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土楼情 作者:珍夫


第一章

1976年6月底的一天,张剑驰忽然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他先看了照片,是北京某单位纪念龚馨的追悼会,龚馨的相片摆在中间。

龚馨死了!他的头轰然一声就要爆炸了。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信纸,那是一个生疏的笔迹写的:

剑驰:

我是龚馨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我妹妹下乡时最好的朋友,我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我的妹妹龚馨已经不幸去世了。

今年清明节前,她从母亲的老家闽西南山区回来之后,立刻参加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4月4日,这一活动达到了高潮,龚馨是北京市民间悼念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成千上万人自发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圈、花篮,张贴传单,发表演说,朗诵诗词,抒发对周总理的悼念之情。她很快被便衣警察跟踪后被捕入狱,由于一直受到拷打和审问,经受不住折磨,最后在狱中去世。我手里有她的死亡证明和火化前的照片,半月前,龚馨所在单位还为她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的照片我也附在信中。

另外,我的父亲也因为她被捕入狱,重病一个多月,在五月底就悲伤去世。他这几年总想避世去愁,每每以观花修竹、饮茶吟诗为乐,不料还是祸从天降。我父亲生前的遗嘱要求和母亲长眠在一起,把骨灰安葬在岭下大队永昌楼后山。龚馨在狱中病逝之前,也是这个愿望安置骨灰。我将找个机会到岭下大队,把父亲和妹妹遗愿完成。

我在军工部门工作,一切行动听从党的安排,什么时候去很难说,但是一定会去的。你不必给我回信,我的地址是绝密的。

革命敬礼!

龚荣

1976年6月3日

张剑驰看着信,嘴唇哆嗦着,鼻息粗重起来,但是没有哭,没有眼泪。他眨了一下失去光泽的眼睛,清清嗓,目光开始慢慢移动。

望着龚馨的照片,他点燃一支烟,想起和龚馨在一起的很多第一次。想起下乡第一天,第一次见到龚馨的时候,他把龚馨那纤细的小手握痛了,她还羞涩地笑着;想起他们第一次赤脚破层冰做田岸,龚馨被泥水喷溅一身;想起他们第一次劈田岸时龚馨就掉进烂泥田,是他牵住她的手拔出烂泥田;想起他俩清理祖堂大厅作为学习园地,龚馨第一次讲述她的经历,他才开始读懂龚馨,成为最好的异性朋友;想起多少次和龚馨一起讨论她的讲演稿,那斧头般的圆土楼小房间凿刻了多少铭心的情感;想起有天晚上龚馨把知青们支开,为他炒一碗米粉,两人手拉手在夜幕中举着松明,蹚过小溪中的石跳头;想起龚馨在插秧时被蚂蟥咬伤,他为她换好药,外面风雨大作油灯熄灭,龚馨重新点煤油灯时把一杯热茶碰翻烫到了他的头,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在怀里……要不是郭云娘刚好进来,他们情感的火山必定爆发而无法扑灭;想起因龚馨回城之后音讯消失的相思熬煎,而当龚馨来信时,他却无情地拒绝了龚馨的爱;想起半年前龚馨回岭下为母亲骨灰种下一棵树的感人一幕……

龚馨走了,龚馨那美丽的身影,灿烂的笑容,总是在张剑驰的面前浮现:她微笑时很自然,平静的嘴角就那么轻轻地舒展开了,仿佛风吹过胸前。他实在后悔啊!他有太多的机会把龚馨抱进怀里,吻她、说爱她、呵护她、消融她,她都会加倍地给予他,可是他一次次地推开她,让她的心灵在千里之外,在芥豆之微到处流浪,找不到宁静的港湾。因为多少次瞬间的犹豫,他错过了她,也错过了人世间一段美好的爱情。

“龚馨,我以为,我多次拒绝你,是因为我爱你。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命运安排错了?龚馨,如果我们有来世,我们再来相聚吧。”

张剑驰悲痛至极,想用辛辣的烟味来压住那份痛苦的心潮,但吸完第二支烟,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后,终于,泪水涌出眼眶。

逝者已矣!龚馨就这么走了!张剑驰凄婉地痛哭着,销魂醉魄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桌子上……照片里的龚馨微笑着,正看着他,似乎对他说:“剑驰大哥哥,对不起,我不能回岭下了,我的母亲树就交给你了……”

这年夏天,张剑驰的父母张奋岭、高雅雯又回到了岭下。原来两老在东海住不下去了。这些年,他们和大儿子张剑辉一家一起居住,是借居在儿媳齐萍的伯伯三合院的老房子,因为齐萍的伯伯去世了,他的两个儿子把房子要了回去。寄人篱下,非久留之地,一家人别无选择,卷起铺盖就走。张剑辉回到学校找校领导要房子,戴着老花眼镜的老校长和声细语地对他说:“学校教师楼还没盖好,再等一年吧。”

眼看就要过起“地做床来天当被”的日子了,一位热心的老师为他们找到校园附近小街一座两层骑楼楼下的一房一厅,他们只好将就了,但是张剑驰的父母住不下,只好回到岭下居住。

其实张奋岭早就要回岭下了,张剑辉的独子张楷智快上小学了,很多事情可以自己独立了,需要大人照顾的时间越来越少,二老平时在家也只是养养家畜种种菜,没多少事情干。张剑辉怕父母回云岭公社受苦,才一再挽留他们。再说,根据小道消息,父亲原来所在的江城市二轻企业要落实政策,让一些老技术工人恢复原职,会派专人到岭下大队调查核实张奋岭下乡后的档案。调查人员如果发现父亲不在岭下,可能会有麻烦。为了父亲恢复工作的大事,也应该让父亲回去。

