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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粮

汶水滩(套装共3册) 作者:杜焕常


口粮

没有永远不放晴的天。连阴了半个多月,终于云开雾散,日头的光芒重新洒满了大地。人们深深舒了口气,郁闷的心情亮堂起来。

“老天湿的老天晒”。各家各户都忙活着把潮湿的东西搬腾出来,让日头赶走那些霉气。生产队的干部们,立时紧张起来,大呼小叫地吆喝社员们,赶紧上场院下田间。因为有的队大秋庄稼还没收完,有的收了也没全部分到户家,还有一部分垛在场院,高粱、谷子的穗子还没扦。有些谷穗在垛上就生芽了,像肥胖的百足虫。

只有第三生产队例外,除了潘忠良带着几个人到场院掀垛晒没打轧的大豆,其余劳力上午都不下地了,要在家里把粮食晾晒好。其实不用干部们布置,有的人已经爬上了平屋顶,有的在院子里用凳子、木棍、薄障、席片搭起了晒铺。粮食到了自己手里,怎么着也不能让它毁坏一粒。

潘士金叫上老会计一起去了仓库。李庆祥、潘士宝已把五六份粮食摆到了院子里,李庆祥正翻腾筐里的高粱,潘士宝用簸箕簸谷子。

“怎么样,快晾干了吧?”潘士金问。

“差不多了,就这么点粮食,前两天搓出粒子来,士宝哥还一份份倒腾着,弄到饲养棚在他炕上晾。今天露日头了,除了这两份玉米,其余的再晒上一天就干透了。”李庆祥直起腰,边说边掏出烟包递给李光斗。

“你那烟没劲儿,吸我的。”老会计放下胳肢窝夹着的账本、算盘,拿出自己的烟袋,让他们轮着装烟锅。潘士金掏出个纸条,也伸手捏了一撮烟,卷了支旱烟卷,点着吸了一口,说:“庆祥,你拿称来先约莫两份,让光斗叔大体算算,估摸下咱今年的产量。”

李庆祥回仓库拿出秤和口袋,把高粱、谷子、玉米各称了一份,随后说:“高粱、谷子快干了,最多再去半斤水分,玉米不行,干得慢,还得多去点。”

潘士金说:“不要紧,只是粗略算一下,咱心里好有个数。”

李光斗已经噼里啪啦拨起了算盘珠,说道:“玉米往年咱也分过鲜棒子,留过标准,今年的籽粒还饱满些,按往年的数就差不多。”

没等三个人吸完一袋烟,李光斗就放下算盘,翻着账本说:“看来今年的高粱、谷子差些,总产比去年还要低四五百斤。玉米是我在家里算过的,按去年的标准,单产能增七八十斤,总产增万把斤没问题。就是地瓜还没个数。还有玉米地间作的大豆,看长势也比去年强,好了能多打几百斤。”

潘士宝磕了磕烟锅,说:“今年咱肯定能大增产,所有地块施肥都比上年多,谷子、高粱主要是前段时间旱的,有点减产,别的庄稼补回来总的还是增。地瓜也孬不了,前几天我到地里去,扒了几墩看看,瓜块个头比去年大。力没有白下的,这和抗旱时浇那两瓢水有关系。虽然连阴雨有泡坏了的,那只是很少一点,后来挖了排水沟,就把问题解决了,影响不了多少产量。依我看,全大队也就咱能增产,其他生产队不减产就不错了。”

李庆祥高兴地说:“好啊,社员们出力多,增产了咱就多分配些口粮,明年春天可不能再让社员挨饿了。”

李光斗接着反驳:“你就知道个分,大队能让?还有国家那一头呢。”

李庆祥争辩:“凭什么不让分?国家不是有‘三包一奖’的政策吗?只要超额完成定产,完成国家征购任务,剩下的咱有权分配,国家还应该给咱奖励哩!”

