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进公社

汶水滩(套装共3册) 作者:杜焕常


初进公社

立冬已过,西斜的日头就像有绳儿拽着,转眼间不见了踪影。潘忠地随着大伙收工。回家路上,潘士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忠地呀,公社杨书记交代的那事儿你可别忘了,时间不短了吧?一定要用心,这可能是公社领导对你的考验。”

“已经写出来了,我想再看一遍。”

“那好,完了先让恁光斗老爷瞧瞧。别看他没正儿八经上过学,平常喜欢看些闲书,对写文章还懂点。”

“我知道,你也得帮我修改修改。”

“我可没那本事。开个社员会让我讲讲可以,要说材料的事就傻眼了。上那几年小学,我的作文就从来没得过‘甲’。”

“关键是我写的那几条想法,不知道符合不符合咱村的实际。要论领导农业生产,我看全村谁也不如你道道多。”

“别给恁叔戴高帽!那好吧,你什么时候弄完了,我和老会计一块帮你论道论道。”

“好啊,今天晚上我就拿过去。”

潘忠地回到家里,立即进了西屋,点着煤油灯,又把那七八页材料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他已经修改了两三遍,昨天晚上刚誊清。在给队长、会计看之前,他必须再斟酌一下,看有没有不恰当的词句。奶奶喊他吃饭,叫了两次他才去了堂屋。急慌忙速吃完,就放下饭碗,到西屋把材料装进口袋,去了老会计家。

队委会成员到齐后,简单凑了凑当天的生产情况,没有需要研究的事情,潘士金对大伙说:“没什么事都早点儿回去歇着吧,我和光斗叔帮忠地商量下材料。”

潘忠良不起身,说:“什么高级材料,还保密吗?恁商量恁的,俺又不插言,听听长长见识还不行啊!这刚黑天的,回去也不能钻被窝呀!”

李春莲说:“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升,还长见识,你不就看着大老爷这壶茶还没喝乏,想再喝两碗!”

潘忠良说:“就你小心眼!多了不敢说,咱家里好茶叶还有斤把,谁稀罕这碗茶!”

李春莲说:“吹牛吧!别说茶叶,大概烟叶也吸光了,忘了前几年人家叫你什么了?”

潘忠良说:“叫什么?你叫我大哥,这辈子改不了了!”

李春莲撇了撇嘴,说:“大哥?‘空烟锅’!这才几天没人叫了,就装好人。”

潘忠良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什么年头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是扎豆芽辫的小妮子哩,知道个啥!”

原来当年他贩卖过几次烟叶,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挨了批判,当时表态再也不买卖烟叶,并且还表示把烟也戒了。他心里明白,日子拮据,没闲钱买烟吸。可吸烟的习惯难改,戒了几天就难受得坐卧不安,于是出门干活时又带上了烟袋,只是烟包里空空的。每到在地头上歇息的时候,人们都凑在一起吸袋烟。他这时也把烟锅插进空烟包,窝扭半天,看到别人点着烟了,就抽出自己的烟锅,用大拇指摁着,说“凑个火”。意思是让别人用吸着的烟给他点着,这种办法相互间经常用。别人要给他点烟,必须把自己的烟锅对准盖在他的烟锅上,并且要猛吹几口。这时,他也就跟着猛吸几口。要是他烟锅里装满了烟,几口就对着了火,可他的烟锅是空的,三两口下来,人家烟锅里的烟就全吹到他烟锅里了。次数多了,人们都知道了他这个小点子,有的不给他对火了,也有的就直接递给他烟包,说:“反正你是空烟锅,别装相儿了,装一袋吧。”他也就笑笑接过烟包,装上一袋。就这样他得了个外号“空烟锅”。后来他烟包里也能经常装满烟了,有时还让着别人吸,这个外号也就被人们淡忘了。这是李春莲专门给他找碴儿,才又提起这事儿。他当然不当回事。

知道他两个叮当起来就没个完,潘士金说:“别胡闹了,没事听听也行。”

李庆祥、潘士宝已经走了,潘忠良朝李春莲努努嘴,撵她走。李春莲是真想听听潘忠地写了些什么,不理他,坐着没动。

老会计已经把材料看了一页多,这时摘下老花镜,将材料递给潘忠地,说:“忠地你念一遍吧,我这眼看着怪费劲。”

潘士金说:“对,念慢一点,我们听听就行。”

潘忠地开始念,开头还慢些,念着念着就快起来了,心里还有些发慌。李春莲起来给大家倒水,端起茶杯递给潘忠地,小声说:“队长让你念慢点,别慌,喝口水再念。”

潘忠地喝了口茶,心里稳定了许多,继续念。

潘忠地刚念完,潘忠良就说:“我怎么越听越像领导人作报告呢,还一二三四的。对了,第一句怎么说的?汶水滩的发展?说咱三队就行,全大队的事咱操那闲心干吗!”

