤。鲧之治水,不顺水性,而力与水争,决耕桑之畎亩以堙淫潦之洪流,故曰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其义岂不昭矣哉?古书传之言本自明且昭,而解者翳且晦,此类多矣。(《升庵集》卷五)

 

他认为息壤是可以使人民生息的“桑土稻田”,这些土田是君授于民的,所以称“帝之息壤”。桑土稻田都是肥沃的熟土,鲧治水不是顺着水性疏导,而是挖掘田地里肥沃的土壤来堙塞洪水,这就使百姓的田地变为生土,影响耕植、收获,所以要惩罚他。洪水上涨,用桑土稻田里的熟土筑堤,堤不断加高,就是息壤的生长不息。神话是现实生活的折射,这大约就是息壤神话的原型。先民筑堤抗洪的现实生活,到了神话中就变得扑朔迷离了。杨慎揭去息壤的神秘外衣,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使我们今天对它可以有一个较明晰的了解。

 

原刊《寻根》2004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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