潘士金说:“光斗叔说得对。你说的国家规定的政策这几年谁执行来?不如领导的一句话顶用。现在强调的是增产就要增购,‘以丰补歉’。增产了咱可以提高些口粮,我琢磨,一切算起来,人均增加的数不能超过一百斤。另外,高粱、谷子大部分收起来,用作交征购任务,好验质量,粮站也喜欢,剩余的留作饲料。口粮主要留玉米,大伙还愿意吃。再就是各家晾晒的高粱、谷子,收的时候每人留下十斤左右的好处,这个就不能对外讲了,我们心里有数就行。具体怎么办,到时候咱再开队委会商量。”

听了潘士金这番话,大伙儿都表示赞同。李庆祥说:“多分一百斤也不算少,那样人均口粮就四百多斤了。”


中秋节前后是鲁中平原最好的时节。没有冬季携着沙的寒风,没有夏季酷热的阳光,风清日朗,不冷不热,白天干活舒畅,晚上睡觉踏实。

人们忙碌着,收获汗水浇灌的果实,收获大半年来的期盼。还要整地备播,为种好小麦,夺取明年夏季丰收打好基础。

第三生产队已经大车小辆往地里运土杂肥,再晾晒一两天,就开犁耕地,并开始播种了。“三秋”大忙,主要是说的秋收、秋耕、秋种。其实还应加上“一秋”,那就是秋征,即完成秋季的粮、棉、油征购任务。汶水滩不种棉花,需要交售的只有粮食、花生。这不,大队召开由各生产队队长、副队长、会计参加的会议,传达公社秋征工作会议精神。公社要求迅速行动,保证一个月全面完成粮食征购任务,两个月完成花生征购任务。大队为了争先进,提出粮食任务要争取二十天完成,花生任务一个半月完成。

会后第三天,三队就交售了两千八百斤高粱,一千斤谷子,比原定任务还超了三百斤。公社广播站在自办节目中反复广播表扬他们的稿子,因为在全公社这也是第一个生产队超额完成了粮食征购任务。这时候,其他生产队都还没有动静。大队书记张义生沉不住气了,安排所有大队干部分工负责,分别包其他生产队,黑白催促。

又过去了七八天,全大队统计,总的任务才完成接近三分之一,有的队交了还不到百分之二十。大队干部们凑情况,分析原因。其实各生产队都没敢懈怠,这几天天天都往粮站送粮,可是,质量不过关,怎么拉去的又怎么拉回来了。为什么?别看当时他们比三队晚收了两三天,大队开会制止后,有的队又比较“听话”,没敢再往户家分,成熟了的谷子、高粱被雨淋着,几天就发芽了。拉到粮站一验,虽然水分和杂质都不超规定指标,可生芽的太多,粮食成色太差了,别说粮站技术员看不中,送粮的社员也觉得难以凑付。玉米干得慢,还太潮湿。怎么办?只能等玉米慢慢干了再交。更严重的问题是,三队麦季就超交了八百斤小麦,征购任务是全年统算,所以秋季只剩三千五百斤的任务,而有几个生产队,麦季就没完成夏粮任务,秋季必须补交,一次完成,再加上秋粮减产,完成任务更难了。

公社是按大队分配任务,最后只对大队算总账。大队没办法,只能在各生产队之间进行调节。

增产增购,以丰补歉,这是大政策,谁也顶不住。

大队干部会上,都分别汇报所包生产队的情况。潘士金一直没说话,作为党支部委员,他就负责自己所在的三队,虽然其他人没再分工包,不用说情况大家也都清楚。

其他每个人都说完了,屋里静了下来。张义生两眼盯着潘士金,想让他主动有个态度。

潘士金知道他什么意思,装没看见,丢掉一个烟屁股,接着摸出纸条又卷一支。

张义生终于沉不住气了,说:“士金,三队今年大丰收,又基本上没毁坏粮食,你们得替大队承担些责任吧?”