李春莲说:“你懂什么?这是给公社领导写的材料,我听着太好了。”只要潘忠良一张嘴,李春莲就接他的话把儿。其实她也听不明白孬好,只觉得一条一条的挺在理儿。

老会计说:“写得不错,题目也可以,‘关于汶水滩发展的几点想法’,说‘想法’比意见、建议要好。就是开头那两页长点,都是说的发展农业生产的重要性。这不是领导讲话稿,用不着,有几行字的帽把下面的内容引出来就行。”

潘士金说:“忠地你真行!我还以为你就是耍耍学生腔写点大道理哩,后面那几条说得很实在,都说到了点子上,合乎咱村的情况。特别是第一条,翻土压沙,对,就叫‘翻土压沙、改良土壤’,你说的是‘挖壕子把土翻上来,把沙埋在下面,改良西坡北坡的沙地’,不用这么长,用这八个字就概括了。第二条说的是在汶河滩植树造林,防风固沙,这和第一条说的是一回事儿,的确是个根本问题。第三条说的是水利化,只说到打机井买抽水机,那是将来的事。现实还得‘两条腿走路’,以后有条件就打机井,没条件就先挖土井,暂时买不了抽水机,可以增加二人拧。第四条是在东边干渠上修桥,便利生产,这也很好。”他边说边卷了支烟,点着吸了一口,接着说,“能不能再加上两条,一是要推广良种,并且要良种良法配套,尤其是几种主要作物。这事公社领导讲过多次,咱没做到。二是要发展畜牧养殖,特别是养猪,猪多就肥多,土杂肥多了才能增产。这都是提高产量的重要措施。”

这是潘士金的长处,他参加会议很少记录,可每次讨论或回来传达精神,总是一条一条说得头头是道,尤其是领导讲的关键话,一句也漏不了。有人说他的脑子是录音机。你看刚才,就听了一遍,说得多清楚!潘忠地边听边记,越听越佩服。

这时潘忠良又说话了:“我看第一条就不行,这是一亩二亩呀,千把亩,猴年马月能翻完?再说了,今年整了,明年春天一场风就把河滩里的沙刮出来盖没了。还栽树,多少年能长起来挡住沙?”

老会计却觉得很有道理,说:“‘钢梁磨锈针,功到自然成’,这是改变咱村生产条件的根本,这条意见最好。就看领导能不能下决心,带领全大队一起干了。”

李春莲说:“别听忠良哥的,就听大老爷和大叔的。”

潘士金站起来看着潘忠地,说:“忠地你以为怎么样?明天别下地了,按刚才说的你再改改。改好后再让大队书记看看,然后就送到公社去,一定要亲手交给杨书记。”

“恁两位说得太好了,我回去就改。”潘忠地很兴奋。


潘忠地摸黑从窗台上拿起火柴,点着灯。这灯罩真烦人,刚擦了两天就又熏黑了。怪不得有人说代销点为了赚钱,在煤油里掺了柴油,油烟这么大。他拿下灯罩,用左手掌堵严小头,用劲从大头往里面哈了几口气,当内壁均匀布满水汽时,立即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顶进去一张干净纸,轻轻进行擦拭。他小心翼翼,因为有一次不小心被灯罩外沿划破过手指。擦了一遍,对着灯光一照,还有个别地方黑乎乎的,就又哈气,再擦。擦好了,把灯罩放上,那灯头忽闪了两下,矮下来,灯光立时变白,亮了许多。

从老会计家没出来,潘忠地对这些生产队干部们的看法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来以为他们整天粗粗拉拉,也就对社员吆五喝六的,没什么水平,没想到讨论问题这么有思想有深度。别人不说,起码队长和老会计水平就很高,真是出乎预料。原来还想,自己改了多遍的材料,让他们看看也就是走走过场,显得尊重他们,结果他两个都提了那么些意见,还都句句在理。以后在他们面前还真要虚心。

他拿过稿纸,要从头认真地进行修改,该删的删,该并的并,按队长说的,后面再增加两条。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还有半页没誊完时,外面鸡窝里的大公鸡已经叫了起来。他没有停笔,一气完成,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和衣躺到床上,眯盹一会儿。

吃过早饭,潘忠地去了大队办公室。党支部书记和大队会计都在,两个人正吸着烟说闲话。

“大叔,这个材料我写完了,请你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再改。”潘忠地双手把材料递到张义生面前。

张义生没接,随口问:“什么材料?”