二老回岭下后,张家灶间又有炊烟飘逸了,张剑驰也回到自己的家里吃饭。张、王两家人亲密无间,饭菜是不分彼此的,王家的饭菜几乎和张家分享,张家有好菜,王家三小姐也不请自到。

王家和张家下乡八年,两家人竟然还是同当初下乡一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单身汉却一个不留。比起1968年刚下乡的时候,土楼山区的生活依然是那样艰苦,王祥的冤案平反还是遥遥无期,张奋岭等待复职的消息没有下文,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期限不知要熬到何时,是不是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他们只能过一天算一天,看着晚霞每天从永昌楼的屋檐暗淡下去。

日子虽然无望,但是最使王祥、康茹二老欣慰的是,三个女儿都高中毕业了,王文徇21岁,王文芳20岁,王文娟16岁,而且个个都是漂亮姑娘。女儿长得漂亮本来是好事,可这却是二老最担忧的。王文徇和王文芳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成为那些未婚男青年的目光焦点,他们经常公开在王文徇和王文芳面前说粗话,有的还找机会动手动脚。

有个叫郭得胜的青年人出身贫农,样子长得粗壮,但是已经28岁了还讨不到老婆,早就打王文徇的主意。有几次在水田除草的时候,大家都弯腰用手把杂草拔掉,郭得胜故意和王文徇挤在一块,眼光总是瞄着王文徇的胸部。当王文徇弯下腰,他看得忘乎所以,口水都流出来了。王文徇看在眼里,恶心在心里,却没有办法。

郭得胜为了博得王文徇好感,经常一天到晚跟踪王文徇。有一次,王文徇收工后见天色尚早,顺便到山上捡一担柴,郭得胜说也要去捡柴,硬是跟在王文徇后面,王文徇也没法不让他跟。到了山上,郭得胜三下五除二地帮王文徇把一担干柴弄好,王文徇礼貌地说声感谢,他就高兴得飘飘然了。

回家后,王文徇把郭得胜的反常举动对张剑驰说了,张剑驰将两条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无奈地皱起眉说:“你尽量躲避他。”

王文徇说:“怎么躲避?大家在一起干活,一起收工,不只是他一个,队里的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流里流气,你躲过张三,躲不过李四。”

张剑驰说:“在公众场合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你以后不要自己一人上山了,家里的柴火不用你打点,我包了。”

王文徇说:“我是一个大活人,怕谁啊?好吧!你包了!以后凡是上山的活儿,你得跟我去,做我的保镖。”

张剑驰说:“看你这股牛脾气,没治!你看人家文芳,就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王文徇说:“文芳简直是冷血动物,对那些男生的殷勤冷若冰霜,没有人敢对她胡说八道。我是风风火火的脾气,其实心很软,所以常吃亏。”

在张剑驰看来,王文徇说得没错:王文芳清纯甜美,人见人爱,却不对普通男人稍加辞色。他说:“如果是文芳,她看到有人跟踪她上山,便会抽空甩掉,不会像你那样傻傻的。人家帮你一下,你就要感谢,人家以为你喜欢他啊!”

王文徇说:“说一声感谢有什么?他敢动手动脚,我的砍柴刀就劈了他。”

张剑驰开玩笑说:“好了好了,别说了!赶快嫁人就没事了。”

王文徇迟疑了一下,声音细的像苍蝇飞过:“我现在就嫁你,要不?”说着脸红了。

张剑驰知道王文徇半真半假,他认真了,她就认真;他不认真,她也可以留下自尊。他不置可否地说:“现在提倡晚婚晚育,男方28岁,女方25岁,我们都还不到晚婚年龄啊!不然我就娶你做老婆了,让那帮喜欢你的农哥们气死。”

王文徇知道张剑驰不在乎她的内心,不想再说什么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无须因张剑驰的冷漠而自怨自叹。

王文徇就是这种脾气,张剑驰也总是没着没落地跟她开玩笑,不然她的日子过得更无聊。

当然,王文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个郭得胜给摆平了。收工后,郭得胜想跟着王文徇,可是王文徇总是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郭得胜找不到机会。生产队长郭大山的女儿郭兰花和王文徇很好,知道王文徇讨厌郭得胜,郭兰花就注意郭得胜的举动,每当郭得胜接近王文徇的时候,她就把王文徇拉走,过后对郭得胜说:“你再打文徇的主意,我就把你的丑事公开,看你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原来有一次,郭得胜在半路上跟踪一位女子,被这位女子的哥哥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后不敢声张,是这位女子的哥哥告诉郭兰花的。在生产队,郭兰花比谁都泼辣,郭得胜最怕郭兰花这媚儿,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可能就终身娶不到老婆了。从此,他再也不敢对王文徇非礼了。

龚馨没有来信一直使张剑驰很焦急,他对王文徇说话,态度开始毛毛草草了。不过,他发现王文徇长大了,对情感的把握已经基本成熟,他再也不会担心她出事了,相信她自己会找到爱的归宿。

1977年,神州大地枯木逢春,土楼山区也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此时,王祥、康茹夫妇无事时也读报、谈论《圣经》上的故事,虽然粗茶淡饭,但也觉得幸福。半年后,张剑驰和王文娟的爱也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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