“本来都不该毁坏粮食……”潘士金刚说半句,张义生就截住了他的话,说:“这事别提了,全怨我,我检讨。要是一开始都按你们那个办法,确实坏不了多少粮食。可是现在检讨也没用了,还是说说怎么保证完成全大队的任务吧。”

“三队是还有几千斤谷子、高粱,那是准备作饲料的。另外,各户还有点儿,那是口粮,如果都凑起来,大约四千多斤。这样吧,我们全部换给其他生产队,反正饲料质量差点也不要紧,一斤顶一斤,我们也就吃点亏。可是户家的必须用玉米换,不然不好做工作。”其实潘士金心里早有了盘算,他觉得必须多承担四五千斤任务。但是,他不能急于亮明态度,那样很可能再给他加码。

这时副书记兼大队长潘忠国发话了:“士金叔,你别那么小气了,还让他们拿粮食换?你又不是不清楚,有的生产队如果完成征购任务,别说饲料了,口粮都保不住三百斤,你好意思让你的社员吃得饱饱的,让他们饿肚子?”

民兵连长张发树也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咳,咱也不能鞭打快驴,谁口粮少挨饿活该,谁让他们不好好干来!”

“你小子敢骂我?”潘士金知道张发树好胡闹,也装作生气,站起来要抓他。

张发树机灵灵站起来往一边躲,笑着说道:“我说溜嘴了,你是老叔,我怎么敢骂你呢?改过来,你不是驴,是骡子,行了吧?”

所有人都笑了。

“别闹腾了,这是研究大事。发树你得改改你那臭嘴,闹着玩也不分个场合,不管个老少。”贫协主任李光恩在这伙人当中年龄、辈分都最大,他当真地批评张发树。

可张发树那嘴贫起来没完,说:“一定改,一定改!你看我没发现,这羊群里跑出个驴来,数着你了,你的话我坚决照办!”

李光恩是真生气了,瞪了他一眼:“真是个混账小子,连老爷辈的都敢骂。”

张义生说:“发树,坐下,别闹了,说正经的。士金,忠国说的有道理,你再考虑考虑。”

妇女主任兼团支部书记潘秀菊看着潘士金,笑着说:“不用考虑,士金哥早有数了,麦季就多卖了八百斤,秋季还能不再多卖几千斤?”

大队会计展明尧说:“还是秀菊了解恁大哥。我看士金你也别叫其他生产队换了,你就再交五千六七百斤,也就是全年超额六千斤。这个数由大队掌握,最后看看,哪个生产队确实困难大,就抵顶谁的任务。另外,各队都要把粮食多扬几遍,把发了芽的漫出来,大部分还能交。我包的七队,就是采用这个办法,已经交售三千多斤了。”

李光恩说:“这事还得士金拿主意,虽然讲‘增产增购’,也不能强迫命令。”

张义生想逼着让潘士金表态,跟上说:“怎么样?按明尧说的,其他队都加快些进度,三队再交五六千斤,咱还能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潘士金好像有些为难,说:“这个数太大了,我得回去开个队委会商量商量。”

张发树过去掏出潘士金的烟包,装满了自己的烟锅,说:“还商量么?你是一队之主,只要你同意就行了,别推脱责任!”

张义生说:“就这样吧,让士金回去抓紧商量一下。其他人都要注意做好生产队干部们的工作,首先咱们要树立大局观念。另外,也不要忽略花生任务,等粮食交售告一段落我们就集中抓。”

潘士金听了书记这话,嘴里没说心里却嘀咕:如果不接受这个数,那就是没有大局观念了?不论你怎么抓,花生任务我们只能完成,不能再超交了。


散了会潘士金没回家吃午饭就去找李光斗,先和他通通气。老会计听说大队让超交六千斤粮食任务,闷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下午刚收工,潘士金就让潘忠良下通知,说不要吃晚饭了,让全体队委成员到老会计家里开个紧急会。他又找到李庆祥,叫他到菜地拔两棵大白菜,再到代销点打两斤酒,晚上队委成员一块吃顿饭。安排好以后,他自己回到家里,拿了几张粉皮,又从坛子里捞出十几个咸鸡蛋,提着去了老会计家。

除了潘士宝,其他人都到了。潘士金把东西放下,大声说:“婶子,又得让你受累了,给俺弄几个菜,今天晚上喝几盅。春莲,帮忙去。”

潘忠良打趣:“这算喝的什么酒?拿两张粉皮几个鸡蛋就算请我们客了?怎么着鸡鱼肉的也得沾点吧!”