潘忠地说:“就是那次公社杨书记来时交代的,我这才写出来。”

张义生说:“咳,你不说我倒忘了。他也就是随便说一句,不用当真,写不写的没关系。材料的事我不明白,让明尧看看吧,他是咱大队的笔杆子。”

潘忠地只好又递给展明尧。

展明尧接过去放到办公桌上,说:“先放这里吧,我抽空看看。”

潘忠地站着没动,说:“我想尽快给杨书记送去,他已经说了好几个月了。”

展明尧说:“好吧,你那边坐坐,我这就看。”

展明尧开始看材料。潘忠地坐到一边凳子上。张义生叼着烟卷,问:“怎么样?回来干活适应吗?”

潘忠地说:“适应,就是有些活还不会干,慢慢学吧。”

张义生说:“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出去当个工人。还有向东,恁两个算是咱大队有知识的人了,不能让恁老是窝在家里当社员。”

看来书记对年轻人很关心,潘忠地却实话实说:“我感觉当社员不错,农村还真有干头哩。”

张义生说:“什么干头?社员就是三等公民,风里雨里,一年四季没空闲,苦累不说,还缺吃少穿的,就算庄稼活都学会了能有什么出息!”

潘忠地不吱声了,心里话:党支部书记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和临离开学校时老师讲的,还有报纸上、广播上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呀!回来这段时间,还从来没想过离开农村的事,只是一门心思出工,再累也咬着牙坚持,就是为了给人们留下个好印象,生怕别人说上了几年学就不安心农业生产了。难道这样做不对?

潘忠地正思考着,展明尧合上材料,说:“写得挺好,句子也很顺溜。这是杨书记要的?没问题,不用改了,送去吧。”

潘忠地拿过材料放到张义生面前,说:“大叔,您还是看看吧。”

张义生推了推材料,说:“我不用看,明尧说行就行。你回去吧,我们还有事。”

潘忠地觉得这是在撵他了,于是拿起材料出了办公室。

潘忠地刚出门,张义生就问展明尧:“都写了些什么?”

展明尧说:“我也没仔细看。也就是年轻,口气不小,什么翻土压沙,植树造林,还有在干渠上修大桥,公社书记也不会提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张义生说:“刚出校门没经过大世面,还不懂事。杨书记一句话,他就拿棒槌当真(针)了。我是不能看,我要看了公社领导就会以为是咱党支部的意见了。”

展明尧递给张义生一支烟,说:“是啊,这只是他个人的一些想法,大话空话,没点用处。”


潘忠地到南坡找到潘忠良,没到跟前就喊:“忠良哥,我到刘集去,借你的自行车骑骑。”

潘忠良说:“吆,你这是去公社见领导,我那破车子除铃铛不响什么都响,你骑它多丢面子!骑辆好点的,队长和老会计的都比我的好。”

潘忠地知道他好闹着玩儿,对他的话不能当真,又说:“破不破的你能骑我就能骑。你是怕我给你摔坏了,不想借给我啊?放心吧,我骑车子的本事不比你差。”

潘忠良说:“你愿意骑就骑吧,在南屋里,车子没锁,大门也没锁,自己推去就是。别忘了,不能白骑,得给我买盒烟卷来。”

潘忠地说:“想好事吧!我才没钱给你买烟哩。”说着回头走了。

公社大院在刘集南北大街的路西,大门朝东。门两侧挂着三个仿宋体字的大牌子:中国共产党刘集人民公社委员会,刘集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刘集人民公社武装部。潘忠地在门口下了自行车,推着走了进去。他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大门,进去边走边看。路北一排红瓦房,各门口右上方都钉着个小牌子,上写办公室的名称。第一个门是民政室,再往前依次是农技站、水利站、林业站、贫协、团委、妇联,除了民政室像是两间房,其余都是一间。路南也是一排瓦房,因为看到的是后窗,弄不清是些什么办公室。路的尽头有一棵大柳树,树荫足有半亩地。树西面是一眼井,半米多高的井台,井口四周用石板砌着,安着挂辘轳。树前面有条南北路,看来两边还各有院子。不知道党委办公室在哪边,潘忠地想找人打听一下。

他把自行车放到柳树旁边,回头看到从农技站出来一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便迎上前去,谦恭地问:“同志,请问一下杨书记的办公室在哪儿?”

这人上下打量了潘忠地一阵子,反问道:“你是哪里的?找杨书记什么事?”

“我是汶水滩大队的,杨书记让我写个材料,我给他送来。”

“你叫什么名字?”