李庆祥接着顶撞他:“那还不好办,你回去把恁家里的鸡鱼肉拿点来。”

潘忠良起身就走,边走边说:“那好,我回去抓只鸡来。”

李庆祥激他:“你小子别光耍嘴皮子,要是空转一圈回来,一滴酒不让你喝!”

“放心,你就等着啃鸡屁股吧。”潘忠良的话音已落在了大门口。

潘忠良直接去了潘士宝家。潘士宝的老婆正在烧火做饭,他来到厨屋门口,说:“婶子,你少做点饭,俺士宝叔不回来吃了,来了个公社领导,在老会计家吃晚饭,俺都一块去陪客。没菜,士宝叔让我来把您那只大公鸡逮了去。”

“鸡刚进窝,你怎么逮?”

“好逮,伸手就抓出来。”

“你别把母鸡都折腾出来了,天都黑了,跑出来就不敢再进窝了。”

“放心吧,公鸡都是在窝门口,惊不着母鸡。”

老婆子不放心,来到院子里看着。还真是,他一下子就抓出了那只大公鸡,母鸡们连叫一声的都没有。看到潘忠良抓着两个鸡翅膀走出大门,她心里不是个滋味。十只小鸡喂了大半年,成了六只母鸡,四只公鸡,那三只公鸡都是来客人杀吃了,说好的这一只留着打鸣,怎么又让人逮了去呢?可是她不能阻拦潘忠良,男人在外面说了话,女人如果不听,那不仅丢了男人的面子,外人也要说女人不懂事。

潘忠良提着鸡,快步向老会计家走,进门就喊:“忠地,拿刀来,杀鸡。”

潘忠地拿着菜刀过去,说:“我不会杀。”

潘忠良接过刀,说:“真笨,上了十来年学连个鸡都没学会杀!去提壶开水来,看我的。”

李庆祥在一边说:“你这是逮的谁家的?先说下,队里可不支钱啊!”

潘忠良手脚麻利,边杀鸡边说:“看你说的,咱吃咱自己喂的鸡,怎么能花集体的钱?”

潘士宝给牲口拌好草,关好饲养棚门,准备去参加会。一摸烟包空了,顺便回家装点烟。进门老婆就说:“怎么又回来了?不陪客了?就那一只公鸡,你还让忠良逮了去。”他先是一愣,接着明白怎么回事了,一定又是潘忠良捣鬼,于是说:“逮去吧,公鸡又不下蛋。我是回来拿烟。”说完拿过烟筐,装满烟包走了。

潘忠良正专心在案板上剁鸡,听到背后潘士宝的声音:“怎么样?恁婶子喂的这鸡肥不?”

潘忠良头也不抬,让那刀声更响了,剁了几刀才说:“你来了叔,我去喊你来开会,给俺婶子说晚上咱一块在这里吃饭,她非让我把公鸡逮来,当侄的还能不听话?”

潘士宝说:“好你个瞎话篓子,恁婶子让你逮,那你为么还打我的旗号?还说陪客,陪你呀!”

潘忠良说:“要不假传圣旨俺婶子能听我的?再说了,我要不说是有公社的客人,就算是打你的旗号,她老人家也不会乐意让咱吃这打鸣鸡呀!你快坐下吧,等炖熟了我先给你挑块鸡大腿。”

潘士宝早不听他瞎说了,掏出烟包递给李光斗,笑着说:“这是中午才搓的,你尝尝,保准比你的有劲。”

李庆祥听得一清二楚,说:“我就知道这小子舍不得逮自家的鸡。行啊忠良,连恁婶子都敢骗,我明天就告诉她实情,看她不骂死你!”

潘忠良说:“你才不知情哩,俺婶子从来不骂人。骂也不要紧,谁骂磨谁的嘴皮子,反正骂不掉我一两肉。”满屋人都笑。

说说笑笑没多大会儿,李春莲端上来一盆白菜炖粉皮,说:“鸡也快熟了,开始吧。忠地,你去端咸鸡蛋,大奶奶还炒了碗土豆丝,一块端来,我还得去烧火。”

潘忠地跟着去了厨屋,李春莲说:“你不用回来了,先去吃吧。”

潘忠地说:“我不会喝酒,你去吧,我帮大奶奶。”

李春莲说:“我也不会喝。你又不会烧火,快去吧。”

潘忠地说:“谁说我不会?在家里锅上锅下我都帮俺娘干过。”

李春莲说:“还真没看出来,你会做饭?是不是先学几手,准备将来侍候媳妇?”

潘忠地说:“侍候哪里的媳妇,我这样的谁跟呀!”

李春莲说:“你这样的怎么了?要文化有文化,要长相有长相,等着大闺女到恁门口排队吧!”

正在和面的老太太插话了:“我看着恁俩就挺般配。”

两个人的脸都立时红了。潘忠地端起菜就走,李春莲也不再吱声。老太太也觉得失了口,虽然是真心话,也不该当着面给两个孩子说,就继续和面,没再说什么。

堂屋里已摆好桌凳,八仙桌抬到了中央,北面两把椅子,另外三面各一条板凳。老规矩,李光斗辈分高,年龄大,虽是在他家里,自然也是坐上手。潘士金、李庆祥、潘士宝三个人同辈,潘士宝年龄最大,坐在西北角椅子上,其余人就在两边随意坐了。潘忠地进来放下菜,潘忠良说:“以前倒酒的差事是我的,从今天开始,我不干了,忠地你接班,拿过酒壶来,负责倒酒。”

潘忠地有些犹豫,说:“不等等大奶奶过来再倒?”

潘忠良说:“咳,咱大奶奶从来不上桌,叫也不来,都是最后自己在厨屋吃。”

李光斗把酒壶递给潘忠地,说:“倒吧,恁大奶奶又不喝酒。”


队委会就在酒桌上开始了。

当两瓶酒剩下不到半瓶的时候,潘士金卷了一支烟,说:“这阵子喝得太急了,歇歇,吸袋烟再喝。”

潘忠良有些沉不住气了,说:“你不是说开会吗?是不是大队叫咱多卖粮食?”

“是这个意思,大队召开支部会,研究了今年的征购任务问题。”潘士金吸了口烟,接着把会议精神简单说了说。

“我估摸着咱也得多卖点,”李庆祥刚给李光斗点着烟,又点着自己的,坐下继续说,“可是给的这个数也太大了,咱全年才六千五百斤的任务,再多卖六千斤,那不就接近完成两年的任务了?咱的口粮怎么办?你别怕丢那个支部委员,顶住!要不你别出面,我和光斗叔、士宝哥去找张义生。”

大家七嘴八舌,都觉得还要再卖五千七百斤才够大队说的这个数,实在太多了。在下边小桌上擀面条的李春莲也表示不同意。不管别人怎么说,李光斗只是闷着头吸烟,一句话也没有。

潘士金平心静气地说:“咱也得替大队想想,义生哥也有他的难处。今年这老天又是旱又是涝,有两三个生产队的确是减产。征购任务公社是按大队分的,咱要不多承担点,全大队就完不成,党支部没法向公社党委交代。”

潘忠良带着火气,大声说:“生产队减产大队就没责任?张义生是干吗吃的?整天就知道瞎逛荡。有一次我和外队的几个人闲拉呱,都说要是让士金叔当书记,肯定比张义生强!”