“潘忠地。”潘忠地想,见书记真难,想问问在哪里还查户口似的。

这时那人上来握住他的手,兴高采烈地说:“你就是潘忠地呀,我是农技站的,叫王士友,王士霜的哥哥,知道了吧!”

潘忠地仔细一看,还真是,兄妹俩脸面很相似,尤其是那双双眼皮大眼睛,简直一模一样。于是高兴地说:“知道,知道,士霜曾经给我说过。你就是王站长了!”

“什么站长不站长的,就两个人的站,只有一个兵的小负责人。”王士友笑了笑,“你找杨书记?他今天开党委会,我也正好给胡社长送份资料,你先等等,我去看看散没散会,顺便给杨书记说一声。”说完去了南院。

潘忠地坐在井台上等着,没大会儿王士友就回来了,过来边推自行车边说:“他们还没散会,杨书记让你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等就行。”潘忠地赶紧起来逮住自行车把,不让他推。

“大老远来了,也得喝杯水呀,走。”王士友夺自行车。

潘忠地没让给他,说:“还是我推着吧。”

“那好,你推。”王士友在前面走,潘忠地跟在后面。

农技站办公室里收拾得很利落。靠北墙窗户下面摆着两张办公桌,东、西两面墙上贴着“小麦锈病的种类与防治”“玉米新品种介绍”等几幅彩图。南面靠窗有一张连体椅子,油漆虽已剥落,上面一点灰尘没有。王士友进门就倒水、让座,潘忠地坐在连椅上。

“坐这边,喝水得劲。”王士友将一杯茶水放到对面桌子上。

潘忠地过来坐下,说:“站长您别客气,我不渴。”

王站长说:“别站长站长的,叫我大哥就行。说起来咱还是师兄弟哩,我是地区农校一级,这才毕业两年多。”

潘忠地“嗯”了一声,接着说:“可是我只上了一年,这学期一开学就回来了。”

王站长说:“我知道,夏天在恁大队开抗旱现场会,我也参加了。三队队长介绍经验时就提到你,我一听就引起了注意,觉得你了不起,刚回村就能发挥作用了。星期天回家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了士霜。”

潘忠地觉得有些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和士霜是同学?”

王站长笑了笑,说:“不仅知道你们是同学,还知道你们在一中是同班,你在班里担任过班长,临毕业那年又担任团支部书记,士霜是学习委员,对吧?”

潘忠地的脸慢慢有些发热,不言语。王士友又说:“你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才报考的农校。士霜当时也想报农校,我知道她的成绩也不错,所以动员她考了高中。你们最近通信了吗?”

潘忠地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吞吞吐吐说了实话:“前一段她给我来过两次信,我没回。”

王士友拉开抽屉拿出半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潘忠地,潘忠地说不会吸,于是自己点着,吸了几口后说:“我怎么知道你的情况的?有一次我看到士霜书摞上放着一封信,是从农校寄来的,就问她谁寄的。她就给我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的学习成绩比她好,要上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学。我说农校也不错嘛,她说好什么好,现在要下马了。我当时还让她给你回信做做你的思想工作,回农村一样有作为。她回没回?”

潘忠地说:“回了。我是到家后才又给她写了封信,从那没再给她写过。”

王站长说:“你是不是觉得回家当了社员,不好意思给她写信了?通通信怕什么,相互鼓励嘛!我说过士霜,你们是老同学,可以联系,只是不要太频繁。她现在是高二,一定要把主要精力放到学习上。”

潘忠地刚想解释什么,杨书记进来了。潘忠地立即站起来,杨书记上来握住他的手,说:“忠地来了!走,到我办公室谈谈。”

潘忠地随杨书记出门,王站长送到外面。这时杨书记回头说:“老王,你到伙房给吴老头说一声,给我炒两个菜,让忠地吃了饭再走。”

王站长答应着,说这就去。

潘忠地说:“我回去吃就行,又不远。”

王站长在后面说:“这都十一点多了,还能饿着肚子回去?”

杨书记办公室在西南角小院里。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北面是“明三暗五”的瓦房,进去门,中间是三间的会议室,围着两张大案子摆放着十几把椅子。东头里间屋就是杨书记的办公室。潘忠地跟着刚到门口,通讯员就从西头里间屋端过来一杯水,递给了潘忠地。

杨书记办公室摆设也很简单,一张三屉桌,后面一把老太师椅,像是土改时收缴的地主家的,扶手已缺了一根站柱。椅子后面是文件橱,橱子里放着一些刊物、文件。旁边有个报架,上面有四五份夹好的报纸。办公桌对面有两把椅子,一侧还有条板凳。

“杨书记,您说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这才写出来,不一定合您的意思。”等杨书记坐下,潘忠地掏出材料递过去。

杨书记说:“你从学校回来时间短,我出的题目又比较大,这能写出来就挺快的。大队小队他们几个看了吗?”

“队长和老会计帮我改过,张书记没看,他让大队会计看了看。”

“你坐下喝水吧。”杨书记开始看材料。

潘忠地从报架上拿下《人民日报》报夹,回头坐到板凳上翻起来。他在学校就有每天到阅报栏看报的习惯,回来这几个月,每隔几天就到本村小学里找报纸看。小学里有一份《大众日报》和一份《中国少年报》。他也到大队办公室看过,大队也是一份《大众日报》,还有一份《大众日报(农村版)》,但是,大队办公室存不住报纸,每当来了新报,谁遇上谁就顺手拿走了,不是糊墙就是当卷烟纸,很少有人认真看。他现在又看到了《人民日报》,感到很亲切。可是,当下他无心认真看报,因为这是第一次这么接触“大领导”,又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合不合领导的心意,心里老是惴惴不安。他翻着报纸,眼睛却瞬瞬地瞅杨书记。

杨书记手拿红铅笔,聚精会神地看着,有些地方还画上了道道。看完后又从头翻了翻,然后点着烟,沉思的样子。一支烟快吸完了,才拿起烟盒说:“你看我光顾自己吸了,忠地你吸支吧。”

潘忠地放下报纸,说:“我不会吸烟。”

杨书记说:“太好了。忠地,我得感谢你,你帮我们开启了思路。你说的第一个问题,涉及沿汶河七八个大队,沙化的土地大概近万亩,要是都改造好了,对全公社的产量影响很大。你的想法不仅对这几个大队,对全公社都有指导意义,因为要想增产,都必须因地制宜改善生产条件。还有你说的修桥,是花钱较多,公社应该给予帮助,再加上大队的积极性,一定能够办到。至于后面那几条,别看是我们的常规工作,大会布置小会讲的,可并没有引起干部们重视。”

听到杨书记给予了肯定,潘忠地心里宽松了许多,不那么拘谨了,就说:“我只是根据俺大队的情况提出了这么几点想法,不一定对。再说了,我回来参加劳动时间短,有些农活还不会干,老担心提的问题脱离实际。”

杨书记说:“不,你这些意见完全符合实际,只是具体操作起来还必须研究详细的措施。另外,如果说材料本身的缺陷,就是还没有上升到理论。你这个材料我要提交党委会认真进行讨论,为制定全公社的发展计划作参考。”

杨书记正说着,王站长在门外喊通讯员:“小陶,到伙房端菜去。”随着话音,他右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左手提着个酒瓶进来了。

杨书记说:“哟,还买酒了?”

王站长说:“我让老吴炒了四个菜,说好了你支钱。我想来陪陪忠地,还能空着手啊!这不,到供销社买了瓶兰陵大曲,够咱仨喝的吧?”

潘忠地接过盘子,说:“我不喝酒。”

王站长边开酒瓶盖边说:“可以少喝点,别作假。”

潘忠地解释:“真不能喝,在家里也没喝过。”

杨书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说:“忠地不喝就算了。这么好的酒别开了,一块二毛多一瓶,你拿回去再待个客人。要喝我宿舍里还有半瓶山东白干,前天来客人喝剩下的,在床头下面放着,你去拿来。”

王站长已经把瓶盖扔到了墙角,说:“买了就是喝的,已经启开了。”

小陶用托盘端来三盘菜,一盘凉拌猪肝,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白菜条炒肉丝。盘里还有三双筷子,一头大蒜。王站长从会议室拿过来两个茶碗,先倒满一碗放到杨书记面前,又倒满自己这碗,对小陶说:“你去把馒头拿来吧,我交好票了,八个,忠地不喝酒,让他先吃着。”

杨书记已经拿起了筷子,对潘忠地说:“来,把椅子往前拉拉,坐下先吃菜。”

小陶用笼布提来了馒头,王站长接过去拿出一个,递给潘忠地:“你吃,我们先喝酒。”

两个人一茶碗酒还没喝完,潘忠地就吃完了两个馒头,放下了筷子。

王站长说:“怎么放筷子了?再吃呀!”

潘忠地站起来想坐到一边去,说:“我饱了。”

王站长把潘忠地摁到椅子上,又拿起一个馒头塞到他手里,说:“不行,俺两个每人俩就够了,给你买了四个,得吃完!”

潘忠地勉强接过去,强着又吃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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