潘士金立即制止他:“别胡说八道,说咱自己的事。还是听听恁光斗大老爷的吧。”

老会计放下烟袋,慢悠悠地说:“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有句俗理,‘胳膊拗不过大腿’。大队也不是张义生一个人的,党支部定了这么个数,就是多数人的意见。从士金给我一说我就琢磨,咱多交六千斤,口粮还能比去年多分八九十斤到一百斤,只是种子、饲料要打紧些。”

“大老爷你不是‘铁头’,满脑袋是算盘珠子。行,只要还能增加一百斤口粮,咱就卖。”平常很少有人给李光斗闹着玩,也就潘忠良有时喊他这外号。

李光斗朝潘忠良“哼”了一声,别人笑了笑,潘忠良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潘士金说:“咱也不能多分那么多……”他一句话没说完,李庆祥就抢着说:“那不行,光多卖不多分,社员们会有意见。”

潘士金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的那意思,我是想,只要留好种子,留足饲料,能分多少就分多少。但是,账面上不能体现太多,太多了别说大队有想法,其他生产队也眼红。”

李庆祥不解,说:“那不好办,最后报表怎么填?”

潘士宝说:“士金说得对。这事好办,就看怎么算账了,譬如地瓜,往年都是按五斤鲜地瓜折顶一斤粮食,去年公社来人让大队搞标准,在大队院子里用线串起来晒瓜干,结果是春地瓜二斤八两晒一斤,夏地瓜三斤多点晒一斤,还说是让社员沾点光,统统按三斤折一斤。如果咱不管那一套,还是按五斤折一斤,这一项每人就能少算三四十斤。”

潘忠地一晚上像看西洋景,听了刚才的话,想起了在学校有位老师讲过的内容,就说:“地瓜属于薯类作物,和东北大面积种植的土豆是一类,本来就不应该与别的粮食一样统计。”

潘忠良说:“还是忠地有学问,说得好,咱就来个地瓜不算数,那样表上的口粮就不高了。”

李光斗说:“你又胡咧咧,全国统一地瓜顶口粮,咱就能不算数?至于多少斤顶一斤,可以按老办法。不过,一定要保密,绝不能让大队和其他生产队知道。可那样咱的总产量也下来了,弄不好会被人看出来。”

潘士宝附和道:“‘大跃进’年代让虚报,报少了就挨批。现在虽说不让虚报了,可瞒产也是大错误。”

潘士金动着脑子,想了想说:“总产是不能报太少了,比实际产量少报一两千斤不要紧,如果少七八千斤,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到时候非挨处分不可。我觉得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口粮少报的,让土地和牲畜找补回来。”

李庆祥问:“怎么个找补法?”

潘士金说:“咱大豆产量三千多斤,能不能多报两千,这个数也不能空着,作为种麦施底肥,从账上一次冲出去。另外,饲料多报几千斤,咱的大牲畜比他们多,养的猪更多,两头母猪,还有十几头肥猪,当时我没让卖,一是为了多积肥,二是为了年底一次性处理,留下两头社员们分肉,其余都卖了,把钱集中起来,开春把大车换成胶皮轱辘,再添两挂二人拧。从收秋到春节,几个月的时间,让这些畜类吃几千斤‘空头粮’,账上出不了毛病。”

潘士金话音刚落,李光斗就说:“这办法可以,这是对上的报表,咱实际入库的粮食,我和庆祥再弄本账,入库出库还得有个实在数。还是那话,这种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忠良你那嘴严一点,别乱说,咱队的社员也不能说。”

潘忠良真的没听明白,说:“您说的这一套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哩,我给谁说去?社员们更没事,只要不让他们吃亏,谁还管队里报多少!”

李光斗端起盅子,说:“继续喝酒,屋里窗台上还有多半瓶,忠地,拿出来都喝了。来,先共同干这一盅。”说完首先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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